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1 / 1)

燈油從燭台中掉落,撒在地上,一滴一滴,最後凝結成一朵花。蠟燭慢慢變矮,但它犧牲自己才散發出的光芒,卻沒有得到珍惜,被放滿了舊書的架子擋住,隻有少許能透過書間的縫隙,照射進那未知的地方。

光影交錯在徐覃的身上、他手中的書上,他依然低著頭,長長的劉海落下,遮住了他的臉。

他這是在種蘑菇嗎?

林蘇拿著燭台慢慢走近。隨著他的動作,這片昏暗的角落也一點一點亮了起來,慢慢地被暖黃的光芒盈滿,完完全全的,暴露在他的眼前。

林蘇自然地將燭台放到地上,搬了小案台和坐墊來,堵住了徐覃的路,然後放下書篋,拿出紙張和硯台筆墨,慢悠悠地開始練字。這個過程中,徐覃就像是一塊石頭,一動不動,對外界沒有反應。

事實上林蘇第一次這麼乾時,徐覃的表現可不是如此。他至今還能記得徐覃那副受了驚嚇的樣子,這是林蘇第一次從徐覃臉上看到,除了那仿佛亙古不變的陰沉外的,第二種表情。

看見那雙漆黑眼睛裡出現的震驚和不敢置信,不得不說,滿足了林蘇心裡潛藏的惡趣味。

可惜很快徐覃又變成了那副陰惻惻的樣子了。

在多次擺脫林蘇無效後,徐覃還是舍不下這唯一能讓他獲得知識的地方,隻好屏蔽自己的眼睛耳朵,隨林蘇去了。

實際上,林蘇也不想如此的,搞得他像是一個變態一樣。

他得說,都是徐覃逼他的。

一開始,他隻是想請徐覃吃飯,好把他喂胖。後來加了蠟燭後,發現徐覃總是躲在蠟燭難以照到的地方。這怎麼行!都瘦成這個樣子了,還不愛護眼睛,到時候又瘦又瞎,沒個人樣。林蘇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他知道了,就不能看著徐覃淪落成這個樣子。

既然徐覃不願意去燈旁,那就把他身邊照亮唄。

林蘇先是拜托“三更齋”的夥計,在徐覃看書的地方多放一盞燈,夥計很為難,林蘇再三請願,最後在他豐厚的報酬下,夥計勉強答應了。

等第二天林蘇來“三更齋”的時候,發現徐覃依然在陰暗的角落裡種蘑菇,夥

計顫巍巍地把銀錢還給了林蘇,慘白著臉,表示自己再也不想接近那個可怕家夥了,讓他另找他人。其他夥計對上林蘇的目光,紛紛彆過頭,生怕被林蘇選中。

好吧,那就隻能他自己來。

林蘇天不亮就要去私塾上課,這時“三更齋”還沒開門,所以他隻能上完課再去書鋪。

於是他每天中午,都會來給徐覃送燭台。

送完燭台,林蘇就沒事乾了。畢竟徐覃已經對他的叨叨叨免疫了,而且他也不好意思總在耳邊打擾人家,徐覃可能也要參加恩科,鄉試對徐覃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事。

既然沒事乾,想到他還沒有把潭縣逛完,他就放下燭台走人了。懶洋洋地拿起折扇,去欣賞這原汁原味的古代風光去了。

想來有了燭火,徐覃也不會因為在昏暗地方看書而損壞眼睛了。

可惜他還是太天真了,他知道徐覃難搞,卻不知道他居然這麼難搞。

等林蘇逛完風景回來,試試看這次能不能約到徐覃吃飯時,才發現這人又換了個陰暗角落待著。而他之前放的那盞燭台周圍空落落的,光亮照了個寂寞。

好,林蘇徹底和徐覃杠上了。

如果徐覃是一個真實的人,三番五次忽視林蘇,把他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林蘇也懶得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可徐覃並不是真的人類。於是,氣惱之後,林蘇就冷靜下來了。

眾所周知,在《第二人生》中,沒有不可以攻略的NPC。

很不巧,林蘇雖然大部分時間看上去很隨和,但他實際上相當執拗。

而且,他還是個隱形(?)的肝帝。

於是他下午也不離開“三更齋”了,就跟著徐覃,徐覃跑到哪裡,他就拿著燈走到哪裡。

顯然徐覃又屈服了。

縱然徐覃始終陰沉著臉,林蘇卻彷佛能感受到他心裡的無可奈何,甚至自暴自棄。

當然,也可能是他腦補過頭了。

在書鋪裡,林蘇也不好意思就看著大家努力學習,自己卻什麼都不乾。於是他乾脆開始練字。不論古今,一手好字,總能給批卷老師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而林道安的書法技能,隻有一級……

林蘇拿起他新買的毛筆,蘸了蘸墨水,被染黑的筆尖一點點靠近潔

白的宣紙。無暇的紙上出現了一個墨點,然後墨點又變成了一橫……越來越多的字在上面出現。林蘇照著他收集來的書帖,開始一撇一捺地練習。他的心也慢慢沉靜下來,漸漸忘了周圍的存在……

徐覃彷佛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又彷佛沒有。長長的劉海掩蓋住他的神情,他慢慢伸出手,終於把書翻到了下一頁。他站在那裡,如同一棵乾枯的樹。

盈盈的燭火散發著溫暖的光芒,照在紙上,照在書上,照在兩個人的身上。把它們和他們的顏色,也染成了午後特有的暖黃。

練完了一本字帖,林蘇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看向徐覃。

徐覃還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手上的書已經換了一本。

看著徐覃,林蘇心裡其實一直有一個疑問,他的劉海那麼長,把眼睛遮得這麼嚴實,是怎麼看見書上的字的?

