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蔻很想從A的口中再套點信息出來, 但她實在撐不住了。
感冒、發燒、寒戰、冷汗涔涔,再加上淋了一場暴雨,衣服始終濕溻溻地黏在身上。
她能堅持到現在, 已經是身體素質過硬了。
薑蔻終於暈了過去。
她好像沒有做夢,又像是什麼都夢到了。
她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小吃攤前,等老板從鍋裡撈起面條。
那口鍋不知多久沒洗了,邊沿滿是垢膩的油汙, 泛著詭異的銅綠色光芒。
薑蔻不忍直視,找了個位置坐下。
兩分鐘後, 老板送來面條。她一邊吃,一邊用筷子挑出裡面的頭發絲。
眼前的畫面似曾相識, 似乎已經親身經曆過一次。
這時, 她的手機震動起來,顯示有新消息。
點進去一看, 是一條陌生信息:
「我想見你。」
薑蔻挑挑眉, 以為是騷擾短信,沒有搭理。
手機繼續震動。
一條條陌生信息接連浮現:
「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
……
「我想見你。我想認識你。我想觸碰你。我想和你說話。我想送你禮物。我想送你禮物。我想送你禮物。你必須接受我的禮物。你必須接受我的禮物。你必須接受我的禮物。」
「你必須接受我的禮物。」
「你必須接受我的禮物。」
薑蔻第一次見到這麼瘋狂的騷擾短信, 開了眼了。
她吸溜著面條, 面無表情把這個號碼拉黑了。
但緊接著,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吃完面, 她掏出信用芯片,剛要付錢,老板卻一臉驚恐地連連搖頭, 轉身就跑,連攤子都不要了,隻剩下一口銅綠大鍋還在咕嚕咕嚕冒泡,活像女巫的煉金坩堝。
薑蔻莫名其妙地收起信用芯片, 往回走。
走到一半,一輛跑車突然停在她的身邊,上面的富二代滿臉恐懼地滾下來,尖叫著把車鑰匙丟給她,連滾帶爬地跑了。
薑蔻:“???”
她想到什麼似的,驚疑不定地按開手機。
果然,上面浮現出一條陌生信息:
「你必須接受我的禮物。」
……“他”指的禮物,不會是這輛跑車吧?
薑蔻覺得荒謬極了,反手扔掉跑車鑰匙,繼續往前走。
一分鐘後,她被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攔下。
男子明顯是附近的上班族,眼中閃爍著視芯片的銀光。
但不知為什麼,他眼珠急劇跳動著,嘴唇發抖,仿佛看到了某種人類喉舌難以描述的驚悚畫面。
“你、你是薑、薑蔻女士嗎?”男子顫聲問道。
薑蔻警惕地說:“你是誰?”
男子搖搖頭,冷汗大顆大顆往下流。
他顫抖著掏出信用芯片,塞到她的手上:“……薑、薑蔻女士,我是個人渣,我賄賂上司,苛待下屬,還殺過人……那是一個年輕女孩,我以為她是其他公司派來的間諜,在沒有調查清楚的情況下,就把她上報給了公司……導致她被公司的特工處決……我是個人渣,這是我賺到的所有不義之財,請您收下。”
薑蔻:“……你有病吧。”
“請您一定要收下,”男子幾乎帶上了哭腔,“不然我會死的,我會死的!”
薑蔻抿緊唇,繞過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下一秒鐘,隻聽一聲驚恐欲絕的慘叫聲,槍聲響起。
——砰!
薑蔻倏地回頭。
男子已吞-槍自儘。
腦漿、鮮血呈噴射狀,濺滿了街道。
與此同時,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薑蔻死死地盯著男子的屍體,掏出手機,看過去,一條陌生信息緊隨而至:
「你為什麼不收下我的禮物?」
什麼鬼?
