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科舉相對公平, 避免考生有意去接觸考官,在入場之前,考官有什麼人是不會對外公布的, 尤其是主考官——除了朝廷官員,沒人知道主考官是誰。
當然,如果你來京城後, 盲選一個官員前去拜訪, 對方又恰好是科舉考官,隻要沒有舞弊證據,都可以視為巧合, 不礙事。
所以不少舉人來到京城後, 熱衷帶上自己的文章去四處拜訪官員,就是想賭一賭運氣,看看能不能得到考官青睞。
高賀之前也做過這樣的事, 還把賣祖宗得來的那半個皮袋的銀子全用來打點各處官員的門房, 請求他們將自己的拜帖和文章放到家中老爺面前。
現在你告訴我, 我其實就認識一個考官?!
高賀眼中一下子就蓄滿了淚水。
我、的、錢!!!
許煙杪驗過他的身份後,笑著說:“進去吧, 彆忘了看大門上的全場席舍圖, 對號入舍。”
高賀拱了拱手:“多謝上官。”
走入貢院大門時, 還頻頻回頭, 不停咋舌。
“這麼年輕就當上了考官……”
人和人,真的沒辦法比。
*
許煙杪認認真真叫名, 每驗完一個考生,都會耐心提醒他去看席舍圖。
幾十個兵弁守在他兩側,鷹一樣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入場舉人的穿著,如果發現對方有哪裡不對, 就立刻撲上去搜檢。
時間慢慢到了黎明時分。
“應該沒人來了。”
該鎖貢院門了。
許煙杪站起身,捧起那盞豆油燈,就要把那點閃爍的燈火吹滅。
“等等!等等!”
急切呼聲傳來,許煙杪看過去,一個頭戴方巾的黃臉漢子衝過來,臉憋得紅紅的:“大官,俺……俺也是舉人,來科舉的!”
貢院大門牆上的火把,映照出他臉上的風沙與鹽粒。一看就知道是剛結束長途奔馳。
許煙杪眉心微蹙:“可是……席舍圖已經排好了,沒有你的名字,號舍裡也就沒有你的位置。”
——會試需要考生自己先去禮部報名,在時間截止日,禮部排好席舍圖,送到貢院。沒有名字就是沒有報名,也就沒有座位。
——之前倒是抓了不少作弊的,但他們作弊不能進貢院考試和考場依舊保留他們的座位,並不衝突。
黃臉漢子眼睛裡急到充血,苦苦哀求:“俺來晚是因為路上碰到劫匪,他們搶了俺的盤纏,還抓俺上山當苦力,後來又搶了其他富戶,分贓不均,自己鬥成一團,死了好幾個,才讓俺有機會逃出來。大官,求求你,讓俺進去吧!俺考了整整五回才考上舉人,來參加春闈。求求你了!”
許煙杪查了一下係統。
【真事啊……】
【這可確實倒黴。】
黃臉漢子聽不到許煙杪的心聲,他隻是不停地懇求:“俺因事晚到,無法前往禮部投名,這完全是俺的錯。如今也隻能厚顏求大官開恩,實在無地自容。”
“可此次科舉對俺意義重大,俺是從山窪子裡出來的,這次沒能參加會試,就得歸家。俺爹好賭,要將俺娘俺妹子賣了,是俺勸他說將俺供出來當官,他能過上好日子,他才暫時不動俺娘和俺妹子,可他近來越發沒耐心了,倘若知道俺這次錢被搶了,貢院也沒能進去……大官,俺求求你!俺給你跪下了,求求你給俺一個機會吧!俺一定好好珍惜,努力寫出好的策論,來回報大官恩德!”
說到最後,他聲音裡就帶出了哭腔。
許煙杪低頭看了一眼,那漢子手掌心拽韁繩的地方,有一條長長的紅痕,像是一條長長的紅線蟲。韁繩的麻屑遺落些許在被割開對方掌心上。
許煙杪看他真的淒楚,也起了惻隱之心,瞄了一下時間,離落鎖貢院門還差一盞茶,就道:“你去看看席舍圖上還有沒有空位,如果有,就把你補上去。”
“多謝大官!多謝大官!”
黃臉漢子如同餓了三天的人,猛地撲門上去,扒著那席舍圖仔細看,終於讓他找到了一個位置,那位置不太好,在廁所旁邊,但黃臉漢子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連忙把這事告知許煙杪。
許煙杪抓緊最後這點時間,給他補了姓名,又迅速檢查一遍他身上有沒有夾帶,這才將人放進去。
“好好考。”
黃臉漢子虎目含淚:“多謝大官!”急急忙忙進了貢院。
許煙杪也登上了至公樓。
兵部尚書笑著說:“方才我看還有舉人進院,到底是哪家舉子,如此懶散,快落鎖了才來。”
許煙杪打量一眼這布置精巧的至公樓,拉一把椅子坐下,同時和兵部尚書述說著那黃臉漢子的事情。
兵部尚書驚歎:“也幸好他運道好,碰到了許郎。許郎心善,換做是我,未必會讓他進來。”
許煙杪順口道:“他考了五次,也不容易。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隨後打開窗,從至公樓上,探頭往那些號房裡瞧。
第一場考試的題目由兵弁發下去,考生們拿到題目後,有人鋪開紙就開始寫答案,有人抓著筆苦思冥想。樓上的考官——比如他,將這些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原來是真的啊,在講台上往下看真的能看得一清二楚。”許煙杪嘀咕著。
兵部尚書茫然:“你在說什麼?什麼講台?”
