第138章
喬薇如此肯定, 嚴磊嚴肅起來。
“如果我的兒子有這樣的本事,彆說離家三十年,就是分彆一輩子, 我作為他的爸爸也支持他。”
嚴磊是典型的這個時代的人啊, 喬薇沉默。
嚴磊看出來, 他轉向嚴湘:“湘湘,你自己的想法呢?”
嚴湘從剛才就一直在認真地聽,終於知道媽媽為什麼猶豫了。
見爸爸將選擇權交給了他, 他也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喬薇。
喬薇歎氣,說:“你不用顧慮我, 你把你最真實的想法說出來, 我們聽聽,再做決定。”
嚴湘問:“如果那樣,我可能會去的地方,是不是能看到更多?學到更多?”
這一句,喬薇就明白嚴湘的選擇了。
終究縣城對這個孩子來說,伸展不開翅膀。
那份東西經由嚴磊的手, 走正式的渠道遞交了上去。
因為國防科工委還有另一個正式的名字,叫作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科學技術委員會。
走部隊的渠道最穩妥。
三個月後,北京來人了。
喬薇見到那個人,微不可查地抽氣, 恭謹地與他握手。
她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對這個人隻有敬仰,但那也隻能在網絡上去敬仰。喬薇沒想到有朝一日托嚴湘的福,能與這麼了不起的科學家見面握手。
那個人就是科工委的主席,他親自來了。
他與嚴湘關上門交談了長達數個小時,出來後對嚴磊和喬薇說:“請把這個孩子交給我。”
一如喬薇所預言, 嚴湘將要被帶走。
但這……也是嚴湘想要的。
站在那位身後的嚴湘,眼睛閃著喬薇從未見過的光。
人生第一次,他與相同高度的人做這樣深度的交談。他說的東西對方能懂。
在這次交談裡,好幾次,嚴湘都發出了“哇~”的讚歎聲。
拖長長的音兒,一波三折,還帶拐彎。
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發現世界。
喬薇看到嚴湘的眼睛那樣明亮,期待去新的世界,去見很多頭腦很聰明的人,或者說是這個世界上的頂尖聰明的那些人。
喬薇知道,他終於到了張開翅膀,離開父母去翱翔的時候了。
嚴磊與那一位握手:“他是我們的兒子,更是黨的兒子,國家的兒子。以後嚴湘,就交給國家了。”
盤桓兩日之後,嚴湘將要與那些人一起離開。
喬薇說:“你帶兩張家裡的照片走。想家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嚴湘說:“好呀。”
喬薇給了他兩張照片。
一張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這是去年年底才拍的,還很新。嚴芙的臉蛋像個蘋果。
她還滋滋吃手,特彆香。
另一張卻是十幾年前媽媽的單人像。
那張照片裡媽媽很年輕,她那時候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大概是因為那時候姥爺去世的時間門還不長,她的臉上沒有笑。
嚴磊看了一眼那個照片,沒有說話。
嚴湘說:“不是有近照嗎?拿一張你的近照呀。”
喬薇卻說:“全家福就是近照。單人的你帶這張。”
她說:“記住,這是媽媽。”
嚴湘點頭。
嚴湘將照片小心地收好,跟爸爸、媽媽道彆,親了親嚴芙的小臉蛋:“哥哥走了,要聽媽媽的話。”
他坐上黑色的車子,踏上了離家的路。
小地方很少能一次見到這麼多的小汽車,很多人圍觀。不敢靠近,遠遠看著 ,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車子行到大街上,偶回頭,他看到遠處軍軍在追著車子跑。
壯實高大的少年用力地揮舞手臂。
但車隊的速度越來越快,少年終於追不動停下來,衝著這邊喊了什麼。
汽車的噪音太大,少年離得太遠,嚴湘最終不知道他喊的是什麼。
那個少年的身影變小,隨著車隊的拐彎消失看不見。
嚴湘轉過身來,知道自己的童年結束了。
【一開始,我會寫信給家裡。雖然那些信會被審查,但還是能到達爸爸媽媽手裡的。】
【但後來,我沒有可以寫給他們的內容了。因為我的生活裡最重要的部分,都是不能寫進信裡的東西。】
【再後來,我進入了安全級彆更高的地方,那裡是不允許跟外界聯係的。我和我的家人,就此失去了聯係。】
【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的理解媽媽當年的猶豫。離彆,原來是這樣。】
【雖不能聯係,但我知道,媽媽一定會明白。】
【她會明白,我在這裡很快樂。】
嚴湘走的時候喬薇並沒有哭。
可等他走了之後,那天晚上她一直流眼淚。
終究孩子和媽媽相處的時間門更長。從她穿越到這裡來,和她在一起時間門最長的人甚至不是嚴磊,而是嚴湘。
他從小小的一個小不點,到現在個子比她高。點點滴滴,是她的生活甚至生命裡重要的一部分。
嚴磊安慰了她很久。
第二天,他看到她在院子角落裡,蹲在那塊石頭前,好像在說著什麼。
他沒有過去,隻遠遠地看著。
嚴湘離開兩年後,偉人去世,全國震動。緊跟著,四X幫反X命集團被粉碎。
人們奔走相告。
喬薇看著報紙頭版巨大的標題,知道那混亂荒謬的時代終於要結束了,她長長地吐了口氣。
但同樣,清算開始了。
那些在運動中火箭般竄上來攫取了權力的人,一一被清算下台。有些甚至坐了監獄。
孟作義替許多人平了反。
被抄家失去財物的人得到了歸還的財產,被打入X棚失去了職務的人被重新啟用。
但那些失去了生命的人永遠都回不來了。
革委會大院禮堂的大背景板被拆去。
圖書館長帶人搬走了藏在後面充當配重的十幾隻箱子,孟作義才知道這件事。
“這就是老肖放不下的那些書?”他問喬薇,“你藏的?”
