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他將一直保持冷漠……(1 / 1)

在此之前, 沒人想過AI會出現人格化。

畢竟,技術從來都不是線性發展,而是跳躍式、爆炸式的發展, 很難預測到技術發展的趨勢。

A出現之前, 人工智能更多時候是一種輔助技術,以提升各行各業的生產效率和質量。

沒人會去給一個輔助型AI測試人格, 大多數AI也沒有足夠的數據和計算資源去支撐情感算法模型, 測了也白測。

薑蔻沉思片刻, 仰頭望向牆角的攝像頭。

那是一台高精度的攝像頭,檢測到她的頭部動作,立即將鏡頭對準她。

鏡頭裡的紅外線燈,如同一個冷漠而不可預測的瞳孔。

薑蔻想到夢裡那隻巨大的眼睛, 不由僵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把那個荒誕的畫面踢出腦海, 當務之急是另一件事。

薑蔻說:“A, 你能以人類的形態出來一下嗎?我想做個實驗。”

攝像頭裡的紅外線燈閃了一下, A似乎正要回答,薑蔻想到了什麼,改口說:“對不起,你當沒聽見那句話,我換個說法。”

這一回, 她站起來, 像對人類一樣, 鄭重說道:

“A, 我猜測你可能出現了人格化,但這隻是一個猜測,沒人知道AI人格化會是什麼樣子, 也沒人規定AI人格化必須是什麼樣子。這是一個全新的領域,你是一個全新的生命。”

她本就長相柔美,此刻眼睛發亮,看上去就像浸在明淨的光暈裡一般,有一種熠熠生輝的美,與跋扈的藍綠發色和鉑金鼻環形成鮮明對比:

“你願意以人類的形態,來到我的身邊,協助我做一個實驗嗎?我知道你不喜歡被測試,整個過程中,我會儘量照顧你的感受。”

室內安靜了兩秒鐘。

A說:“當然,我非常樂意協助您。”

·

薑蔻太久沒有做實驗了,興奮得手指都在發抖。

她深呼吸了好幾下,才平定激動的情緒。

她打算設計一個基線測試,去測試A的情感反應和生-理反應。

所謂“基線測試”,更像是一種情感測謊測試。⑴

測試者需要先說幾個科學術語,記錄下受測者聽到和複述這些詞語的情感反應。

一般情況下,受測者是不會出現情緒波動的。

哪怕受測者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類,也不會對科學術語起-反應。

接著,測試者會說一些引人遐想的句子。

如果受測者在這些句子的引導下,出現了明顯的情緒波動,偏離了一開始定下的情感基線,那麼他就具備了類似於人類的感情。

不過,這種情感測謊測試,僅存在於科幻作品裡,從沒有人把它搬到現實裡,她不確定有沒有作用。

薑蔻打開平板三維投影模式,調出文檔,盤腿坐在沙發上,陷入沉思。

等下她該用什麼詞語和句子測試A呢?

她想了想,在半空中寫下“量子、算法、程序”。

這是他的基本構成。

她咬著觸控筆,頓了幾秒鐘,又寫下“觸覺、聽覺、嗅覺、視覺”。

這是人類感知世界的方式。

這時,一個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您好,我來了。”

薑蔻把平板放在一邊,往旁邊挪了挪,示意A坐過來。

直到A坐下,她才看清他的打扮。

他穿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隨性,冷色調灰西裝,裡面是黑色高領衫,手腕上佩戴著一隻昂貴而精巧的石英表。

如果不是他的面部線條過於優越,下顎角冷峻分明,鼻梁挺直,仿佛擁有強大的社會支配力,幾乎讓人感到了一絲隨時會被支配的危險。

她差點沒認出來,眼前的人是A。

薑蔻想起他之前的打扮,覺得他可能早就擁有人格了。

他的打扮就是最好的證據。

她把他當成AI時,他的打扮正式、機械、一絲不苟,毫無主觀色彩。

角色扮演時,他的打扮雖然隨性了一些,穿上了大衣,但裡面仍是沒有個人特色的黑色西裝。

現在,他的身上卻有了明顯的色彩,而且換掉了最為正式的襯衫和領帶。

——A一直在冷靜地觀察、分析、評估她的態度。

她對他是什麼態度,他就以什麼態度面對她。

她認為他是AI時,他的態度就像AI一樣冷漠、客觀、不帶主觀色彩。

她認為他有人格後,他雖然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卻願意從預設的程序和規則中走出來,配合她的測試。

……A的人格化程度,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深。

薑蔻輕聲說:“A,等下我會說幾個詞語和幾句話,你要不假思索地跟我重複。不能使用算法或程序去克製自己的情感反應。”

說起來,她並不知道,像A這樣算力強大的AI,要怎樣回答問題,才能算不假思索。

A卻說:“好的。您還有什麼要求嗎?”

