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一股涼意竄上嚴磊的後背, 他感到恐懼。
他當然不是恐懼眼前的喬薇。
他是恐懼……他仿佛好像要失去她了。
他一彎腰抄起她腿彎就把她抱了起來:“你糊塗了!睡覺去!”
他抱著她往樓上去。
喬薇在溫熱熟悉的懷抱裡凝視著他的側臉。
“我發高燒一天一夜,沒人看護。”
“我及時過去了帶你去了醫院。”
“一般人撐不了那麼久的,會高溫脫水。”
“我把你好好地帶回來了。”
“……你不想聽?”
“不想。”
喬薇把臉貼在了他的肩頭:“好吧。”
誰也不傻, 不是嗎?
從來,隻有心甘情願。
嚴磊把她抱回樓上的臥室,塞回被窩裡,緊緊地抱住她,好像生怕她突然飛走似的。
“你就不想想, 沒有你, 湘湘怎麼辦?我怎麼辦?”他低聲說, 好像帶著怨。
喬薇卻說:“你會過得跟現在一樣好。”
她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這房子跟以前的小院不一樣, 有天花板。
“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她很肯定地說,“我們就算沒有遇到彼此,也一定會努力活得很好。”
“絕不會浪費自己的生命。”
“那不一樣。”嚴磊抱緊她, “就算活得再好, 沒有你, 也不一樣。”
“不行的。”
“喬薇,我和湘湘都不能沒有你。”
他將她抱得太緊, 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喬薇推了推他,翻身和他面對面, 鼻尖對著鼻尖。
凝目看他。
嚴磊試著去吻她,笨拙地像他當年剛把她從省城帶回來的時候一樣。
但他帶著虔誠, 仿佛是在告訴她——
彆人不行,必須是你。
不行的。
是你才行。
喬薇感覺自己漸漸柔軟。
嚴磊的溫柔和純粹包裹了她。
她用指背輕輕蹭著他的臉頰,回應了他的吻。
愛似潮水,將人輕輕托起,四肢百骸都放鬆。
你不是一個人, 無論什麼時候,都有這個人和你在一起。
……
黃增嶽倒台,孟作義上位,博城這一年的春天注定了不太平。
上上下下,眼花繚亂。
大家都說,孟作義還是當年那個孟作義,五年的磋磨隻讓他更堅定。被XX的經曆更是成了他履曆上的資本,穩如磐石。
人事變動激烈而頻繁。
陽春三月裡,圖書館長喬薇接到了調函,升了職級,調任博城縣革委會副主任。
喬薇拿著那張調函給嚴磊看。
嚴磊勸她:“平常心。”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是他們的事。”
“你想想,老孟被XX的時候,我們也跟增嶽在來往。”
不僅是來往,還有合作。
實際上那時候嚴磊就覺得黃增嶽天真了。
他居然留著孟作義。
對付關圖偉的時候,他提出要求,黃增嶽也是沉默了一會兒才答應。
終究這些文化人筆杆子,喜歡玩陰謀搞政治,對手上沾血的事還是畏懼的。
但對嚴磊說,他和黃增嶽之間隔著喬薇,他和他之間純是利益合作,談不上什麼感情,沒什麼義務去提醒他。
而且與黃增嶽有感情的喬薇同樣也與孟作義有感情。
黃增嶽和孟作義誰上誰下,誰生誰死,喬薇其實沒有損失。
他便緘口不言。
其實從知道孟作義平反的那一天,他就知道黃增嶽要不好了。
從孟作義堅持回到博城縣的那一天,他就已經預見了黃增嶽的結局。
果然一切如所料。
玩政治,是容不得一絲的天真的。
喬薇其實也天真。
在彆人的眼裡她的確成熟世故且圓滑,隻有嚴磊知道,她有時候會從骨子裡透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天真。
一種比黃增嶽還天真得多的天真。
這些年嚴磊一直觀察,發現除了關圖偉,她對任何人都沒有激烈的恨。她的包容性極強,對所有的人,甚至那些她並不喜歡的人,都帶著一種慈悲的寬容。
這與她敏捷的反應、圓滑的應對,極其矛盾。
像個謎。
但她身上類似這樣的矛盾,讓嚴磊深深地著迷。
他勸說她,攬著她的肩膀,親了親她的發頂。
“我知道的。”喬薇長長吐出一口氣,“我知道的。”
太好了,她走出了那段情緒,恢複了狀態。
嚴磊最愛她眼睛明亮,目光堅定。
喬薇去革委會大院見孟作義。
在那間熟悉的辦公室裡,孟作義忙提上鞋子,特意去把窗戶打開了:“散散味。”
喬薇扶額:“您還記得呢!”
