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魂兮(1 / 1)

韓非覺得自己真的瞎了眼,才把這兩隻虎狼給引進了家門。他上次的所行無一不在這個心機深沉的嬴政掌握中,他與韓國在他眼中不過就是個戲耍的場所罷。

他在這邊兀自生著氣,那邊琇瑩捧著肉向前,邀著他。“先生,真的不吃一口嗎?我烤雞的技術還是很不錯的。”

韓非把頭一扭,無視雞肉香氣,輕哼一聲,一幅不理他的模樣。

琇瑩也不生氣,直接移了幾步,蹲在了他面前,語調輕柔,勸他,“再生氣也得吃飯啊,吃完再罵。”

韓非把頭又偏了,一幅不想與你們說話的模樣

阿政餘光往那裡看了一眼,舉箸挑了一塊山雞的腿肉,放置口中,細嚼慢咽後咽了下去,拿了帕子擦了嘴才起身,這才起身。

琇瑩還在韓非身邊好言相勸著,見他哥來了,以為阿兄是來勸人的,就往後退一步,阿兄,一定可以的。

然後他就看見他阿兄抬起自己纖長冷白的食指和拇指,直接用力捏著韓非的下巴,把他的臉扭了過來,正對著他。

韓非被這無賴樣給氣笑了,他直接閉上了眼睛,就是油鹽不進。

阿政輕笑了一聲,姿態矜貴,那雙鳳眸卻深不見底。

琇瑩皺起眉頭,韓非太過了,他正要上前就聽到了一聲骨頭斷裂的脆響。

阿政直接就把韓非的下巴給卸了,但琇瑩並未有疑惑,他隻是忽的改了眸色,含著兩分凶氣,上前緊貼著他兄長,替他擋下韓非的瞪視。

阿政見琇瑩貼著他,知道他已經知道了他為何生氣了,隻輕拍了一下琇瑩的手,“無妨。”

琇瑩輕點了頭,攥著他的手,歪頭衝阿政笑得溫暖,“我知的。”

阿兄心有些疼。

他兄長因為呂不韋和群臣曾多次無視過他的過往,單純不喜歡旁人不理他罷了,如同他不喜歡仲父這個稱呼一樣。

就如琇瑩曾說過的那樣,那些是霜雪塵沙,可再堅強的人到底心也會記得霜雪冷意,眼也會記得塵沙入眼的澀意。

即使霜雪已消,塵沙已平,可心記下了,眼記下了。

阿兄受了很多苦,他強迫著自己一刀一刀把自己雕成這個矝貴從容,掌握全局的秦王政,可是他的心還記得冷,眼還記得疼。他也會下意識的討厭他那時討厭的某些行為。

就像他琇瑩至今不能見他阿兄受傷一樣,他也不喜歡仲父這個稱呼,因為他們都會疼啊!

他阿兄是強大到覺得疼不過微末,可不代表他阿兄不會疼。

有人說他阿兄這是喜怒無常,冷血無情。可在琇瑩心中是兄長的心在顫動。

他隻會覺得難過。

阿政唇角含笑,招手讓人把切好的小肉沫拿來,琇瑩直接接過了,轉首遞給了他,然後阿政直接抬著韓非的頭,將一盤肉沫塞進了韓非嘴裡。

阿政放下了盤子,韓非在一旁被嗆的直咳嗽,他將盤子隨手扔在了地上,未笑,他姿態依舊矜

貴,居高臨下,慢悠悠地問韓非,“先生,吃飽了嗎?

見韓非不言語,他兀自勾唇,語調溫柔,可溫柔之下全是威逼,“先生多吃些,等韓滅了,那些韓人撲上來後,依先生的個性,估計吃肉都少了。”

他平生最厭煩彆人無視他和要琇瑩低頭,韓非是有才,可連自己的位置都擺不正,還要他教,實在是愚鈍。

他可以強求強擄,可旁人不能不識抬舉,天下有的是有才的人,韓非也不是不能被取代。更何況他還有李斯和琇瑩。

他阿兄隻是想給韓非一個教訓,並沒有殺意,琇瑩知道,他抬手讓人上前,替形容狼狽的韓非接下巴。

他一改原本的溫柔模樣,笑意不達眼裡,又重複了一遍他哥的話,警告韓非,“先生還是好好吃飯吧,畢竟你若死了,韓王室的那些廢物連人接濟都沒有,我並不介意要他們去放羊。”

韓非的眼眸動了一下,明白了他和阿政的話,秦王要他知情知趣的為秦效力,他活得久,才能顧及一二韓王室。

這是明謀,也是他能走唯一一條路。

韓非無路可走。他不過是一隻快死的被囚了半生的弱鳥罷了,而今巢傾,他總得儘些能力護卵。

他看著琇瑩坐在阿政手邊雕白玉,阿政手中把玩著鷹鳥,鷹鳥從他肩上起飛,盤旋飛天。

阿政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遼闊之極,無悲無喜,似是天穹傾頂。那少年的王似乎已觀天下。

“韓非,天地浩大,天下遼闊,爾現已入秦,難去韓矣。那何不嘗試著做寡人的良臣,與我共建一個你我構想中的千秋一國呢。那時天下無分國彆,列國再無戰亂,家國一統,可稱一句泱泱大國。”

他接著道,“百年離亂,何以為國,戰亂未平,何處是家?這天下滿是落日哀鴻,河邊無定骨,招魂苦無名。這算是樂土嗎?