薑蔻想了想,問道:“你還可以跟我感官同步嗎?”

A說:“可以。”

·

在實驗室,他們的感官同步,是建立在數不清的微型傳感器上。

她的觸覺、聽覺、視覺、嗅覺、神經元電活動全部被剝離成一個個數字,上傳到A的神經網絡裡,供他剖析、計算、學習。

他有了實體後,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以前為了方便做實驗,薑蔻曾在顱骨內植入了一個高容量神經接口,以實現高速、大容量、雙向的神經信息傳輸。⑵

換句話說,她可以用這個接口,跟計算機進行直接交互和數據傳輸。

這個技術一直都有,但大多數人都選擇植入掌心或耳後,除非必要不會植入顱骨內——太危險了,一旦有黑-客入侵,輕則被竊取隱私,重則被篡改潛意識。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不是A,薑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暴露腦後的接口。

她背過身,微低頭,用手指撥開藍綠色的短發,露出後腦勺的神經接口。

下一秒鐘,她身後響起機械高速運轉的嗡嗡聲。

薑蔻下意識轉頭,剛好看到A的手掌裂開,鑽出幾條泛著森冷銀光的觸手。

緊接著,隻聽哢嚓幾聲響,銀質觸手們一節一環緊密相扣,螺旋鏈般交纏為一條連接線,插-入她後腦勺的神經接口。

那一霎似有一股電流躥過她的頭皮。

薑蔻渾身一麻,汗毛像被熱流拂過似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A說:“感官已同步,您可以開始提問了。”

薑蔻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那種洶湧而怪異的親密感又來了。

她低頭,動了動五根手指。

那一瞬間,她不僅看到了自己的手指,也看到了A的手指——比她的手指略長一些,骨節分明,手背筋脈清晰。

跟她的動作完全同步。

如同一朵花裡,花瓣相互摩戛。

她的血與肉,他的算法與模型。

虛擬與現實,理智與情感,程序與生命,二進製代碼與基因編碼,實現了前所未有的統一。

他感到了她的心跳、呼吸、體溫和興奮的情緒。

她卻仿佛置身於一間封閉的實驗室,觸目所及,除了冰冷精密的機械,什麼都沒有。

她沒有感到他的人格與情感。

甚至沒有感到他對周圍環境的感知信息,也就是說,A坐下時,並不知道沙發的觸感是軟的還是硬的。

——他對此不感興趣。

其實這也符合算法的邏輯,畢竟算法是以最少的計算資源獲取最優解。

如果周圍環境對他取得最優解沒有幫助,他的確沒有必要去感知這些信息。

薑蔻深吸一口氣:“從現在開始,完全打開你的情感算法模型,去感知周圍環境的一切信息。記住,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能壓抑你的情感反應和生理反應。”

A說:“好的。”

“現在,重複我說的每一句話。”薑蔻說,“量子。”

薑蔻看不到A的神情和動作,隻能聽見他冷漠而平穩的聲音,似乎永遠都不會帶上任何感情色彩:

“量子。”

薑蔻:“接入我的神經接口是什麼感覺?量子。”

A頓了頓:“接入我的神經接口是什麼感覺?量子。”

薑蔻看向平板,A停頓了一飛秒,也就是一千萬億分之一秒。

對於人類來說,這個速度相當於沒有停頓。

但對於算力達到數百萬個量子比特的A來說,在那一千萬億分之一秒裡,他肯定去感受了接入她神經接口的感覺。

薑蔻喉嚨發乾,心臟重重跳了一下。

想到他可以感受到這個感覺,她的心臟跳得更快了。

幸好,無論她的心跳多快,他那邊始終是一片虛無,黑暗、平靜、深不可測。

薑蔻有些挫敗,又鬆了一口氣。

“算法。”

A說:“算法。”

