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遺孤(1 / 1)

八月初,一份消息令天下嘩然。

在楚地上蔡的琇瑩公子遇刺了,據說是被楚地的五國佘孽頭目所傷,傷得十分重,現已命懸一線。

秦王大怒,向全天下發了懸賞通緝,承諾隻要提了這刺客的頭來秦,就賞金千斤,邑萬家。

隻是可惜到現在除了那被一刀重傷,現臥病在床的琇瑩公子誰也不知道這刺客長啥樣,隻聞得消息說刺客覆面具,說話時有些邯鄲口音。

一時間想掙錢的所有人都恨不得拿刀逼著琇瑩多透些信息,可惜聽聞公子說完這些事,又纏綿痛榻了,據說現在已經不能提那個刺客了,因為公子有了心理陰影。

反正這事鬨得大,就連交戰的秦齊軍中都有耳聞。

“嘖,我們公子啥時候這麼弱了,傳的謠言吧!”

李信一口一個不相信,口中叼著塊今年農家特製的麥餅乾糧,手中比劃著軍隊布置。

王賁灌了口溫水,也輕嗤一聲,“鐵定是假的,是六國造謠鼓舞齊軍士氣的,所以王上才這麼生氣的。公子要是命懸一線了,鹹陽估計現在都沒有王醫了。”

圍在他們的將士們都點了頭,覺得二位將軍真知灼見,六國人卑鄙。

他們家公子被刺了,可能。被傷了,怎麼可能?那可是我那單人就可拉開重弩的公子,那可是我家一箭可挑敵方令官首級的公子,我家公子做過弩兵先鋒的。

拿我秦銳士的名頭開玩笑,惹到我了,六國。

於是這群整片土地上最明白琇瑩的明白人和這片土地上最不明白琇瑩的不明白人之間進行了一頓合理的交流,明白人最終把不明白人打得滿地找牙。

所以真理都掌握在我們明白人手上。

可惜秦國朝中沒他們那麼多的明白人,就比如說現在一臉悲憤的張蒼和蒙毅。

“王上,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些個犯事的六國餘孽就該被處理掉!”

張蒼說完這句話後,大殿中靜沉得跟水一樣,百官低垂著腦袋像是假寐。

他們大多都不是秦國人,公子遇刺,王上正在氣頭,現在說話總是不合時宜的,彆勸說不成就被擼了官。

就連李斯和王綰都不再多言,張蒼被蒙毅扯了一下,才發覺自己可能也是六國餘孽存疑者,於是也低垂眼眸。

阿政坐在上首,將下面的眾生之相一一觀望。他恍若回到父親病重那天的朝堂,也是這樣,金殿靜如深潭水,百官心思沉潭水。

可惜,他已經不是多年前的他,他早就能看清,看清局勢,看清下首眾生。

於是他輕笑,高座之上的王笑意肆然,像是熱油滾進水裡,炸開一堆漣漪。

“諸君接著上前議事吧,待罪首落網,再議。”

此事揭過了,罪首與你們無關,放鬆。

而且琇瑩自己打自己,孤若是要嚴查暴露了怎麼辦?孤素來不喜打草驚蛇。

他的眉宇間俱是平和沉靜,與平時沒什麼兩

樣,讓一些人鬆了口氣?[]?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然後提著自己大了的膽子撫著自己的美須在心裡貶低了一句琇瑩。

公子琇瑩也沒那麼得寵於王前嘛!王都不願為他細查。

他們自鳴得意,然而並不知道的是上首王上的眼睛已經注視到了他們。

不驚蛇,免得這蛇如野草留根般剿不完。

而此時的楚地淮陰,琇瑩已經跪坐在原本破屋的正廳前,身邊的人都恭敬垂首,就連開始不服氣的魏國的幾個自詡高貴的公子都老老實實的坐在一旁聽他說話。

“諸位,此次一戰成名,正是擴張的大好時機啊!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積極聯係一切反秦的力量,勢必奪回我們的一切!”

