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已經提過, 雍朝南面和北面皆是海洋，唯東、西是陸地。東為草原，有戎狄數部落, 西為沙漠，有西域各小國，言語皆不通。雍朝地勢特殊，中間高而兩邊低, 海拔呈階梯狀遞減，地勢最高之?處，便是雍朝國都——源水。

說來也奇怪, 明明是地勢最高的?地方，源水城卻並非一年四季皆是雪景, 隻有冬日裡，才能見到鵝毛大雪, 林蘇猜測, 大約是整個雍朝的?海拔都不算高吧, 即使雍朝幅員遼闊, 但似乎所有國土都處於溫帶，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林蘇所在的曲海省靠海, 但到了冬日，照樣會有片片飛雪。不過總體而言，京城的溫度, 還是比曲海省要?低很多的?。

京城可離潭縣遠多了，遠不止幾日的路程，據有經驗的?車夫說, 若是坐馬車，大約要?三?個月，要?想趕上明年二月份的會試，林蘇和徐覃就該儘早出發了。

不過在準備出發前，林蘇卻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正是萬世通。

“世通？”林蘇驚喜道，“你可總算出現了！”

萬世通失去蹤跡後，林蘇才發覺，他對萬世通的?家世幾乎一無所知，他去過萬世通在潭縣的宅子裡?好幾次，但都被攔回來了。

“道安！”萬世通卻笑容滿面地給了他一個擁抱，激動道，“我要?成親了！”

林蘇：“成親？”

“沒錯！”萬世通不停傻笑，“嘿嘿！還是一個大美人！”

接下來，萬世通的?嘴巴又合不上了，叭叭叭地向林蘇炫耀他的?未來媳婦多麼好看、多麼溫柔。看著精神十足還一臉蕩漾的?萬世通，林蘇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都白費了。

林蘇沒好氣道：“那你不早說？突然消失，害得我們擔心那麼久。”

萬世通滿臉不解：“我不是都寫信說了我在家裡?，過得很好嗎？”

林蘇啞然，暗想道，我還以為你那是言不由衷呢，果然還是我和靳元良想多了。

萬世通又撓了撓頭：“不過一開始，他們來接我回家的時候，我的?確是嚇了一跳……”

原來萬世通來自府城萬家，說起萬世通的?身世，那怎一個狗血了得？萬世通常年探尋

彆人的?狗血八卦，但他自己的?八卦，卻也不遜於他人了。萬家也是個世家大族，萬世通的?曾祖父早年扶持先帝上位，有從龍之?功，位列一品，萬家從此興旺。雖然他的?曾祖父在先帝即位後很快逝去，但先帝依舊對萬家多有照拂，他的?祖父和各位叔叔，皆在朝為官。如今先帝駕崩、新帝即位，但萬家依舊在朝中有很大的影響力，而在曲海省，則可謂是龐然大物了。

這也是萬世通得罪了府城李家、許家，以及趙家錢家孫家王家……這一圈家族之後，依舊沒有被人套麻袋狂揍的?原因了。

至於為何萬世通會在潭縣縣學裡被黃百山和其餘人欺壓譏諷，純粹是因為萬世通這家夥，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主。人家一強硬，他就窩囊地不敢吭聲了。而且萬家也不允許他在外打著萬家大少爺的名號，黃百山等人不知他身世，自然肆無忌憚了。

話不多提，就說萬世通堂堂一個大少爺，怎麼會被發配到潭縣來，還落得如此地步，那就要?從二十多年前說起了。

二十多年前，萬世通他爹，還是一個叛逆少年，有著一顆闖蕩江湖當大俠的?心，被話本裡的?俠士勇救落難佳人、心心相印結良緣的?故事?給迷住了，成天幻想著哪時候天上掉下個佳人來，好讓他拯救拯救。

某天，天上還真掉下個佳人來。沒錯，這姑娘還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樣說也不準確，更確切地說，這姑娘是從樓上跳下來的。曲海省水多，一些秦樓楚館，往往都建在江邊、湖邊，萬世通他爹本來在畫舫上吹著風、喝著酒，聽著傷春悲秋的?曲子，忽地有人直直地從他眼前飛過，落到了水裡，撈起來一看，竟是個長相標致的姑娘，又一問，好嘛，這不就是他想象中的落難佳人嗎！