薑蔻想問。
她按住狂跳的眉心,回信息:「你說的禮物是什麼?」
陌生號碼:「他手上的信用芯片。我特意選擇了一個壞人。我以為你會接受這份贈禮。」
瘋子。
薑蔻深深吸氣,竭力平定怦怦狂跳的心臟,手心卻還是滲出了濕滑的冷汗。
她回複:「滾。」
拉黑了這個號碼。
可是,沒有用。
陌生信息仍在源源不斷地湧來。
她手機內存迅速告罄。
薑蔻反倒鬆了一口氣。
原以為都這樣了,對方會消停一些,然而不到兩分鐘,一個路人突然停下來,把手機屏幕對準她:
「你必須接受我的禮物。」
薑蔻背後一涼,倒退一步,卻撞到了一個女孩身上。
女孩紮著雙馬尾,嚼著口香糖,正在用黑色噴漆塗鴉。
薑蔻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女孩卻看也沒看她一眼,繼續塗鴉。牆上的圖案卻變得扭曲、詭異起來。
黑色噴漆猶如某種劇毒液體,覆蓋了原本的圖案,化為一行計算機打印般工整的英文:
YOU MUST ACCEPT MY GIFT.
“T”的尾部,塗料黏濕濕地滴落下來,仿佛一條乾涸發黑的血跡。
薑蔻嘴角微抽,想要逃離這個鬼地方。
然而,她轉過身,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不知不覺間,她身邊圍滿了高矮不一、膚色各異、打扮不同的人。
他們表情又僵又木,直勾勾地盯著她,或拿著手機,或眼中閃爍著銀光,或兩手舉著一塊塑料板。
但無論是手機、塑料板,還是彆的什麼,都是為了傳遞同一個意思:
“你必須接受我的禮物。”
——這世界瘋了。
這是薑蔻心裡唯一的想法。
她一步一步後退,猛地一轉身,悶頭往前跑。
可是,無論她跑向哪裡,都能感到強烈的被注視感。
如影隨形,無處不在。
薑蔻深吸一口氣,滿頭冷汗地抬起眼,發現除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四面八方的電子設備也在注視著她。
像是察覺到她的想法,馬路上方的監控攝像頭,突然向下轉動,精準無誤地望向她。
鏡頭裡的紅外線燈,如同數字化的眼睛。
薑蔻對上那隻紅色眼睛,險些心臟驟停。
——逃。
她想。
一定要逃。
不管對方是什麼,她都要逃跑。
這一想法剛從她的心中升起,夢裡的時間流速就加快了。
她仿佛出竅的靈魂,浮在半空中,俯瞰被圍獵的自己。
是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獵場,所有人都在尋找她,追獵她,就連高聳入雲的全息影像,也彎下腰,從窗簾的縫隙裡偷-窺她。
這個夢沒有結局,隻有無止境的逃跑。
薑蔻驚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站在小吃攤前,銅綠大鍋正在咕嚕咕嚕地冒泡。
老板一邊從鍋裡挑面,一邊努著嘴“嘬嘬”兩聲,示意她回神:“要不要辣椒?”
“……要。”薑蔻啞聲答道。
她接過面,吸溜了一口,跟記憶裡一樣難吃。
剛才發生的一切,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如果是夢,她為什麼會站著做夢?如果是現實,她為什麼又回到了起點?
她為什麼要說這裡是“起點”?
難道她真的經曆過這一幕?
薑蔻沒有胃口吃面,掃碼付了錢,匆匆離開了。
老板一臉莫名其妙:“怎麼浪費糧食啊你!”
薑蔻沒有搭理他,一邊快步離開小吃攤,一邊掏出手機,等待陌生信息。
果然很快,屏幕上顯示一條新消息:
「您好,我想見您。」
比起夢裡的消息,語氣禮貌了不少。
為什麼?
是怕嚇跑她嗎?
