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溫》
/咬春餅
微風伴天晴,五月,雲津市最舒適的季節。
但此刻,付佳希的心情如冰山丟火把,極度煎熬。
對面的家長依依不饒,情緒愈發激動。
“我對小餘老師的處理提議不滿意,不接受。如果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問題,那以後任何人都可以打我兒子,畢竟道歉不需要代價!”
園長:“您的顧慮是對的,這也隻是小餘老師的建議,小朋友們之間的小矛盾,我們……”
“怎麼能有這種不成熟的建議?我無法理解。”
園長笑容掛不住,“抱歉,是我們沒有考慮周到。”
驟然起高的音調突兀、刺耳,嶽嘉一往媽媽身後躲了躲,小拳頭又捏緊了些。
付佳希側過頭,對兒子笑了笑,回握住他濕潤的小手。然後轉回臉,和顏道:“先動手打人,是嘉一做得不對,他第一時間道了歉。我理解您的心情,道歉遠遠不夠,所以您的孩子,在他道歉後也動了手,並且是拿鉛筆去紮他的臉。”
“不可能,我家孩子最乖了。”
園長公正道:“教室有監控,我已截取到完整的過程視頻,我們一起來看看可以嗎?”
強詞奪理已不奏效,對方短暫閉聲,但怒意有恃無恐,依舊樹敵於臉。
“哇!!”挨揍的小朋友突兀大哭,眼淚像不講道理的午後陣雨,指著嶽嘉一控訴:“他打到我了,我根本沒有碰到他嗚嗚嗚!”
“那是我躲開了!”嶽嘉一探出腦袋,大聲喊:“你用鉛筆戳我眼睛!”
付佳希變了臉色,將嘉一往身後撥了撥,聲音冷下兩度,“我家孩子做錯事,道歉是應該的。可一碼歸一碼,您的孩子,是不是也該向嶽嘉一說聲‘對不起’?”
“請問戳到了嗎?受傷了嗎?有痕印嗎?什麼都沒有,那我家孩子為什麼要道歉?”
付佳希抿緊唇,此時的無言不是被說服和怯懦,而是當下的氣氛過於劍拔弩張,她不想,也不適合在孩子面前上升到另一種程度。
園長皺了皺眉,顯然不認可這種說法,但秉承和平商榷的初衷,耐心調解,“那您希望從哪個出發點來解決問題?”
“打人這麼惡劣的行為不可原諒,但他也是個孩子,所以我給兩個選擇,第一,讓他在全班小朋友面前,念三遍檢討書。第二,他換班。”
園長皺眉,這要求屬實有點過分。
一時連沉默都很徹底。
按付佳希的脾性,不就破罐子破摔這麼點事,誰還不會了?
嘴角的笑是風暴前的最後寧靜,卷起的衣袖是蓄勢待發的預警,可就在她邁步往前時,衣角被輕輕拽住,一低頭,對上嶽嘉一茫然的眼。
既清澈,又露怯。
握緊的小拳頭鬆開,迫不及待地與付佳希十指相握,反倒是勸慰起她來。
理智之上的火焰被掐熄滅,付佳希頓時心軟。
嶽嘉一的性格從小安靜,慢熱,不像她。
付佳希想,要是像她一點就好了,哪怕不討喜,偶爾發瘋,至少不委屈著自己。
在這片刻的分神中延伸出的短暫安靜,被對方視為服軟,於是揚高下巴,“做選擇吧。”
“抱歉,打擾。”
門口響起的聲音,出自西裝革履的男士之口。
嶽嘉一驚喜:“爸爸!”
一行兩人,嶽靳成走在後面,被擋一半身影,正裝筆挺,是從開到一半的總辦會過來的。程律師欠開身,伸手護了護奔跑過來的小嘉一。
嶽靳成攬住人,輕巧一抱,於手中顛了顛,然後額頭相抵。
這是父子之間的默契。
“爸爸。”嶽嘉一聲音漸小,“我犯錯誤了。”
嶽靳成嗯了聲,“後悔嗎?”
嶽嘉一的小腦袋抬直了些,半晌,搖頭,斬釘截鐵道:“No!”
這回答讓嶽靳成甚為滿意。
他將兒子放下,往前走幾步,與付佳希並肩的位置停步。
嶽靳成不是面善溫和之相,英俊沉穩。今日會議重要,下午還有外賓需接見,所以發型稍加打理,露出前額,又著正裝,氣度自然不俗。
對方家長心裡犯怵,但先發製人的勁還在,高聲道:“這是嶽爸爸吧,也行,你們商量一下怎麼辦。”
嶽靳成倒也不急於拋答案,而是重新確認事情的來龍去脈。
“嶽嘉一打了人。”
“對,打了我崽崽,鼻子流血了,手背也抓破了。”
“動手之前,這位小朋友對嘉一說過什麼?”
“為著小事起了小爭論而已。”
“哪種爭論,哪件小事?”