不過他沒見其他人留過這麼長的劉海,徐覃也不會告訴他,這個問題大概是沒有答案了。

“道、道安兄。”

林蘇壓下繁雜的思緒,看向來人。

叫他的是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壯實的少年。

這是林蘇這段時間在“三更齋”熟悉起來的學子,叫黃洪。他是個農家子弟,常常在家裡幫忙乾農活,所以雖然身量不高,卻很壯實。

他遲疑地看著林蘇,有點想過來找他,但是目光一碰到徐覃,就像觸了電一樣,馬上彆開臉。最後可憐巴巴地看著林蘇。

原來不知不覺已到酉初(傍晚五點),“三更齋”該關門了。

林蘇安撫地衝黃洪笑了笑,然後站起身,走向徐覃。

“徐兄……”

話沒說話,徐覃像是怕他又開始不停地叨叨叨一樣,快速推開了他,風似地越過案台,跑掉了。

今天又是沒能約到徐覃的一天。

林蘇失落了一會兒,又提起精神,跟黃洪他們一起去吃飯了。

眾人去了林蘇自己常去的那家面館,林蘇叫酒家上了幾份陽春面,每碗都加了肉。

都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大家也不講什麼“食不言,寢不語”,酒足飯飽,就開始聊天,交流下自己學到的知識,或者向林蘇請教問題,林蘇自然來者不拒。這些人的家境微寒,也沒拜個如李夫子一樣學問好又不

在意貧富的夫子,以林蘇七級的“四書五經”技能,已經完全可以給他們當老師了。

“道安兄。”喝下一碗熱湯,一個瘦高學子猛地放下碗,實在忍不住自己心裡的氣憤,義憤填膺道,“那徐覃這般無視你的好意,你又何必總是對他這麼好!”

“不過是一個奸生子罷了,下流的東西,竟還敢給彆人擺臉色!”

正在交流的學子們都噤了聲,這片角落頓時安靜下來。

林蘇也不笑了,反而皺起眉頭:“薛兄,出生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事,而且以徐兄的才華,也值得我敬佩。”

這倒不是假話,徐覃在身世暴露之前,一直是隔壁縣有名的神童,十四歲就中了秀才,還是案首,進了府學並受到了學正的賞識,學正曾多次當眾稱讚他,稱他為“麒麟兒”。林蘇還讀過他的文章,的確行雲流水,辭藻華麗,堪稱錦繡。

這瘦高男子名喚薛興修,聽了林蘇的話,越發忿忿。

眼看他就要口不擇言,這時連忙有人出來打圓場。

“好啦,大家都是朋友,何必為外人起了爭執。”又暗暗衝薛興修使眼色。

薛興修梗著脖子不理他。

那人隻好無奈地朝林蘇賠罪:“興修心直口快,還望林兄不要介懷。”

林蘇衝他搖搖頭,眉頭卻不舒。

林蘇與他們混了那麼久,怎麼會不知道他們對徐覃的排斥。若不是林蘇學識淵博,又願意指點他們,而且脾氣溫和、待人以誠,明裡暗裡地接濟眾人,不然就憑林蘇總接近徐覃,早就被他們列入拒絕來往名單了。

他想著該怎樣才能讓大家摒除對徐覃的偏見,心裡又不免歎了口氣,徐覃整天一副陰惻惻、拒絕交流的樣子,嘴巴閉得像蚌殼,幾乎讓他無從下手。

他都死纏爛打那麼久了,與徐覃說話的次數卻屈指可數,而且每次徐覃就隻說幾個字。

薛興修不說話,氣氛有些僵硬。

雖然薛興修的話讓他有些不悅,但他的初衷畢竟是替他鳴不平。林蘇歎息一聲,知道這人既固執自尊心又強,隻好先遞了杯茶水過去,誠懇道:“薛兄待我一片好意,為我不平,我怎會不知?”

“隻是獻帝燕妃生丹太子,武祖憫後孕荒帝,可見父母的

品行,並不能代表兒女。”

獻帝燕妃、武祖憫後都是雍朝之前的統治者。獻帝是宣朝的末代皇帝,燕妃則是他的寵妃,兩人荒淫無道、殘害忠良,但他們生出的孩子丹太子卻是個溫厚仁善的人,可惜宣朝被兩人敗得太多,丹太子無力回天,後來諸侯叛亂,獻帝讓位給最終勝利的諸侯□□太子以身殉國。

宣朝之後便是武朝,武祖本是一邊陲小鎮的夥夫,靠著戰功,被獻帝封為諸侯,後來起兵,奪了皇帝之位,成了武朝開國之祖。武祖能征善戰、知人善用,憫後賢良淑德,但生下的荒帝卻心性殘忍、橫征暴斂,最後人民不堪其害,揭竿而起,武朝二代而亡。

勝利的農民首領成了文朝開國之君,文朝之後,便是雍朝。

“薛兄的好意我感懷在心,隻是這些話,以後還是不要再說了。”

林蘇先遞了台階,薛興修也不能無視,更何況他並不想和林蘇鬨僵。

縱然對林蘇關於徐覃的看法有些不服,但他終究還是接過茶水。

薛興修一飲而儘,心裡不免又生了幾分羞愧。唉,我明知道道安兄品性高潔,對那徐覃有些同情,又何必在他面前大吼大叫、貶低對方呢。

隻可恨那徐覃太不識抬舉。

想到自己與林蘇的爭執都來自對方,心裡不免對徐覃又厭惡了幾分。

道安兄根本不知道,那徐覃,就是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