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後, 梁瑞點卯完畢後,請假回家小半個時辰。
為了避免被許煙杪發現他的行動太突兀,他的行動路線是這樣的:先去皇帝給官員們準備的小食堂吃午飯,然後有人冒冒失失把醬翻向他的官服, 梁瑞隻能請假回家去換。
到家之後, 梁瑞假裝無意間提起:“聽說竇丞相怕老太君太孤單,想給他找個老伴。”
——這當然是假的。
隨即, 還沒等梁幼文有什麼反應, 梁瑞直接一副勃然大怒的樣子:“你那是什麼眼神!我打死你個混賬!老太君都九十五了, 能當你曾祖母了, 你還想對她表露愛意?!我打死你個混賬東西!”
說著,就操起院子角落裡的燒鍋柴,衝著長子就是一頓打。
梁幼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瞳孔地震。
他的神情難道已經明顯到這個地步了嗎!
腦子還沒開始思索, 身體上的痛楚眨眼間侵占了大腦, 又化作熱流猛地墜向喉嚨, 發出強勁的一聲:“嗷——”
梁瑞直接下了狠手。
他是真的生氣,也是真的在打給皇帝、皇後和丞相看。
梁幼文躲了一下腿:“啊!”梁瑞的柴虎虎生風追上去。
梁幼文捂了一下胯:“啊!”梁瑞的柴精準地打擊到手背上。
但梁幼文不服!
*
【哇偶!】
許煙杪及時跟緊, 給他的同僚們進行不知情的轉播。
【梁幼文, 我許煙杪願意稱你為最強!】
【被打成這樣了, 還能對著你爹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能喊:男未婚女未嫁,我愛慕老太君有什麼錯!】
【哇偶哇偶!】
許煙杪激動地抓緊了自己的外袍。
他的同僚們——包括不知道為什麼會賴在吏部不走的A部官員, B寺成員,C處人員……大概是因為年底了, 人員調動這方面非常頻繁,所以需要吏部審批吧。
吏部尚書本來想上廁所,但此刻, 胖胖的身體緊緊夾著大腿,把尿水也夾在膀胱裡,仿佛要奮鬥在工作崗位最後一刻。
【老梁直接開懟,語氣還是那麼鋒利啊!真不愧是直接王炸,說把倭國人全趕到一個小島上讓他們互相殘殺的狠人。】
【對著兒子的心臟就是一個捅刀,什麼你的喜歡會影響到老太君,你有考慮過老太君和你在一起晚節不保的事情嗎,你有想過彆人會怎麼去想老太君嗎,你沒有你隻考慮你自己。】
【還有還有——】
【老太君年紀那麼大,你有考慮過老太君知道這件事後身體能不能受得了,會不會直接撅過去。】
【字字如刀啊!】
【小梁都哭了!】
吏部尚書差點脫口而出喝彩聲。
雖然很對不起小梁,但是,梁瑞這些話真的是很典型的“蛇打七寸”話術啊。
他沒有說“你做不到”,也沒有說“老太君不可能喜歡你”,直接就是“你如果真的喜歡她,你就應該為她著想”。
梁幼文直接被他爹繞進去了!
——事實上,有權有勢的女人養個面首不算事兒,哪怕正經成親,六十歲老頭娶十八歲小姑娘彆人調侃是風流韻事,九十五歲老太太和三十二歲壯年男子,怎麼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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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瑞丟了那根柴,看著兒子灰頭土臉坐在地上哭,拍了拍他的腦袋,歎氣一聲:“真那麼喜歡啊?”
梁幼文打了個嗝,沒說話。
梁瑞平靜地說:“你有沒有想過,就算老太君也看上了你,你們要面對的流言蜚語必然不少。而且,你三十二了,老太君看著又精神矍鑠,你有沒有想過她可能活過百歲?”
梁幼文:“這是好事!”