“寡人的誌向是重築一個新的家國,那個家國百姓安樂,四方太平,田梗不聞起戰聲,堂前幼子可逐蝶。寡人想為萬世開太平。”

他言語平淡,不是那種慷慨激昂的語調,他隻是在敘述,他似在閒聊,隻是眉宇間平白增了三分堅毅和剛硬的膽魄。

琇瑩在日光下,一笑似波光蕩漾的潺潺溪水,清澈得不染一絲塵垢,“阿兄開太平,那我便是儘我全力跟著阿兄,為生民立命。我期望凡在這片土地上歸順我兄長的秦人,皆可朝有食,暮有所,有衣穿,可讀書。”

從幼年時開始,他的誌向從未變。

阿政嘴角上揚,琇瑩一直跟著他。

琇瑩將自己一直雕的印璽遞給了他阿兄,想讓他想下章文。

那藍田玉璽上雕著一隻大虎,皮毛立現,虎威儘顯,琇瑩練了多日,可算是出師了。

阿政細細端詳,摸了摸他的頭,“便刻,“疾風勁草。””

疾風勁草,百折不撓,大道三千,我自向前。

琇瑩眼一亮,拿起刻刀,就開始雕下章文。

韓非咀嚼著他們的話,想著想著面

露苦笑,“秦,有,王上,公子,怪不,得,可以橫強七國。”

王誌彌堅,身為王輔的公子更是赤心清明,心誌如磬。

秦運氣真好啊,那麼多公子中怎麼就選中了這兩兄弟,太不公平了。

他們若是生於韓,該有多好啊!

鷹鳥擊飛破雲,長唳於天,縱情自在。

韓非抬首看著那些鷹,伸出了手,感受到了風,他的食指與中指中覆著厚繭,他不遠萬裡求學荀子,窮儘心血學了帝王術,他又寫了很久的書,思考了很久的存韓之計,處心積慮想要韓可以多活十年。

可是這個王一來,他隻是略施小計,他甚至沒有私下裡去捅刀子,他就是明謀,明謀啊,天下有識之人都能看出來啊,可我的王根本看不見,他隻看見了眼前的珍寶。

他本是一直沉浸在夢中,可這秦王打碎了夢境,一把把他扯了出來,讓他睜開眼看看這世間,這韓國。

他碎了韓非的幻想,他說,存韓,空想,笑話!

可他不得不這位秦王是他在書中一心期盼的君主模樣,旁人或許會覺得他是一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瘋子,他渴望的一統,也無異於癡人說夢,因為百年離亂,所有人都默認了分裂,分裂簡單,融合多難啊!

領土完整對秦來說簡單,可要將思想,文化鑄成一塊,要天下人承認他們是一個國,談何容易!

可韓非也是個瘋子,他覺得可以,如果是這個王那就更可以了。

他抬起頭,將自己的目光對上阿政,“王要,答應,我,不要傷,害韓,地的,百姓。”

阿政笑了起來,烈如赤陽,璨若輝光,“韓將是天下的一部分,秦將是天下。我是天下人的君父。”

天下奉我為君父,我侍天下若親子。

韓非決定歸秦了,阿政很高興,讓他先去給李斯當副手。琇瑩也很開心,因為韓非答應他閒瑕時間便去學宮上秦法。又招到個好老師,琇瑩每天都樂顛顛的。

直到他回到鹹陽的第一天,張蒼來接他時,抹著淚告訴他荀先生快不行了,一直撐著等待著他們回來。

琇瑩聞言直接癱在了地上,他眼淚不住的流,“蒼,你莫要胡言,我走時先生身子還硬朗著呢,你不要騙我!”

阿政攬起琇瑩,也是一臉寒霜,“再騙人,連荀先生也救不了你!”

張蒼也是眼淚直流,他哭嚎著,“王上,公子,不騙你們,先生在我師兄府上等你們呢!”

琇瑩抱著他哥大哭,阿政也顧不得旁的,直接把腿軟的琇瑩像抱孩子一樣抱起,往李斯府上跑。他身後跟著韓非和張蒼。

幾人一路狂奔,來到了荀子屋前。

“阿兄,怎麼辦?”琇瑩聽著門內有氣無力的咳聲,心知完了,他縮在阿政懷裡,抬眼問他阿兄,那眼淚就跟斷了線似的,不住的往腮邊流。

阿政眼圈也有些紅,但還是用衣袖輕輕給琇瑩擦了一把眼淚,告訴他,“我們得先進去,先生要見你我。”

琇瑩抿起唇,搖了搖頭,“我若是不見先生,先生能不能一直活著?”

