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喧鬨與熱語在園景後的竹林內漸漸收音,竹林四季常青,值此秋季反而更加墨綠,隻是,夜裡不比白日,一時間竟冷清得有些可怕。
楊棠跟在後面絮叨完,這才向四處漫看,周圍的景致讓她冷不防打了一個寒顫,她趕忙加快腳步輕聲試探道,“宋、知熹?”
宋知熹忽然轉身,拎高了手裡的那盞氣死風羊角燈,突然出現的光亮把她的臉色映照成一種發膩的白,又把楊棠唬得下意識後退一步。
宋知熹對楊棠的驚懼後知後覺,疑惑了半晌才輕笑著搖搖頭,她回身放空視線,看見偏僻的幽徑中有一個小廝擦著枝葉躋身走來。
小廝朝她點了點頭,隨即便拐進了那條府裡通用的常道。
“怎麼了,你怎麼這樣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楊棠問道,方才她的心情已經平複,自然是看到了小廝與宋知熹二人的接頭,又揣摩道,“你叫人盯著什麼呢。”
雖是在問,但她的語氣平緩,並沒有強烈地想要知道些什麼,朱門大戶內總會有些不便聲張的私事,事事留餘地,日後也好相見。
“你不是方才問我程記書坊的圖鑒麼?”宋知熹認真地看著楊棠,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她眨眼努努嘴,“圖鑒沒有,帶你去看真人。”
“活生生的真人?”楊棠尾音上揚,眼睛驟亮。
“嗯,活的。”
難道宋府還有彆的客人?怎麼會?楊棠按捺著好奇心,拉起宋知熹的手就要朝著小廝走來的方向一探究竟,卻不料宋知熹反而揭開燈罩,鼓起腮幫吹滅了燭燈。
“啊!你做什麼?!”
宋知熹溫吞道,“吹燈啊。”
“……”
微風吹過竹葉颯颯作響,兩個女子在竹石的掩蔽後矮下身形,宋知熹單膝著地,一手摁住楊棠的肩膀,向竹林內裡望去。
一身黑衣鎖袖,襯得身形的線條十分流暢,那人曲腿倚靠在幾簇粗竹之上,綴著符拔紋的夜行衣遮掩去了他全部的特征,但軍兵的銳氣絲毫不減。
她本來打算盯著杜念兒,沒想到竟是他先到了?此人如此敏銳,她派去偵查的小廝竟然還能安然無恙地回稟給她消息……
宋知熹眉頭微皺。
踩著碎葉的腳步聲沙沙作響,一個女子邁著輕輕的步子走近,乍然見到黑衣的男子,雖然在女子的的意料之中,卻不妨又生出幾分驚喜。
二人雙雙摟抱之時,軟糯的哭腔聲低低四溢開來。
“念兒,對不住,我來晚了。”男人出聲道。
杜念兒蹭著男人胸前的衣襟,“殿下來了念兒便滿足了,念兒不敢奢望其它。”
月華之下衣袂交纏,一亮一暗的衣著色彩在月輝的包裹之下顯得尤為突兀。
正蹲在竹石後面的楊棠雖然聽不到二人的談話,但也可算是看明白了,便湊身到宋知熹耳旁咬牙切齒,“嘿呦!這杜念兒的臉怎麼這麼大?這私會吧還竟然私會到你們宋府來了?”
宋知熹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她微閉雙眼,把聽覺的範圍儘力擴大。
“京中水深,杜將軍的事情恐怕是因我而起,就算怨我也是理所應當。”
“怎麼會,我自打算跟從殿下之日起,便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此事除了我爹,整個杜家隻有我一人知曉,請殿下放心。”
杜念兒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收起了往日親密無間的吳儂軟語與小女兒的纏綿姿態,垂頭又道,“念兒不後悔,隻望殿下垂憐與不棄……”
宋知熹把垂落額頭的發絲撥到耳後,觸摸到的耳垂有些發燙,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紅了。
她若有所思。
賀韻力排眾議榮登太子之位,為皇帝定鼎朝綱,背地裡想要扼殺賀韻的人自然不少,這個幕後操手行事狠厲決絕,實力不容小覷。
這麼大一個局面沒有留下半點可供探查的痕跡,讓內廷以奸細進犯為由壓了下去,可見實在是難辦。
樹倒猢猻散,人人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因此跟權貴走得太近了不行,離得太遠了也不行。
跟著太近了怕站錯隊,一旦大樹倒下,大難就會臨頭;離得太遠了也不行,好處永遠得不到壞處卻少不了。
京中少不了黨爭,三皇子賀韻晉升太子位,底下多少不和之人虎視眈眈,杜念兒與賀韻的私交,在男人從軍之前就是眾人有目共睹之事,杜念兒的父親身居軍中要職,若是未來兩家聯姻,必然會成為太子有力的臂膀。
結果呢,一股未來可期的勢力就這麼扼殺在了搖籃,杜家所謂的“靠山”卻最終成為其大禍臨頭的導火索。
這怎麼不叫知情人唏噓歎惋,對背後那無情的博弈者連帶憎恨?