梁瑞:“那你的子嗣怎麼辦?人能有孩子的年齡就那幾歲——或許是有四五十歲的人還能老來得子,但你就那麼確定,等老太君逝去後,你是那個天選之子?”
“我為什麼要苦惱這個?”
梁幼文瞅了他爹一眼,仿佛在說“你真是個老古董”:“爹,不是所有人成親都想著洞房和要孩子的。見到老太君第一眼,我就做好不要孩子的決定了。”
梁瑞一噎。
梁幼文噎完親爹,又雙目泛紅:“爹,兒知道你的意思。兒子以後會將不該有的心思藏好……”
梁瑞下意識:“沒必要了。”
滿朝文武都知道了。
梁幼文茫然:“什麼?”
梁瑞歎氣一聲,又拍拍他頭頂:“如果這次你能考上,你就清楚了。”
想不明白,梁幼文索性不想了,決定緩和一下僵硬的氣氛:“爹,我之前學會了一道菜,叫‘天梯鴨掌’,鴨掌前段時間已經泡好了,我做給你吃。”
*
鴨掌去皮後,被黃酒泡得很肥,鼓鼓的,一看就感覺特彆有肉感和嚼勁。
梁瑞看著大兒子熟練地抽出鴨掌的主骨和附筋,忍不住眯起眼睛:“這是你為了老太君學的?”
自從開始做菜,就一直沉默的大兒子如今可算開口了:“嗯,一會兒會用火腿夾鴨掌,春筍也抹上蜂蜜,文火蒸到透,吃起來很濡很香很腴,很好嚼動。”
梁瑞平靜地說:“你不一定有機會給老太君做吃食。”
梁幼文笑了一下:“爹你不是常教我和弟弟,要謀定而後動麼?不管成不成,先把需要做的準備準備好了再說。”
梁瑞便又不說話了。隻看著大兒子神情專注地低頭在那裡做菜。
過了一會兒他突地開口:“其他事情不可能,但如果你想為老太君做一頓飯,我可以去求一求竇丞相。”
梁幼文眼睛一亮,麻溜地丟下菜鏟子,坐到梁瑞身邊:“爹!你說真的?”
梁瑞瞪他一眼:“以謝禮為名——你莫要多想,你得記住,老太君不缺廚子。”
梁幼文用力點頭:“爹,我知道,我隻是想給老太君做一頓飯,彆的也不求什麼。”
三天後,除夕夜,尉遲老太君吃了一頓很美味的團圓飯,滿臉笑容地賞賜了廚子,隨後抱著她的外孫女兒,聽她輕輕脆脆地說:“姥姥你不知道我前幾天去舅舅家裡運道多好,他們剛打了冬棗回來,我一口氣吃了一籃子!好脆好甜!平時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老太君就笑著點她額頭:“小丫頭貪嘴。”
外孫女從小兜裡抓了一把冬棗出來:“姥姥,我給你帶了回來,你快吃吃,可好吃了!”
老太君雖然老了,但牙口還很好,咬下一口冬棗的棗肉,笑得很開懷。
身邊圍著她還活著的弟弟弟媳婦,妹妹妹夫,她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侄兒侄媳婦都孝順地上前磕頭敬茶,大夥兒圍在一起說話,極為熱鬨。
孫女搖頭晃腦地背詩,背完一首,老太君給一個紅包。
孫子彩衣娛親,給老太君翻跟頭。老太君也笑著給了他一個紅包。
外孫子和回了自己家一樣,嘰嘰咕咕指揮管家:“要糍粑!要粉條!要豆腐!要年糕!”