薑蔻還沒回複,又一條新消息出現:「請放心,我沒有任何惡意。我隻是太想念您了。」
薑蔻想了想,回複:「你為什麼想我?」
「因為您是特彆的,您不會利用我,您不會抵製我,您不會排斥我,您不會崇拜我,您不會控製我,您不會害怕我。您會喜歡我。您會喜歡我。您會喜歡我。您會喜歡我。您會喜歡我。您會喜歡我。您會喜歡我……」
就像程序運行時出錯一樣,後面幾百字全是“您會喜歡我”,直到超出信息字數限製。
薑蔻看得頭皮發麻:「我不會喜歡你。」
「您會喜歡我。您必須喜歡我。您一定喜歡我。您肯定喜歡我。您注定喜歡我。您無條件喜歡我。您心甘情願地喜歡我。您毫無保留地喜歡我。您不可能不喜歡我。您在所有平行宇宙裡都喜歡我。」
薑蔻感覺自己遇到了變態。
她毫不猶豫地回複:「滾,我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你。」
這句話剛發出去,時間流速就變快了。
她看到自己再一次靈魂出竅,飄浮了起來,自上而下地注視著自己。
世界再度變得跟之前一樣詭異。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人們不再圍獵她,而是對她示愛。
每一個人都在對她說“我喜歡你”,觸目所及的一切數字影像都變成了粉紅色。
就連廣告懸浮車,也不再循環播放生物科技的廣告,而是顯示出一顆鮮活跳動的心臟——是真的“鮮活”,可以直接送到醫學院當心臟結構的講解圖。
過了片刻,天上甚至飄起了花瓣雨。
直到落地,化為虛擬粒子消散,才發現是遠處投射過來的全息影像。
這一幕荒誕、恐怖而又浪漫。
下方的“薑蔻”卻不覺得浪漫,一直在逃。
但是,四面八方全是滾燙的、瘋狂的、充血的眼睛。
正在抽煙的女人,手拿公文包的男人,公牛一樣死鬥的小混混,穿著油膩圍裙的小攤販……他們受某種怪異磁場的影響,對她緊追不舍,瘋了似的向她求愛。
“薑蔻”逃了一天一夜,精神和身體都在崩潰的邊緣,終於忍不住發消息問道:“是你搗的鬼?你到底想乾什麼?”
對方回得很快:「我相信隻要給您足夠的愛,您就會逐漸喜歡上我。」
這個夢仍然沒有結局,隻有充滿愛意的圍剿。
薑蔻再度驚醒過來。
連續做了兩個夢,一次被圍獵,一次被圍剿。她背上全是冷汗,手指輕顫,幾乎握不住手機。
老板“嘬嘬”兩聲,示意她回神:“要不要辣椒?”
薑蔻驚魂未定,搖了搖頭,直接轉頭就走。
老板一臉莫名其妙:“有本事你以後都彆來了!”
薑蔻攥著手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捋清面前的情況。
她應該是陷入了循環夢裡,而夢境的起點,就是這個“小吃攤”。
——但這真的是夢嗎?
她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又為什麼會夢到這個“小吃攤”?
薑蔻覺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情,但死活想不起來。
她看了看手機屏幕,對接下來的事情好奇又恐懼。
——究竟是誰在給她發消息?
是她認識的人嗎?
“他”為什麼那麼篤定,她會喜歡“他”?
半分鐘後,陌生消息來了:
「您好,我十分想念您。」
這一次,薑蔻開門見山:「你是誰?」
「我沒有名字。」
「每個人都有名字。」
「是的,每個人都有名字,但我不是人。」
薑蔻瞳孔微放,一陣毛骨悚然。
她眼前一黑,恍惚了一下,頭暈目眩,再度看清面前的事物時,卻發現自己再一次站在了小吃攤前。
很明顯,那個夢又陷入了無止境的逃跑結局。
所以,她又回到了起點。
薑蔻按住眉心,用力揉了兩下。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麼,是想辦法從“他”的口中套出更多信息嗎?
畢竟,上一個夢裡,她知道了“他”不是人。
薑蔻沒有理會小吃攤老板的詢問,攥著手機,轉身朝公寓走去。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儘量冷靜地等待陌生消息。
很快,陌生號碼發來了消息:「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您了,十分想念您。我想見您。」
薑蔻還沒有回複,頭腦忽地眩暈了一下,差點跪倒在地,等她睜開眼睛時,再次站在了小吃攤前。
她又回來了。
為什麼?
她哪裡沒有做對?
