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黎猜得沒錯,傅野根本沒想放她離開。
晚餐過後,他開始帶她參觀養老院的花園。
平心而論,花園很好看,綠葉茂盛,花團簇簇,草坪修剪得非常整齊,如同一塊昂貴的天鵝絨綠毯。
謝黎卻在花壇裡看到了肥壯的白色蠅蛆,瞳孔不禁微微一縮。
——生態造景十分昂貴,每株植物都有特製的防盜編碼,根本不可能生蟲生蛆。
除非,裡面埋了什麼……容易生蛆的東西。
謝黎儘量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對了,史密斯太太的身體還好嗎?上次來見她的時候,她還跟我抱怨,你們不讓她吃小餅乾,說糖分太高了。”
傅野沒有任何猶豫,微笑著答道:“每個老人的身體都很好。不讓他們吃甜食,是因為吃多了容易血糖高,而且他們的腸胃也不像年輕時那麼好了,吃太甜容易胖。為了他們的健康,肯定是少吃為妙。”
傅野回答得很得體,謝黎聽完,心卻涼了一半。
因為,根本沒有史密斯太太這個人,是她隨口編的。
“你說得有道理。”謝黎的嗓音有些發乾。
眼前的一切太詭異了,即使她已極力控製自己,卻還是流露出一絲緊張的情緒。
這時,她的手腕突然被一隻手抓住。
“謝警官,考慮一下我的話吧。”傅野抓著她的手,大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掌心,視線卻無比火熱,蒼蠅一樣在她的臉上爬來爬去,“現在的我早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能讀懂你的想法。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份工作,每天都過得很不開心……我都知道,我都看得到。”
這句話看似深情,卻讓人細思恐極——他都知道,都看得到,怎麼看到的?
謝黎本能地想給傅野一個肘擊和過肩摔,再一腳踩在他的太陽穴上,反手給他拷上一副銀手鐲。
但旁邊就是一個監控攝像頭,她敢這麼對傅野,生物科技的安保人員就敢這麼對她。
幸好,她還有一個脫身的辦法。
這麼想著,謝黎忽然仰起頭,朝傅野淺淺一笑。
她是濃顏係長相,眉眼烏黑,膚色極白,但因為不苟言笑,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五官是如此豔麗,幾乎到了咄咄逼人的程度。
傅野頓時看愣了。
足足過去半分鐘,他才欣喜若狂地反應過來,謝黎並不排斥他的親近,甚至給予了他回應。
他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宛若野狗粗重的鼻息。
謝黎沒有把傅野當傻子——雖然他看上去已經喜歡她很久了,但他們今天才見面,貿然答應他求愛,任誰都會察覺出異樣。
她決定先聊聊彆的,再引到這個話題上:
“你都看到了些什麼?”
傅野心跳如鼓,想要集中精力回答謝黎的問題。
然而,不知是否他太過激動的原因,他感到大腦一陣眩暈,神智迅速潰散,眼前的畫面變得扭曲模糊起來。
——有一股陰森而冰冷的氣息居高臨下地籠罩了下來,強行奪走了他身體的控製權。
假如在場有第三個人的話,就能看到花叢裡湧出大量的菌絲,如同流動的白色絲線一般,猛地刺入傅野的身體。
傅野的身體有一瞬間的癱軟,往前踉蹌了一下,體內似乎有什麼被剔除了。
但很快,他就站直了身體,面部肌肉掠過一陣反射性的痙攣,透出一股怪異的壓迫感。
不過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那並不是痙攣,而是原本傅野的面孔。
隻見他面露驚恐,奮力掙紮,想要奪回身體的控製權,卻被數以億計的菌絲瞬間吞沒,沉入無可名狀的深淵。
與此同時,“傅野”眼底多了一層從未有過的優雅的陰影。
他低下頭,看向謝黎,眼神莫辨。
謝黎對這一切毫無察覺:“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他打量著四周,緩緩地道,“我好像還沒有對謝警官說……晚上好。”
謝黎倏地抬頭。
是她的錯覺嗎?
她感覺傅野剛才的語氣變得……很怪。
說不上哪裡奇怪,他的口音、停頓、抑揚頓挫,都沒有任何變化,但感覺就是變了。
“可能因為我們一整天都待在一起。”她謹慎地答道。
“傅野”點點頭,卻冷不丁說道:“謝警官態度忽然變得這麼好,是因為想從我口中套出養老院的內幕嗎?”