“就,就……”對方明顯不願表述,重申道:“反正你兒子動手打人了。”
嶽嘉一從爸爸媽媽的中間探出頭,此刻回想依舊憤懣難忍,傷心眼紅,“他罵我,罵我是沒人要的小孩,罵我沒有爸爸,我和媽媽是被趕出來的。”
付佳希彆過臉,繃緊神色。
嶽靳成仿若無事,不疾不徐道:“動手打人確實不對,是該受罰。”
對方鬆口氣,心想,看著不好惹,沒想到這麼輕易拿捏住。
隨後,嶽靳成對一旁的程律師眼神示意。
程律師收好錄音筆與拍攝的手機,向前一步道:“女士您好,我是嶽先生的代理律師,事實上,嶽嘉一小朋友父母健在,鑒於您的不正確引導,誹謗造謠,捏造事實,並涉嫌故意傷害,對我當事人身心造成困擾。受委托,由我全權負責此次起訴事宜。”
“起、起訴?”對方徹底愣住,氣急敗壞道:“你們是不是瘋了?是你兒子先動手打人的!”
“鼓勵您采取一切合法途徑維護權益,我方會全力配合。”程律師看向園長,禮貌道:“老師您好,在法律程序完成之前,嘉一小朋友是不是可以繼續在原班級?”
“當然。”
—
還有一節故事課。
付佳希和嶽靳成都沒走,經得老師允許後,坐在教室後觀摩。
夏季校服是清新英倫風,光透過落地窗,鋼琴聲是背景樂,稚嫩與天真的嗓音,童話故事仿佛具象化。
嶽嘉一端坐第二排,一臉求真。老師提問時,他亦積極高高舉手。
付佳希鬆了心,幸好,孩子沒受太大影響。
教室裡的板凳很小,嶽靳成身高腿長,坐在這姿態略顯滑稽。他向前伸直一條腿,應該是相當不舒服了。工作手機的郵件提示音響了幾次,周二,本就是他最忙碌的時間點。
但嶽靳成沒有半分不耐,雙眸跟隨,和付佳希一樣,也在細膩地關注兒子的情緒。
嶽嘉一偶爾回頭,看到爸爸媽媽齊齊坐在那,登時笑出大白牙,繼而興致勃勃地投入互動中去。
付佳希眼睫動了動。
他很開心。
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出神之際,手機從衣服口袋滑落在地,“咚”的聲悶響。
付佳希調整姿勢剛要去撿,嶽靳成快她一步,彎腰勾手,將手機遞在半空。
“謝謝。”付佳希低聲,接過。
他握得有些多,指尖不由碰在一起,又一秒各自歸位。
很客氣,客氣得過於生疏。
嶽靳成沒搭話,扯住領口鬆了鬆,升騰起些燥意。
童言歡笑充斥整間教室,像分界線,到了他倆之間,任何交流便成了多餘。
直至下課。
“爸爸媽媽!”
奔躍而來的嶽嘉一將古怪的沉默打破。
付佳希摸了摸他的頭,嶽靳成將兒子單手抱起,“企鵝與鯨魚的故事講得真好。”
嶽嘉一不好意思撓撓臉,“有一段我差點忘記啦!”
“沒有局限,如果你能自由發揮,爸爸會覺得更棒。”
鼓勵比誇讚更奏效,嶽嘉一摟緊嶽靳成的脖子,小腿愜意自在地晃啊晃。
付佳希拿著書包跟在後面,忽然手裡一空,嶽靳成反手就將書包撈到自己手中。
嶽嘉一趴在肩頭,狡黠地衝她眨了眨眼。
司機候在校門口,開的是嶽靳成的商務用車,一輛黑色賓利。
付佳希慢下腳步。
“媽媽,上車呀。”嶽嘉一生怕她走,眼神期盼地催促。
付佳希於心不忍,妥協。
後座寬敞,坐三人也不擠。
嶽嘉一在中間,一會兒靠近付佳希,一會兒倒向嶽靳成。
“媽媽,小朋友們說你好漂亮的。”
“還說我爸爸長得超帥,像大老板。”
司機都給聽笑了。
說起嶽靳成,嶽家長子,柏豐集團總經理。他下頭有兩個弟弟,自幼被當接班人栽培,意氣風揚。當年柏豐資本證券化改革之時,各方關係站隊選碼,家族中最受冷落的嶽靳成無一人青睞,單薄之勢,偏偏磅礴出鞘,在明槍暗箭中力爭上遊,實權收麾,上位之路堪稱教科模板。
不是“像”大老板。
而是事實。
嶽嘉一像條歡快的小錦鯉。
付佳希與嶽靳成,能輕鬆應答他的任何話題。
偏偏兩人之間,從未說過一句話。
嶽靳成拿出上周瑞士出差帶回來的糖果,作為安撫與嘉獎,“一天隻準吃兩顆。”
嶽嘉一滿口應答,迫不及待地品嘗。
恰好,付佳希手機響,是白朵的電話。
她接聽,“沒事了,處理好了。公司那邊請了半天假。”
“爸爸。”嶽嘉一拉了拉嶽靳成的衣袖,“你也給媽媽吃一顆呀。”
嶽靳成看向付佳希。
付佳希鬆弛地靠向椅背,白皙的臉泛色淡淡的紅,像一枝被露水潤透的淺玫瑰,蔫軟下來的倦態,藏不住疲憊。
嶽靳成拿出兩顆糖,遞給她。
付佳希愣了下,坐直了些,打起精神去接。
電話那頭,白朵嗓門大,“明天晚上記得來相親!你彆忘記啊彆遲到!”
付佳希都快要拿到糖果了,嶽靳成的手一頓,驀地手指閉攏,將糖果藏於掌心收了回去。
“……”
善變又小氣,陰晴且不定。
嶽靳成怎麼變成這樣了。
付佳希設身處地想,大概也是工作太多,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