琇瑩高談闊論,發表著激昂文字,身邊人也隨著他的話,呼吸變得急促了。

“是啊!”那項榮一拍桌子,扯著大噪門喊道,“公子大義,不惜自己一人深入敵營,榮實感佩之。而今公子舉大業,我等定鼎力相助。”

琇瑩鐵製的面具散著陰冷的金屬光澤,他就知道,項家人就是喜歡造反。

項羽那小子天天想著造反,估計就是遺傳了這偉大的基因。

那邊項榮不知道他的所想,又俯身長拜周圍坐著的人,“那秦琇瑩命不久矣,蝸居在上蔡,對楚地的掌控力已經大不如前。我們確實應乘勝追擊,我即刻傳信予我項氏交好的官吏。若是能趁機奪下楚都,將那秦琇瑩直接誅殺了,便是報我等亡國滅祖之恨了。”

他的話勾起這些人不太好的情緒,他們本來其實已經被國破家亡嚇破了膽,但可能是琇瑩這次的勝利太過激動人心,加之項榮站起來挑了事,於是也不再躊躇,也向琇瑩表示著,要聯係一切可以聯係的力量,奪下楚都,殺了琇瑩,給秦人一點教訓。

他們依舊在爭執著,幻想著他們取得楚都之後,會如何的風光,他們臉上騰起紅暈,明明是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情,現在好像是已經定了下來。隻要他們去做,好像勝利就已經唾手可得。

琇瑩面上一直帶著得體的微笑,看著他們發著癲,他整個人顯得意氣又風流,附和著這些人,慫恿著這些人給潛藏在秦的官吏寫信。

寫吧寫吧,扯出蘿卜帶出泥,也不枉費我做這一場戲了。

他挪了挪跪坐而酸軟的腿,看向項榮與一直坐在項榮旁邊的婦人相握的雙手和婦人大了一些的腹部。

那婦人見他投來注視的目光,也是紅了臉,掙開了自己丈夫的手,下意識的撫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項榮哈哈大笑,他拍著琇瑩的肩,“阿璨莫不是也想娶妻了,哈哈哈,明朝事成,我邊帶著阿璨去瞧瞧我楚地姑娘。”

琇瑩面具下的臉扭曲了一下,然後狀若無意地摸了摸自己貼的裸露在外的疤痕,言語失落,“項大哥,不必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了。隻盼著大業得成,早日能與阿兄團聚。”

項榮也知他身世,幼失雙親,唯一的兄長還死在了秦軍的刀下,好不容易被人營救逃了出來,結果臉卻也毀了。

他歎了口氣,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兄長得知妻子有孕,給自己孩子定名的樣子,世間最難全是陰陽相隔。

看看這滿眼失落,一身孤寂的琇瑩,那婦人不由得心軟,她扯著項榮的衣袖,項榮回過神來,輕笑,“公子正直無暇,德行舉世無雙,待我這小兒L出生,給公子做個義子吧。”

這年代的義子可不是平常隨便亂認的,隻有兩家特彆要好才能定下,基本上定下了某人為義子,說句不好聽的,他在你處若親子,你在他處若親父,與平常生身父子也沒什麼太大區彆。

他這一番話,是對琇瑩的認可。

琇瑩也是笑了,連忙道,“那可卻之不恭了,我也得努點力,讓我這義子生下來,就享鐘鳴鼎食。”

其他人也是聽了他的話笑成一團,“是也是也,項大哥這門親認的可不虧。”

琇瑩面色柔和,他笑著,眼中卻似帶著黑沉的濃墨。

他願意讓這個孩子享受鐘鳴鼎食,但可惜。他不希望這個孩子生下來。

因為叛賊,他一個都不會留下。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琇瑩在臥底於敵方時,蕭何他們已經隨扶蘇一起到了鹹陽。

鹹陽是個大都市,連城郊周圍都鋪著水泥路,馬車與行人分列各自的車道,井然有序。

由於學宮附近人流量變大,所以琇瑩特意遷了幾家工廠過來,留出地,在四周打造了一圈商業街

扶蘇知道現在的點正是學宮這條街繁華的時候,特地帶著他們從學宮的那條路走。

他們來時,正是學宮傍晚午學下課的時候,幾十個低年級的小孩一股腦的衝出來,五六個人拿著幾塊銅板向著到處是叫賣的吆喝聲的吃食鋪裡跑。還有不少附近工廠的家長接孩子,然後順手用自己的工錢給孩子買個吃的甜嘴。