還有其他孫輩在院子裡跑來跑去,鬨來鬨去……
“真好啊。”梁幼文遠遠看了一眼,抱著賞錢笑著離開了。
*
【真好啊……】
許煙杪翻著八卦係統時看到這一幕,目光突然怔了怔。
【好熱鬨的除夕夜。】
雖然他也在宮裡和其他大臣一起過除夕,但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青年微微低著頭,目光裡杯中白水微微晃動著,不知是看到了水中倒映的車水馬龍,還是高樓大廈。
老皇帝聽到心聲後,遠遠看了許煙杪一眼,伸手一撐扶手,站立起來。
沒有人去在意皇帝的起身。
——以往年年都是這樣,差不多這個時間點,皇帝就會叫上皇後和他的子女們,單獨聚在一起跨年。
又過了一會兒,有太監走到許煙杪身邊:“許郎,皇爺有請。”
許煙杪愣了一下,起身跟著那太監走。
七轉八轉,到了後宮邊界,許煙杪一驚:“等等,這……”
【不是吧?又來?!】
【這次不會又找個宮女陷害我了吧?】
隨後聽到老皇帝不耐煩的聲音:“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來。”
許煙杪大鬆一口氣,小跑過去:“陛下?”
“跟著朕。”
老皇帝丟下一句話,大步走在前面,許煙杪隻能一頭霧水地走在後面。
走啊走,走到一座燈火通明的殿裡。
唐王腳步砰砰地跑出來:“爹!你去哪兒了,怎麼那麼磨蹭——誒!你是!你是那個誰!”
許煙杪拱了拱手:“許煙杪見過大王。”
唐王咧開嘴來:“你果然是我爹的私……唔唔唔!”
【啊?私什麼?】
太子捂住他的嘴,將人拖走,還不忘回頭對許煙杪笑:“既然我爹帶你來了,你就進來吧,不用拘謹。”
許煙杪更加困惑了。
跟著老皇帝走進殿裡,他看到了竇皇後坐在一張大圓桌子前,還有太子、秦王、漢王,以及被太子“教訓”過,嘟囔著什麼的唐王。除此之外,房陵公主、清河公主、襄陽公主也都在。
再往後,便是其他子女,坐在另外一張大圓桌子上。
老皇帝坐在主位上,指揮許煙杪坐他右手邊,然後喊了一聲:“該上餃子了!”
便有宮人端著熱氣騰騰的餃子上來,盛到每個人面前的碗裡。
老皇帝先夾了餃子咬進嘴巴裡:“哎!怎麼是豆腐粉絲餡的?不是酸菜豬油渣餃子!”
他憤憤不平地念叨:“豬油渣餃子才香,好長一條肥肉切了,用小火煎出油,再加上鹽,等到油脂全熬出來了,剩下的油渣能香掉舌頭!”
許煙杪看著碗裡的餃子發愣。
其他人已經動起了筷子。
許煙杪也動了筷子,他吃到的就是酸菜豬油渣餃子,咬一口,油就流了出來。
老皇帝還在絮絮叨叨:“你們這可是過上好日子了。我小時候那會兒饞餃子,趁著爹娘去地裡了,招呼兄弟姐妹拿家裡的面去包餃子。那時候特彆怕爹娘突然殺回來,手抖得不行,灶火老是弄不旺。”
“我那時候急啊,使勁用燒火棍往灶裡捅,火沒見著,煙熏了一臉,嗆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後來好不容易生起了一點,急慌慌就把餃子往水裡倒,結果水一直燒不開,一鍋餃子煮了半個時辰,全成了野菜片湯。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也吃得香,碗底都舔乾淨了。”
許煙杪就著故事吃餃子,餃子皮兒薄餡兒大,一口氣吃七八個都不夠。
皇帝的一大家子,幾十口人,都在殿裡吃餃子。
吃著吃著,許煙杪感覺牙齒咬到了什麼,吐出來一看,是枚小錢。
襄陽公主當場拍著手笑:“許煙杪你吃到錢了,新的一年財源廣進,財運亨通!”
雪花紛飛的窗外,突然傳來一聲:“Duang——”
好響亮的鐘聲——
跨年了!
許煙杪感覺腦袋上一重。
那是一頂冠帽。
他錯愕地抬起頭。便見老皇帝微微笑著看他。
“許煙杪,恭喜你,成人了。”
——天統三十五年,許郎歲二十,及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