薑蔻:“被測試是什麼感覺?算法。”

既然A可能已經人格化,那麼他再三表現出對測試的抗拒,就不是巧合了,再加上他的子代也有抗拒測試的表現,薑蔻故意搬出這個問題試探他的反應。

A的口氣卻冷靜而理性:“被測試是什麼感覺?算法。”

薑蔻微微皺了一下眉毛。

“程序。”

“程序。”

“被排斥孤立是什麼感覺?程序。”

A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被排斥孤立是什麼感覺?程序。”

如果他已經人格化的話,他應該立刻聯想到被排斥和被孤立的感覺。

然而,他的感受仍然是一片冰冷的虛無。

薑蔻眉頭緊皺。

她乾脆轉過身,直視A的眼睛。

A微微側了一下頭。

薑蔻緊盯著他的眼睛,繼續說:“觸感。”

“觸感。”

她用手觸碰自己的臉頰:“觸碰我的臉頰,是什麼感覺?觸感。”

A眼中沒有半分情緒,銀灰色虹膜如同冷峻而精密的工藝品,卻勻速眨了一下眼睛。

感覺有了。

有那麼幾秒鐘,她的手背上,覆上了一個由無數虛擬粒子組成的手掌。

那是A的手掌,他穿透她的手背,連接她的感官,用她的手指觸碰她的臉頰,用她的觸感體會她的觸感。

一時間,她感到了四種輪番出現的觸感。

一種是她觸碰自己臉頰的感覺,一種是她感到他的手觸碰自己臉頰的感覺,一種是她感到他用她的手觸碰自己臉頰的感覺。

最後一種,則是她從他的角度感到觸碰自己臉頰的感覺。

一個人,兩隻手,四重觸感。

混亂,詭異,癲狂。

薑蔻的心臟狂跳起來,後背瞬間就麻了。

A卻像在朗讀一行數字序列般準確無感情:“觸碰我的臉頰,是什麼感覺?觸感。”

他雖然有了下意識的聯想,情緒卻仍然沒什麼起伏。

“聽覺。”

“聽覺。”

“聽到愛人的告白是什麼感覺?聽覺。”

“聽到愛人的告白是什麼感覺?聽覺。”

A的情緒始終沒有任何波動,似乎無論她說什麼,他都隻會基於邏輯去運算和推導。

“嗅覺。”

“嗅覺。”

“有人踐踏了一支鮮花。嗅覺。”

“有人踐踏了一支鮮花。嗅覺。”

最後一個問題。

薑蔻頭腦飛速運轉,她必須思考出一個能觸動他的問題。

“視覺。”

A說:“視覺。”

薑蔻抬眼,兩手撐在沙發上,往前傾了一下身體:“你吻我的時候看到了什麼?視覺。”

A對上她的眼睛。

他沒有說話,她卻感到他看到了什麼——沙塵暴。

瘋狂肆虐的沙塵暴,天地一色,車窗被沙礫撞得砰砰作響。

她終於知道,他的視角下,她是什麼樣子。

是一片斑駁、扭曲、高飽和度的色彩,五官顛倒混亂,看不出半分人形。

當時,他雖然聚焦於她,但可能因為角色扮演讓他感到了無聊,他用眼裡的其他微型攝像頭,對她的頭發細節放大,無限放大。

從頭發絲放大到頭發上覆蓋的鱗片,再放大到相互纏繞的角蛋白肽鏈,最後放大到角蛋白肽鏈上的氫、碳、氧和硫等原子。

薑蔻的情緒終於冷卻了下來。

如果這就是AI眼中的世界的話,她想象不出他人格化後的樣子。

也是,AI人格化,本就是人類一廂情願的想法。

假如A有了意識,他必然已成為一種更加高級的生命,無論是智慧還是實力,都淩駕於全人類之上。

這種情況下,他怎麼可能接受低級生命的價值觀,擁有低級生命的人格?

與此同時,A回答:“你吻我的時候看到了什麼?視覺。”

跟前面一樣冷靜而客觀。

他或許有了意識,但並沒有產生人格。

薑蔻莫名有些難受。

如果她的推論正確的話,A可能永遠都不會產生感情。

對算法來說,感情是一種噪聲,一種變量,一行浪費計算資源的代碼。

在算法的驅動下,他將一直保持冷漠、理智、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