隻是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在每家的店鋪前面都有一家外宿的小攤。

但其實這地的封君琇瑩,沒想搞這麼大的。本來也就幾個附近的村民搞點棗什麼的賣,結果主要不還是因為五國貴族被剿,齊國又總愛搭不理,不跟著做生意了,許多東西賣不出去好價錢,加上秦人又不喜歡消費,還不習慣把錢儲存在銀行,導致琇瑩實在是拿不出錢,隻好想辦法刺激一下消費。

他就又在附近加了幾條街,溫柔的讓那些秦商將投在六國的錢往這裡投。

然後可能一下子商家太多了,導致三瘋狂內卷降價,多虧琇瑩當時還調節一下物價,不然非得出現通貨緊縮不可。但這一下子讓學宮的學子連同工廠的工人們都開始買吃的了,現在已經成為了習慣。

後來不光吃的,周圍的鋪子應有儘有,秦國的玻璃,荼葉,紙,肥皂,齊楚國的綢襯,隻要你想,這裡就有,故而有不少坐馬車的婦人和少女從內城結伴而來逛街,反正這條街現在比起章台宮對面的那條傳統的貴人商業街還繁華。

咳,琇瑩預計年年收這裡和韓魏那邊學宮的稅和房租正好養得起大秦修路的隊。

扶蘇口裡叼著個小棗麥餅,咬了一大口,跟著那賣餅的老婆婆嘮嗑。

他是常在這邊玩的,琇瑩的封地上的人沒幾個人不知道他的。

那婆婆生意好,今天的餅隻剩下個底了,一臉慈愛地看著他和旁邊的孫子吃糕,好像看著十幾年前的小琇瑩公子向她討棗吃,又從筐裡掏出了一塊大的。

“好久不見小公子了,小公子要不要再來一塊,這糕好吃的緊,還是當年公子教我的呢。”

扶蘇也不客氣,抹了抹嘴上的糕渣,然後拿了幾塊遞給了他身後跟著的人,他先遞給了濟他們,又依次給了蕭何,曹參,樊噲他們,最後才給了一小塊給劉邦。

“快吃,吃完你給錢。”

劉邦瞪大了眼睛,然後轉首又嬉皮笑臉了,他將那一小塊糕吞了,也沒品出了味,就掏出了幾枚銅板付了錢。

“好好,我給我給。”

扶蘇這才笑起來,“婆婆,餅賣完了,你早回家啦!”

那婆婆也笑,她露出了隻剩幾顆的黃牙,用充滿皺紋的手摸了摸她身邊的黑臉小孩頭頂,“對對,我回家。”

那小孩給扶蘇露出了個鬼臉,然後幫著推車。

扶蘇也回了個鬼臉,才往前走。

劉邦跟樊噲他們東張西望,心早就飛了。

蕭何看著他的行為覺得頗為奇怪,“公子與這地頗熟。”

扶蘇吃了糕後,再沒有吃過彆的東西,他又扭頭看向那祖孫倆小小的背影,一人老得弓著腰,步子蹣跚,一個還太小,左腳絆右腳。

“我王叔每次到了這裡,都會帶我來吃糕餅。婆婆原先是賣棗的,後來是王叔說賣棗不掙錢,教她做的糕。她家裡隻剩下那一個小孫子了,她大兒L子死在了秦趙之戰中,幾年前秦地多雨,她家裡小兒L子又為了救糧,被水衝走了。”

無所謂多言,寥寥幾句便是這悲慘的一生。

蕭何再不言,世態炎涼,儘入眼中。

扶蘇又道,“這裡在外面賣吃的很多人都是這樣的,隻是婆婆格外難些,她已老了,踩動不織機,她大兒L子是有爵位的,是有一小塊地,可她收不動麥,冒著大水,去給孩子撿麥吃。多虧是王叔看見了,派人救了她。王叔很難過,在父王面前一直哭。後來,建這條街時,這邊的外面攤位是王叔一個一個選的,他們大多都是犧牲秦軍的女眷和遺孤。”

蕭何看著這熱鬨的繁榮,垂下了眼睛,你所以為所有的不倫不類,都有一段恰好的苦澀用心。

他歎了口氣,發覺自己錯得徹底。

你未見過天下的苦楚,便以為自己懷才不遇受的苦便是苦了。

後來名滿天下的蕭丞相,曾坦言他是在這一刻,才開始真正的明白了他要如何做官,或者說他要做什麼樣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