喬薇說:“要是不答應他就好了。”
孟作義安慰她:“不要想太多,這都是命。老肖那身子板,根本扛不住。早走晚走都是走,早走一天就少受一天的罪。”
孟作義轉身準備離開,喬薇卻喊住了他:“主任。”
孟作義回頭。
喬薇告訴他:“是我和增嶽一起藏的。我一個人辦不到。”
孟作義頓了頓,微微頷首:“他一直很能乾。”
他轉身離去。
實際上,即便是在孟作義被口口的這五年裡,博城也沒有停止發展。
他當初製定的發展計劃、宏偉藍圖,黃增嶽一直在執行。
其實後世的人提到那十年,腦海裡的印象都是混亂荒唐無序,便會忽略其實即便是那個階段,國家的GDP也一直在增長。
不論上層的政治風向怎麼混亂,基層的農民和工人一直沒有停止勞作和建設,他們才是這個國家最堅實的基礎。
第二年十月21日,全國各大報紙都發布了恢複高考的通知。
570萬考生,從少年男女到中年父母,年齡跨越極大,從各個崗位上,又重新拿起筆拿起書本,想要圓一個大學夢。
這一年的冬天,停滯了十年的高考再一次啟動。這也是唯一一次在冬天進行的高考。
父子同學的奇景是這個時代獨有的特色。
圖書館的小吳考上了大學,鄭館長跑到了兩條街外的政府大院來給喬薇報喜。
喬薇高興極了:“到時候咱們給她餞行!”
她還打算包一個大大的紅包給小吳。
誰知道錢行飯還沒吃,這天鄭艾突然帶著一手血的小吳闖進了政府大院找喬薇求救。
“她丈夫和婆婆不肯放她去上大學,把她鎖起來了。她砸破玻璃跳窗戶逃出來的。”他期期艾艾地說,“主任,怎、怎麼辦?”
當年喬薇剛去圖書館的時候,小吳還不到二十歲,她是前年年底才結婚的。
她逃出婆家跑到圖書館求助,鄭艾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幫她。但他也非常清楚誰能幫她。他拉著小吳就跑進政府大院找喬薇來了。
喬薇先看了小吳的手,好在就是割破了皮,沒有傷到筋。
喬薇帶她去了衛生室做了急救包紮。
小吳眼裡含著淚,忍著不喊疼,卻問:“主任,我該怎麼辦?”
那幾年在圖書館,喬薇擋了多少事。她在館員們的心目中異常威武高大。
在他們心裡,沒有喬薇解決不了的事。
喬薇問她:“我問你,如果你隻能二選一,大學或者是婚姻,必須放棄一個,沒有彆的路可走,你怎麼選?”
小吳嘴唇顫抖。
這個時代,沒有什麼不婚不育的獨美思想。女人是女兒,是妻子,是母親,是兒媳。她們被認定應該為家庭犧牲,她們的首要任務是先履行這些社會硬扣在她們頭上的職責。
想要一個人在沒有大環境的支持下,獨自掙脫社會主流認知的桎梏,是很難的。
小吳做不到立刻給出答案。
喬薇沒有逼迫她。人是活在環境中的,逆流而行太難了。
她跟鄭艾交待了一下,然後把小吳帶回了自己的家。
“你今天先住這裡。”她說,“你要是想好了,告訴我你的選擇。我看是送你去大學,還是送你回家。”
這時候上大學一學期的學費3元。但政府給大學生發補貼,足夠支付學費和生活開銷。上大學不會造成經濟上的負擔。
因為這個年代大學生是真的值錢,有含金量。
小吳的婆婆買菜回來發現窗戶被砸破了,兒媳婦跑了。她氣急敗壞,扔下菜籃子就去兒子單位找兒子:“不好啦,你媳婦跑啦!”
能跑到哪去呢?母子倆糾集了幾個親戚、鄰居,氣勢洶洶奔著圖書館就去了。
但這時候,鄭艾已經把小吳移交給了喬薇,喬薇已經坐著小車把小吳帶回了自己的家保護了起來。
鄭館長推推厚厚的眼鏡,仗著喬主任的勢,告訴他們:“喬主任把她帶走療傷去了。”
“喬主任說了,你們今天先冷靜一下,不必找她。明天她會帶小吳過來。”
“大家都冷靜一下,明天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