前頭說過，萬世通的?曾祖父扶持先帝上位，先帝既然上位了，自然就要?清算與他搶皇位的?兄弟們和他們的支持者?了。好巧不巧，這姑娘的?爹就是某個原本呼聲很高的?王爺的支持者?，現在被清算後，就從一個大家閨秀淪落成了青樓女子。這姑娘也很硬氣，寧死不屈，就從樓裡直直跳了下來，落到水裡?，被萬世通他爹所

救。

一個寧死不屈的?落難佳人，一個心懷正義的?俠士公子，話本中的?情?節，就這麼發生在了現實裡?。一來二去的，兩人就對上了眼，萬世通他爹興衝衝地報告父親要?娶她，當然被無情?拒絕了。

父母和家族的阻力，沒有帶給這對小情?侶阻礙，反而堅定了他們要在一起的決心，於是他們就私奔了。

一直到這裡?，也許這還算是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隻可惜，沒幾年，萬世通他爹就回來了，抱著個繈褓，繈褓裡?就是吐口水的?萬世通，至於那女子，已經不知去向了，聽說早就死在了外面。

兄弟們嘲笑他終究沒有抵過現實的?壓力，隻能灰溜溜地回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萬世通他爹也因此被萬世通祖父失望地放棄，隻給了他一個小官當當，混混日子。

而萬世通，長到八歲，也沒有上萬家的族譜，反而被發配到潭縣，並勒令他不準自稱為萬家人。

萬世通的?父親是長子，而萬世通的?年紀，在萬家孫輩中也是最長，但因為他這尷尬的?身份，萬家長孫是他二叔家的堂弟。

“你知道嗎？道安，我祖父給我取字了！”萬世通興致衝衝地說道。

“男子二十冠而字”，雍朝男子二十歲及冠，及冠後會由長輩取字，當然若沒有長輩，自己也可以取。萬世通早已成年，但卻一直沒有取字，他心裡?其實一直暗自期冀著，希望能由萬家長輩為他取字，如今一朝夢成，萬世通心裡?樂滋滋的?。

看著萬世通眉飛色舞的?樣子，林蘇笑著拱手道：“恭喜恭喜，不知道你的?表字是？”

“謹言！”萬世通喜氣洋洋道。

謹言慎行，這字，倒是與萬世通的?個性一點不搭，一時之間，林蘇也不知道這字算不算好。是勸誡，還是警告？

不過若這字能讓萬世通改掉口無遮攔、愛說八卦閒話的?毛病，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林蘇看著萬世通不停叭叭叭的小嘴，深深地感覺，他祖父給萬世通取的?這字，顯然是白取了。

林蘇隻好道：“那以後，我就叫你謹言了。”

萬世通聽了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對林蘇說：“道安，你再叫

我一下。”

林蘇：“謹言？”

“道安，我跟你說巴拉巴拉……”萬世通打了雞血似的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又扭扭捏捏道，“你再叫我一下？”

林蘇：“謹言……”

萬世通又打了雞血：“我跟你說，這回我見到了……”對林蘇進行了廢話攻擊後，他又扭捏了：“道安，你再叫我一下？”

林蘇：“……”

“道安？道安！你怎麼不叫了？道安……”萬世通小嘴不停在林蘇耳邊叭叭叭。

林蘇忍無可忍：“都叫你謹言了，就不要?廢話那麼多了！”

“道安，我跟你說巴拉巴拉……”

因為時辰不早了，該離開了，萬世通終於意猶未儘地住了嘴，他有些遺憾地對林蘇說：“可惜成親的日子定在了今年十一月，你要?去京城參加會試，不能來參加我的?婚禮了。”

林蘇有些疑惑：“怎麼這麼急？”現在都十月了，也就是說，萬世通一個月後就成親了。

萬世通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因為我祖父說他想要早點抱上重?孫子。”

“我得趕快走了，護衛們還在外面等我呢？”他有些愧疚地看向林蘇，“因為婚事?，我這些天都被拘在府裡?，好不容易才擠出時間出來，回去後又要繼續準備婚禮，不能出門，恐怕到時候不能為你們送行了……”