孟作義哈哈一笑:“那咋能忘。”
那年那個姑娘硬頂著關圖偉不肯對他落井下石的模樣孟作義覺得一輩子不會忘記的。
她那麼年輕啊,就那麼有膽。
人人都跟他劃清界線的時候,也隻有她敢明目張膽地去探望他,唯恐他被那些人弄死了。
她一直都有膽。
氣氛輕鬆下來。
“我其實想讓你做我的第一副主任。”他說,“但我知道你肯定不願意。”
喬薇點頭:“您應該明白我的。”
這時候人是分了很多派係的。每個人的政治取向不同,選擇就不同。
很明顯喬薇對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選擇了回避。
她要是真有野心,想攪動風雲,以她的頭腦和手腕,再背靠著軍區,黃增嶽未必能一家獨大。
或者退一步,她沒那麼大野心,但要真想當博城縣的第一副主任的話,在黃增嶽的時代她就能當。
她不僅是有力臂膀,而且每個人都知道,她不會去背刺任何人,她是一個可以被完全信任的人。
每個人都想擁有她這樣的夥伴。
黃增嶽必然是樂意與她捆綁,得到她這樣的助力。
但她沒有攫取權力,她躲去了圖書館,每天樂嗬嗬的。
她這種,這時候有個俗稱,叫逍遙派。
當然,這時候沒有一個逍遙派會承認自己是逍遙派。
但你隻要看她/他遊離於各個有名號的革命組織和團體之外,你就知道她/他是個逍遙派。
喬薇就是典型的逍遙派。
孟作義在衛生局後院的時候,常盼著她來。不僅是因為她會帶食物和藥,也是因為她是黑暗歲月裡的難見的陽光。
看到喬薇的時候,他才能想起來,原來人正常是應該這樣活著的。
孟作義點頭:“我知道你。所以隻給你掛個副主任的職務。反正你彆在圖書館混日子了,早點過來攢資曆。”
中國的官場自古以來都講究論資排輩。
但那是正常的仕途和官場。
喬薇注視他:“書……主任,您是有什麼消息嗎?”
孟作義手指輕叩桌面:“運動,什麼是運動?它既然是運動,有開始就有結束。就算現在還如火如荼,遲早它也會結束。”
所以他把喬薇調回政府裡。
她不願意參與,沒關係,慢慢熬時間,在這裡刷履曆。這樣等到這場運動結束的時候,一切恢複正常的時候,她走仕途就有了資曆。
孟作義對喬薇,也不可謂不好了。
他其實非常希望喬薇能來為他主管宣傳部門,但她不願意待在這種風尖浪口的地方,他也不強迫她。
讓她在政府裡任閒職。
喬薇也沒浪費這次見面,她為鄭艾爭取到了圖書館長的位子。
圖書館是嚴湘的小天地,喬薇有點視之為自己的後花園,很不願意彆人去染指。
孟作義居然知道鄭艾這個人。
喬薇詫異。
“老肖老念叨。”他說,“他們圖書館就那麼幾個人,他天天念叨。”
他忽然說:“薇薇,你知道的吧,老肖是我掛上去的,他自己夠不著。”
空氣寂寥了一瞬。
那時候說了隻會更陰鬱,所以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一個不問,一個不說。
現在過去了,能說了。
告訴了喬薇,孟作義也感到一陣輕鬆。
有些話,總得有人說。也不是每個人都配聽他說。
隻能是特定的人。
他當過兵,身子健壯,最有力氣。
那幾年,扛不住的人,都找他幫忙。
他說:“我很會掛人。”
喬薇想到了小路上的那棵樹。
是親手嗎?
不必吧。
誰知道呢。
也可能隻是動動嘴。
孟作義似乎知道她所想,他隻笑笑。
他們都沒提那個人的名字。
過去了,肉/體湮滅的人,最終也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湮滅。
灰都不剩。
但喬薇忽然撫胸乾嘔。
可能是因為腦海中不好的認知,也可能是因為屋子裡腳臭味和煙臭味混著還散不透。
但這時機太不好了,怎麼在這時候呢,話正說到這兒。好容易惡心勁過去,喬薇想給孟作義解釋,一張嘴,又是一陣乾嘔。
“哎喲。”孟作義站起來隔著桌子用手給她扇風,“沒事吧?”
“就是……”喬薇試圖解釋,“在圖書館好久沒聞過煙味了……”
圖書館是重點防火單位,全面禁煙。說得通。
但孟作義卻叉著腰打量她,有點奇怪。
“薇薇你……”他問,“是不是有了?”
喬薇眨眨眼。
她怎麼回事?孟作義感到好笑:“你孩子我記得都八九歲?十歲了?你怎會還這麼遲鈍?”
明明是生過孩子的人了,怎麼傻乎乎跟沒生過的小姑娘似的。
連他這大男人都看出來她懷孕了,她自己竟然反應不過來。
喬薇呆住。
她和嚴磊明明每次都……啊不,有一次,有一次沒用。
喬薇想起來了。
就是她因為黃增嶽的死,情緒不穩定,想把一切都說出來的那天晚上。
嚴磊不許她說。
那天晚上他特彆溫柔地撫慰她,她情緒波動,恍恍惚惚。他們都沒想起來做安全措施。
就那麼一次就中招了。
這種事真是大意不得,僥幸不得。
孟作義被她的呆樣逗得大笑,用手指著她,直笑得搖頭。
“趁著年輕多生幾個。”他說,“人多力量大,人多生產多。這是給國家做貢獻。”
喬薇回去圖書館跟鄭艾交待了一下。
大家舍不得喬薇,又高興下一任館長是鄭艾,真是悲喜交加。
喬薇打算等嚴湘放學,就跟他一起回家。
現在嚴湘十歲了,上下學不需要喬薇送了。
那知道,還沒到中午,嚴湘還沒回來,嚴師長來了。
喬薇扶額。
“孟主任給我打的電話。”嚴磊在她的辦公室裡小心翼翼地,“你現在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
喬薇沒好氣地說:“拜你所賜,我好著呢。”
嚴磊忙說:“都怪我,都怪我。”
但他的喜悅是藏不住的。
他是那麼地歡喜這個新生命的到來。
這是他和喬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