許煙杪擺擺手:“沒什麼,我隨便感慨一下。”繼續好奇地往下看。
但這一次他不說話了。
【我心裡說說,總不會被人聽到了吧?】
*
【我心裡說說,總不會被人聽到了吧?】
“來了!!!”
離貢院稍微遠點的地方,一群官員鬼鬼祟祟地占領了一處人家,給足錢,對方就樂顛顛地去住旅店了。
家門口種了木槿花作為籬笆牆,密密匝匝的,正好擋了外人視線。
“多虧了小白澤,以往落鎖後,誰能知道貢院裡的情況啊!”
“是啊是啊!”
“我表弟就在裡面,我可擔心了。”
“嗐,沒事兒,我大孫子也在裡面,他們都那麼大個人了,還照顧不好自己嗎。”
【哈哈哈哈哈哈!這誰啊哈哈哈哈哈嗝,開考半個時辰,跑三趟茅房了哈哈哈!】
【坐茅房旁邊考試的那人好慘,快被熏暈過去了。】
【會試前一晚吃辣油火鍋,你不拉肚子誰拉肚子啊!】
【哦豁!祖父是光祿寺少卿!這更不應該了啊,光祿寺就是負責朝廷辦筵宴的!還負責宮中人的日常膳食,這都能在考試前一晚讓自家孩子吃火鍋?還是吃辣鍋?!】
【呃……對不起,萬少卿,我錯怪你了,你連他愛吃的摻花椒鹽的鹹薄脆都不讓他吃了,怕吃壞肚子,誰能想到他翻牆出去吃火鍋呢。】
剛說完“他們都那麼大個人了,還照顧不好自己嗎”的光祿寺少卿猛地乾了一杯酒,殺氣騰騰:“吃吃吃!就知道吃!他最好拉死在貢院裡!”
他旁邊的官員——吏部考功司郎中哎呀一聲,投去同情的目光。
還好,我表弟不貪吃。
想了想,還是安慰一下同僚吧。
“萬少卿,這個……年輕人貪吃也很正常,也算是吃個教訓了,三年後再來,肯定能高中!”
光祿寺少卿歎氣一聲,眉頭都鎖起來了:“可他都二十七了!我彆說二十七,我七歲那會兒,我娘坐月子,家裡洗衣燒火做飯都是我來,我都知道不能貪嘴,吃壞肚子就沒辦法乾活。”
吏部考功司郎中把那句“你是被家裡當木疙瘩摔摔打打的,他是被家裡當金疙瘩養的,能一樣嗎”咽回去,拍拍光祿寺少卿肩膀,希望他能認命。
【誒?怎麼還有人在考場上偷笑呢,看到什麼了?】
【蕪湖,‘酒店猛狗’和‘藥店飛龍’還真有人踩坑啊?我都沒出生僻的,黎尚書還提議說出‘君夫人陽貨欲’呢,要不是被我否決了,能坑掉一半的考生。】
【笑成這樣子,該不會以為這兩個成語是在說壯陽之事吧?】
【還真是啊!】
“哈哈哈哈哈哈——”
吏部考功司郎中捶著光祿寺少卿肩膀大笑:“許郎和兵部尚書也太促狹了,故意出這種題。若是誰答錯了又有幸成為我等同僚,我能笑他一輩子。”
另外一個官員也被逗得前仰後合:“‘藥店飛龍’也就算了,雖說在《樂府》裡,但也確實不常見,可‘酒店猛狗’是《晏子春秋》裡的啊!到底是怎麼想到壯陽去的?”
光祿寺少卿也把注意力從大孫子身上轉移,含蓄地笑了笑:“隻怕‘公之狗猛,人挈器而入’這話,也能被曲解成其他意思。”
吏部考功司郎中簡直爆笑:“曲解成什麼?總不會是:人挈器,猛如公狗吧?”
【好慘,還是和我同一個部門的呢。這位考功郎中給他表弟複習了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啊!他表弟就給他這麼大一份驚喜,哈哈哈哈哈哈,酒店猛狗指男人服藥後在酒店裡乾那檔子事猛如公狗,哈哈哈哈哈哈哈——】
吏部考功司郎中笑聲一停,“哐哐哐——”腦袋對著柱子直撞。
其他官員連忙拉人:“不值當!不值當!”
吏部考功司郎中拚命掙紮:“放開我!讓我撞死算了!三個月啊!我輔導了他三個月!酒店公狗是說:酒店裡有狗太凶猛,因而無客進店買酒,致使店中酒水放到發酸——如此簡單的典故,他居然都不記得!”
“我我我——氣死我算了嗚嗚嗚——”
其他官員連忙安慰:“冷靜冷靜,這個沒記住,說不定其他的能記住呢?”
吏部考功司郎中抹了抹眼淚:“也是……”
【哈哈哈哈哈哈——】
【‘昧昧我思之’這話,他是怎麼以為‘昧’和‘妹’為通假的?!】
【妹妹我思之哈哈哈哈哈哈——】
【哥哥你錯啦~】
吏部考功司郎中:“……”
吏部考功司郎中:“……”
吏部考功司郎中:“……”
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