他又有些遺憾道：“這些天府裡?把我看得太嚴，我都沒機會去聽新的八卦了……不過沒關係，等下次見面時我再跟你分享。”

林蘇：“……”

林蘇：“這倒也不必。”

“對了！”萬世通突然想起了什麼，“我之?前去看過元良了，他也要?去京城參加會試，不如你們乾脆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林蘇問道：“你們和好了？”

萬世通嘿嘿傻笑起來，點了點頭：“元良還去我宅子裡?找我，生怕我被祖父賣了呢！”好朋友回來了，小嬌妻也將有了，又得到了萬家長輩們的認同，萬世通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幸福了，恨不得時間就停在這個時候。

“啊，還有……”萬世通又碎碎念起來。眼看著告彆時間越來越長、結束談話不知何時，萬家的護衛走了進來，對著萬世通，冷淡提醒道：

“少爺，時間夠久了，該離開了。”

萬世通立刻噤了聲，訕訕道：“就走！就走！”

他撓撓頭，衝林蘇拱手道：“道安，那就先祝你金榜題名了！我們明年見！”

說完就匆匆跟著護衛離開了。

看著萬世通離開，林蘇心裡?卻覺得有些異樣。

是他想太多了嗎？他總覺得萬世通這婚事?，來得有些奇怪。但要?他說哪裡奇怪，卻也說不出理由，他隻能拜托陶姑父幫忙探查一下。

希望是他想多了。

***

很快就到了要?出發去京城的日子了。

在出發前，林蘇去了三?更齋，結算他的?稿費，順便交稿子。

從裡間裡出來，他就看到有幾個衣衫陳舊泛白的學子等在外面，見他出來，眼前一亮。正是曾經被林蘇投喂指導過，後來卻不相往來的貧寒學子團體。

“林、林舉人！”他們有些局促地走上前，訥訥喊道。

林蘇也認得他們，他們倒不是那幾個接受了林蘇幫助，卻在背後笑話林蘇小氣的?人，隻是在那個時候沒有吱聲而已。

而之?前嘲笑過林蘇的沐姓學子等人，默默蹲在角落裡，臉頰通紅，用書卷擋著臉。

“林舉人，我、我們……”

“原來是諸位。”林蘇依舊溫和有禮地笑著，“不知諸位找我有何事?？”

見林蘇仍然和以前一樣，他們似乎放鬆了一些，為首的?人拘謹道：“也沒有什麼事?，就隻是想要恭喜林舉人了，然後……”

林蘇卻笑著打斷了他的?話：“若是無事?，我就先離開了。”

他們到底是臉皮薄，沒好意思繼續說想要林蘇再指導一下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林蘇遠去，心裡?也知道，從此他們與這位林舉人，當是天壤之彆了。

沐姓男子用書擋著臉，心裡?羞憤欲死，見林蘇遠去，鬆了口氣的?同時，不免也有些遺憾。原本他打算，如果林道安答應指導眾人，他就腆著臉去求他原諒了。

他將書卷放下，卻見周圍的人，默默離他遠了些，沐姓學子不禁皺眉道：“你們什麼意思！”

一陣沉默，最後有人忍不住嘟囔道：“要?不是你在背後說人家壞話，說不定我們就能和薛興修和喬括一樣，得到林舉人

的?指導了。”

“就是！”有人附和道。

“怎麼，現在倒怪起我來了！”沐姓學子冷笑道，“你們要是眼紅薛興修和喬括，怎麼當初不一起跳出來阻止我呢！”

他陰陽怪氣地說：“說來說去，不就是見林道安考上了舉人，想抱人家大腿嗎？”

“你什麼意思！”那人怒道。

沐姓學子譏諷道：“你說我什麼意思？”

三?更齋裡?吵了起來，引來眾人圍觀，最後魏掌櫃把他們都轟了出去。

林蘇這次依舊是跟著陶姑父的商隊出發，他原本以為陶姑父隻是一個茶商，現在卻發現，陶姑父好像什麼都賣一點。這次的商隊是常年往返於京城與曲海省之?間的，帶隊的?管事姓武，跑商經驗豐富，肌肉也很發達，一看就是個好手。