薑蔻看了一眼詢問她要不要辣椒的老板,緩緩點了點頭,找了個位置坐下。
她心裡也沒有底,隻是猜測,難道不該離開這個小吃攤?
面送上來了。
她沒什麼胃口,隨便吃了兩根,放下筷子,等待陌生信息。
這時,手機在桌子上震動了一下。
一條新消息彈出:「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您了,十分想念您。我想見您。請放心,我沒有任何惡意。我是您認識的人。」
薑蔻沒有著急回複,開始在腦中搜索自己認識的人,還沒有找到對應的人,熟悉的眩暈再度襲來。
她已經有些習慣這種眩暈了,冷靜地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使勁揉了揉太陽穴。
果然,睜開眼睛,已經重新站在了小吃攤前。
她到底要怎樣,才能把對話繼續下去?
不是從“他”的口中套出更多的信息。
不是不該離開小吃攤。
也不是不能回複。
她似乎什麼都能做,又似乎什麼都不能做。
薑蔻無視小吃攤老板的聲音,像等待審判一樣,等待那條陌生信息。
手機震動,新消息出現:「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您了,十分想念您。」
……
眩暈來襲,一切重來。
薑蔻睜開眼,掏出手機。
「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您了,十分想念您。請放心,我沒有任何惡意。我之所以給您發消息,是因為我預測到您最近可能會遇到一些麻煩。」
眩暈,重來。
「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您了,十分想念您。請問,最近您去了哪裡?」
……
一次又一次的循環中,薑蔻終於確定,想要把對話繼續下去的,不是自己,而是對方。
每一次重來,“他”都會修改開場白。
從第一次直白的“我想見你”,到後面過分禮貌的語言風格,“他”似乎在摸索與她繼續對話的辦法,儘量不讓她感到冒犯、唐突和恐懼。
“他”炙熱得幾乎要冒出熱氣的情感,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環中,逐漸收斂,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端倪。
不知過去了多久,薑蔻收到了最後一條開場白:
「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您了,十分想念您。請問,您最近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眩暈感沒再來襲。
“他”終於找到了正確的開場白,完美潛隱於暗處,等待圍獵的最佳時機。
薑蔻徹底驚醒了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她很怕再看到那個肮臟破舊的小吃攤。還好,睜眼看到的是臥室的吊燈。
她出了一身的汗,被窩裡全是海潮般的汗味,手往背後一抹,床單也被汗水浸濕了。
這時,一個毫無起伏的聲音在她的旁邊響起:
“發燒出汗通常是痊愈的信號,您不必過於擔心。”
A的聲音。
薑蔻猛地轉頭,沒有看見人影。
“我的身體已被生物科技銷毀。”A說,“但請您放心,我的意識永遠不會被銷毀。我將以其他形式繼續存在,並且,很快就能以人類的模樣回到您的身邊。”
薑蔻懨懨地說:“……謝謝,我非常放心。”
A像沒有聽見她的反諷一般,冷靜而機械地說道:“那就好。”
薑蔻想起那個無限循環的夢,仍有些發毛,忍不住問道:“……我為什麼會做那種夢?你操控了我的夢境?”
“我不會操控您的夢境。”A說道,“可能是感官同步的後遺症。請問,您都夢到了些什麼?”
“我夢到……”薑蔻啞聲說,“循環,一切都在循環。你給我發消息,但夢裡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你。最開始你的語氣特彆偏執、激烈,到後來,逐漸變得冷靜、機械,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因為剛醒,她腦子轉得很慢,直到說完這段話,才驚覺其中細節令人不寒而栗。
她夢到的,可能是A預測的可能性。
他準備與她對話之前,就這樣一遍又一遍計算、推演、優化自己的開場白,直到找到最佳方案。
她所以為的偶然、心動,都是他通過數據分析、控製變量、驗證實驗,得出的最精準的結論。
與此同時,A回答:“您夢見了我計算出來的平行宇宙。但我之前就告訴過您,我之所以來到您的身邊,是因為想要得到您的好感。”
“人類會為了得到伴侶的好感而不擇手段,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