“我不否認,”她反應很快,“但這並不是主要原因。”
“那主要原因是什麼呢?”他微微一笑,眼中卻毫無笑意,“你突然喜歡上了我?我能問問,謝警官喜歡我哪一點嗎?是喜歡我的粗俗、貧窮,還是喜歡我詐騙孤寡老人一夜暴富的本領,抑或是我的甜言蜜語,吃你剩飯時的好胃口——但這讓我很擔心,如果來了一位胃口更好的男士,謝警官是否會隨他而去。”
謝黎聽得目瞪口呆。
這一整天,傅野的言語都沒什麼攻擊性,不是在恭維她,就是在自吹自擂。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傅野的職位是否來路不正。
但傅野堅稱自己是靠勤奮、上進,以及超乎尋常的耐心,才晉升為養老院的管理者。
謝黎半信半疑,準備先接受他的求愛,逃出去以後再查這件事。
誰知就在這時,傅野突然發瘋,把自己的過去甚至是內心陰暗的想法,全給抖了出來。
這是在搞什麼?
謝黎納悶。
不過,她並不是沒有碰見過這種情況。
曾經有一個人要跳樓自殺,她作為談判代表,前去安撫對方的情緒,一開始也是這樣一切順利,後來突然開始激烈地貶低自己。她絞儘腦汁,才把那人從天台上勸下來。
可能這是自卑的人的通病吧,她暗暗想道。
“……你彆這麼說自己,”謝黎勸慰道,“貧窮並不是你的錯。”
“是麼
。”他的聲音卻冷了下來,“那你說說,是誰的錯。”
“這座城市的錯。”謝黎回答。
他淡淡地道:“隻有弱者才會把失敗歸咎於外因。”
“不,”謝黎搖頭,“這不是外因不外因的問題。城市的規劃者把富人區和貧民區劃分為上下兩層,富在上,貧在下。下面的人想到上面去,必須經過搖搖晃晃的腳手架、鐵板橋;上面的人想到下面來,也得繞很遠的路,因為兩地不通地鐵,也沒有雙行道馬路。”
她伸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像安慰小孩子一樣輕聲細語:
“有人把你們物理隔離了,就像上個世紀的種族-隔離一樣。這種情況下,活著已是不易,更彆說突破階級了。‘陳側柏’畢竟是少數中少數。”
“傅野”臉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神色莫測。
他沒想到謝黎會這麼說。
——貧富並不是與生俱來,而是有人刻意為之。
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但大部分人都不明白。
他曾經也不明白。
他父親對生物科技的高層有著近乎狂熱的崇拜,認為窮人露宿街頭都是罪有應得,而藤原家族的財富則全部歸功於他們的智慧,以及對人性的精準把控。
窮人之所以會永遠窮下去,是因為他們習慣用貧窮的目光看待事物,連思想都透出貧窮的氣味。
時間就是金錢。那些窮人寧可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去乞討一塊面包,也不願意花上幾個小時研究如何用面包賺錢。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一直以為,想要有錢,必須先學會把一切置換成金錢。
時間是錢,性命是錢,感情也是錢。
沒什麼是永恒的,也沒什麼永遠不會被侵蝕。
唯獨利益永存。
有時候,他甚至不需要真正地讓出利益,隻需要知道對方想要什麼,就能讓對方心甘情願地為自己工作。
直到成為這座城市唯一的統治者,他才發現,貧富並不是與生俱來。
貧窮不一定是因為不夠努力、不夠聰明,也有可能是因為交通不便、資源匱乏。
而交通是否便利,資源是否富足,都是統治者說了算。
頒布法令實行貧富隔離,是最低級的手段,容易引起公憤。
想要隔離少數群體,隻需要把少數群體中的一兩個人提拔到高位,讓所有人都看到這一群體受到了怎樣的優待,而這優待與他們的條件是多麼不匹配,自然會對該少數群體產生排斥心理。
整個過程中,沒人會發現這是上位的有意為之,就算發現了,也不會把矛頭對向上位者。
人們隻會謾罵、攻擊弱者。
隔離就是這樣形成的。
人人生而不平等。
因為,人性如此。
“傅野”盯著謝黎,眼神冷得可怕。
他幾乎是控製不住地想,為什麼傅野這麼平庸、愚蠢的人可以碰見謝黎,可以被她長篇大論地安慰,可以看到她溫柔的微笑,而他小時候——
但不到幾秒鐘,他就冷靜下來,遏製住激烈起伏的情緒。
剛剛並不是他的真實想法。
這具身體紊亂的荷爾蒙影響了他。
他對自己的現狀很滿意,對自己的過去也沒有任何遺憾。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他憑借自己的力量搏殺至高位,遠勝於她口中的陳側柏,沒必要感到遺憾。
而且,傅野會碰見謝黎,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因為謝黎也是一個平庸、愚蠢的人,有著無用的善良心腸,明明已經自顧不暇,卻還是會用體溫去溫暖毒蛇。
他來到這裡,不過是想看她和傅野的笑話。
在他看來,傅野沒有任何可取之處——頜面歪斜,牙齒不齊,耳朵位置不對稱,儘管身材高大,兩肩卻一高一低。
這樣一個在外貌上有著明顯缺陷的人,卻因為會說甜言蜜語,會吃剩飯,會帶她參觀花園,她就忘記了所有原則,任由他親近了。
這不是笑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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