雖然萬世通希望靳元良能與他們一起趕路，但靳元良顯然不是那麼想的，他已經與另一位汪舉人，以及往年留下來的舉人們約好，一同進京趕考。

而林蘇和徐覃，準確地說是徐覃，似乎被眾位舉人孤立了。

不過林蘇也不在意這些，他們找的車隊，哪有陶姑父家的?商隊裡?，那一群滿身都是腱子肉的?護衛給人有安全感。

李夫子、薛興修、喬括等人，依舊在城外柳樹下，為林蘇折柳送彆，這次還多了一個不情?不願的小師弟方文石。徐覃像是個影子般待在林蘇身後，眾人也似乎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他。

趙方戀戀不舍地看著林蘇，原本他想跟去給林蘇提行李跑腿的，卻被林蘇拒絕了，導致他最近一直喪喪的。最後還是林蘇交給了趙方一個重要?任務，才讓他精神起來。

公子說了，他離開後，家裡就隻剩下我一個男子漢了，讓我照顧好家裡?，我一定不能讓公子失望！趙方暗自下了決心，小臉也變得嚴肅起來。

李文彥雖然遺憾林蘇又要?離開，不能給他講故事?了，但這次他沒有太多不舍，因為他又有了兩個好朋友。沒錯。他與趙圓和李小虎成了好朋友，他們本就年紀相近，而且同樣受到學習這個大魔王的?壓迫，甚至連要?背的?書都是差不多的?，很快就惺惺惜惺惺，玩到了一起。唯一讓李文彥苦惱的就是，他新認識

的?兩個小夥伴似乎看對方不順眼，不過問題不大，他自認為自己年紀最大，是個哥哥，一定能處理好兩個弟弟之?間的關係的?。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

折柳送彆是古人的?傳統了，還好城門外柳樹多，每棵樹上折一折，不至於被人折禿。也不知道種樹的?人是不是考慮到這種情?況，所以才種這麼多，不得不說，他很有先見之?明。

林蘇都抱了一串柳枝了，徐覃手?上還空空無一物。

林蘇便笑著對李夫子說：“夫子，我這位徐兄對您向來敬重，雖非您的弟子，卻也視您為師長。如今他一同與我上京趕考，若是能得您一枝楊柳，定會高興萬分的?。”

李夫子聞言詫異地看向徐覃，正好對上他陰惻惻的眼神，胡子不禁一抖。這模樣，哪裡看出來敬重了？他自認為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了，也沒見過這麼陰森的?眼神。

“是嗎……”李夫子僵硬地笑笑，僵硬地從旁邊的柳樹下折下柳枝來，遞給了徐覃。冬天的?柳枝光禿禿的?，沒有一點綠葉，徐覃卻也不嫌棄，很珍惜地收下了。看到徐覃這副鄭重?樣子，李夫子才信了林蘇的話。

這孩子，難道真的?很敬重我？剛產生這個想法，李夫子就又對上了徐覃陰惻惻的眼神，他胡子又一抖……

李夫子都送了，其他人也不好落下，不一會兒，徐覃手?裡?也像林蘇一樣，堆滿了柳枝。

“送君千裡?，終有一彆。諸位，止步吧！”林蘇拱手，朝眾人一拜。

眾人也紛紛回禮。

“告辭。”林蘇和徐覃上了馬車。

車夫一揚馬鞭，馬兒嘶鳴一聲，蹄下激起沙塵，車輪軲轆軲轆地朝前駛去。

林蘇坐在車上，卻聽車外傳來了歌聲。

“幽幽桂葉落，馳道柳條長。折榮疑路遠，用表莫相忘……”

“……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

林蘇探出頭去，看著眾人笑著，開口唱著對他的?祝福和囑咐。

縱然雍朝輕視詩歌，但有些時候，隻有詩歌最能表達人們內心的?情?感。

馬兒嘶鳴著，歌聲漸漸遠去，最後，林蘇再也看不見眾人的身影了。

作者有話要說：“幽幽桂葉落，馳道柳條長。折榮疑路遠，用表莫相忘。”來自顧野王 《芳樹》

“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來自岑參《送王大昌齡赴江寧》

會試原本是在鄉試後隔一年的春天舉行的，我把它移前了。

最後，大家坐車的時候千萬不要把頭探出車窗外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