“不能。我的琇瑩。我們要進去見見先生,不要讓你我與先生都留下遺憾。”

阿政將琇瑩放下,與他說道。

琇瑩眼淚從未止過,聞言,忍住自己的眼淚,哽咽道,“好。”

阿政推開了門,牽著他不住流淚的幼弟進了屋子。

屋裡很暖和盈著寒梅香,可是空氣中還夾雜著一些人遲暮時產生的腐朽氣。

荀子躺在床上,他其實已經睜不開眼睛了,他老了。

李斯見到阿政他們,起身欲行禮,被阿政抬手免了,阿政帶著琇瑩坐在了荀子床頭。

琇瑩不知道怎麼說,他就攥著荀子的手,帶著哭腔,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先生會好的。先生不要走。”

“是,小琇瑩,和阿政,歸來了。”荀子聽到了他聲音,扯起自己乾澀的唇角,依稀可見當年那個清雋溫雅的琇瑩和阿政的先生。

琇瑩於是再忍不住眼淚,他伏在被上,哭得狼狽,“琇瑩回來了。先生。”

阿政也忍不住咬緊唇舌,坐於他身前,“先生,孤回來了。”

荀子笑起來,輕問,“阿政啊,你帶回你喜歡的,我那個倔得不行的弟子非了嗎?”

阿政點了頭,也笑起來,應道,“我帶回了。我很歡喜。”

荀子聽見了,他用隻能眯著的眼睛,依稀見了後面的韓非,“非啊,莫再想著為韓死了,韓亡了,先生還想非活著啊!”

韓非已淚流滿面,聞言跪坐在地,伸手想遮住自己半白的發,不讓自已的先生看見。

他對上荀子溫和的目光,本已有千句話要說,可到頭來,隻道了句,“老師。”

他生四十多年,這是唯一一句他從不會卡頓的話。

韓王不太愛管他,反是他求學之路的師長待他至誠,視為半子。

他把自己搞成這樣,有負老師。

荀子看不清他,但知道了他在,便放下心來,“非,先生讀了非的書,非有大誌向,很好很好啊!”

韓非叩首,任淚滴在地上。

荀子也是一行清淚,琇瑩用衣角替他擦了,他笑了,艱難抬手擦去琇瑩一直未乾的眼淚,“人之一生,無非生老病死,小琇瑩,生死有命,不必垂淚。”

琇瑩怎麼忍心,他不知道怎麼直視先生的離去,“先生,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秦月還未朗照天下,琇瑩還未帶先生去看呢。先生有憾呢!”

荀子哈哈大笑,然後就是一大串咳嗽,“琇瑩啊,若真到那年呢,酹酒於地,先生與琇瑩同飲滿杯明月。”

他指著那半屋室的書,衝琇瑩笑得溫柔,“琇瑩一身襟懷漱冰濯雪,我私以為你乃最得我心的弟子。琇瑩已經有自己的道了,雖非儒道,可是我依舊開懷。先生聽過琇瑩的誌向,便歡喜極了,因為琇瑩所思皆我所想,琇瑩會做的很好的。”

琇瑩扯動自己乾澀的唇角,不顧血流

,隻顧點頭。

“好了,莫哭了,先生的書稿都留給你了,琇瑩,你我誌同,先生大幸矣。我死,葬我於學宮,子為我銘。”

你誌未改,先生的誌向也不變。

把我葬在學宮吧,來年你我讓天下人都讀書的誌向已成,莫惜金樽酒,酹地一杯,先生共飲,此先生大幸也。

你為我最知心的弟子,我把自己交給你了,琇瑩。

琇瑩點頭,閉上眼睛任淚珠滾落。

荀子見他這與幼時一般無二的模樣,輕聲道,“琇瑩,再去為先生折支花吧,讓這花伴我長眠吧!”

琇瑩抹淚起身往外跑,他要去找到最好看的一枝花。

他出去了,荀子才輕歎一聲,看著面前眼紅了一圈,但依舊倔強的抿唇的阿政。

他此時已經累了,但還強撐著一口氣高聲問他,“阿政啊,百折不撓否?”

阿政忍不住落下淚來,他垂眸直視荀子,笑得張狂,“區區百折,安敢阻我!我誌恒堅,九死不悔。天下將自我始,永無戰亂流離。”

“好好。”荀子閉上了眼。

我信你!先生信你。秦/王政,先生長大的阿政。

琇瑩的花未送出去,因為先生這次沒有等他。

手中的花摔在地上,花瓣零落一地,琇瑩抱著枯枝,擦乾眼淚,垂首跟在他阿兄身後。

先生,在天下看著他呢,他不哭了。

先生,你這顆星要落在阿兄的星落啊,這樣來日琇瑩歸去,你我依舊可以坐堂談笑,你可以聽我說儘往後的人間事。

先生啊,琇瑩來年與你重逢,我與你訴那年秦月照徹萬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