……
“這杜姑娘不錯啊,這是在與哪位公子交心?”楊棠並沒有認出那個黑衣人,眯眼道,“不過不重要……是個男人就是了。”
宋知熹蹲得腳麻,她微微偏頭,看見楊棠正在紮牢鞋履上的連襪係帶,她又稍稍抬眼,對上了這人一臉無比揶揄的哂笑。
宋知熹不明所以道,“你這是做什麼,就要走……”
宋知熹倏地眼神一緊!
果然,“啪”的一記鼓掌聲突然在林間如空穀回響般傳徹開來,宋知熹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始作俑者麻溜逃竄的背影,眉頭一皺便立刻決絕地跟著起身。
時間的流逝恍若拉長,很慢很慢,墨綠的竹葉翻轉在淩空之中擦過她的眼睫,狹長披針形的曼妙葉態與此情此景碰撞出違和的緊湊感。
太刺激。
刹那間腳踝處的痛感直達神經,驚叫的破音戛然而止,宋知熹把剩餘的痛呼聲吞回肚子,悶哼一聲就栽跪到了地上。
平鋪在地面的稀疏落葉遮住了年前就被砍斷的歪竹,斷面上砍痕崎嶇,細小的尖刺劃破她的裙角紮進了她的皮肉。她低頭攥起裙子,腳踝上被石子擊中的一小塊泛著烏青,烏青的邊緣是一道冒著血的小口子。
強烈的痛感被抓包的羞惱占據,整個腦袋頓時嗡嗡作響,她覺得自從自己不帶腦子就魂穿而來,處處都在展現著她的低能……
“宋、你!你怎麼能---”杜念兒驚呼。
宋知熹放下搭著額頭的手,委屈地抬頭道,“不是啊,你誤會了,我找貓兒呢。”
杜念兒捂著胸口驚慌疑懼,私會太子可是絕對不能被傳出去的,否則又將惹來麻煩,她剛打算出聲威脅,就被男人一手攔下。
杜念兒不明所以,“殿下……”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小心回去,這兒我來處理。”賀韻溫聲道。
杜念兒咬牙點頭,她向來識得他的眼色,在這個非常時期自己也要謹慎戒備,她出來有一段時間了,估計她娘一會兒就來尋她。
……
偌大的竹林,空曠得僅剩兩人。一個席地而坐,一個頂天立地,隻看氣場就是高下立判。
“我沒認錯的話,原來是宋府的大小姐啊?”
他雖長年不在京都,但從軍之前也是個浪蕩京街,出席過各場世家宴會之人,與這位宋姑娘也有過幾面之緣,這姑娘面相不差,自然好記。
掃一眼她沁著血的腳踝,他眼尾輕佻而起,隨意向四處放眼搜尋,警告的意味卻很明顯,幽幽道,“嗯~還有人呢?是羞於見我麼?”
儘管此人笑得愉悅,但宋知熹沒察覺到半分善意。
她沒敢當場拔出那根倒刺,隻能忍痛把腳縮進裙底,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連忙恍然答道,“噢!剛才那一巴掌是我自己拍的,您不知道,平日我挑逗我那隻橘貓兒時啊,就是這樣拍手的,平常聽見這聲它便會立刻叫喚著回應我。”
她四處張望,“不過,我也正納悶啊,也不知道它跑哪兒耍去了……這老半天了也沒見它出來,看來是不在這兒了。”
賀韻上前一步,籠罩而來的陰影把灑在她臉上的月光擋住,問,“你可知我是誰?”
她仔仔細細打量了他幾眼,仿佛才識彆出他的身份,慌忙又艱難地起身見禮,“民女見過太子殿下。”
斷定眼前的女子不是早先預謀而來,況且,瞧這無腦的模樣也不值得他顧忌,他開了口,“今日的一見,最好隻是個意外。”
“杜念兒與本殿的事情,你若是敢張揚出去,本殿自然有辦法叫宋禦史自請乞骸骨。”
兩人私會在現下自然是見不得光的,但她被當場抓包本就尷尬,怎麼還會到處張揚?
“民女謹記。”
……
林地上的刺不乾淨,傷口感染了該如何是好?
宋知熹目送著黑衣人施展了輕功單手翻牆離去後,立即趁著月光還濃,尋了盤錦務必給棠表姐囑托與傳話。
待清理好傷口,她在床榻上接連擺出大字形與下字形,直到起身喝了點破傷風的藥才能最終昏昏欲睡。
玉露泠泠,印透河山,無需掌燈人,除卻燈下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