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空星聽到弦歌,鈴鼓，劍佩聲，海潮聲,山鳥鳴，明月浮在雲海上的聲響，似是有人渺渺茫茫地對他說著話。【注】

層雲之上,唱喏一聲,仙人紛至而來,空中揮灑萬花。

那駕雲而來的，那手捧如意的,那步踏蓮花的，那乘騎白獸的……璀璨絢麗，笑語晏晏。天地為之欣然,生靈向其拜倒，燦爛一切華彩漫流於空，詮釋著亙古有之的神仙概念。

輔國將軍府中，玄鳥金瞳倒影出天際閃光的雲霞。這具身體太年輕,尚未涉及朝政，因此並不能列席宮宴,商歌不是很滿意。他本想著在燈宴之上，緊隨星主身後,抽魂歸真,現玄鳥本相，再給這些凡人一重震撼。

隻是星主不欲如此，他自然會考慮星主的意願。

遠望天際雲霞，商歌上前一步，身後卻忽然響起呼喚聲。

“夜深霜重,大公子這是……要去何處啊？”

商歌側目，說話的是將一輩子都奉獻給將軍府的老仆。老仆在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商濯錦的記憶之中，分量頗重。輔國將軍公務忙碌，幾乎可以說，商濯錦是由這名老仆一手帶大的。

商歌笑了笑，他大約是被星主影響，變得柔軟了些，身為昔日的部族戰爭神，臨彆之際，竟也多出幾分慈悲心腸。

他指著自己的鼻尖，金瞳閃動，笑問道：

“你可知我名姓？”

“大公子說笑了。”老仆滿臉困惑不解，“老奴怎會不知曉大公子名姓呢？大公子名為商……商……”

他竟一時遲疑了。

商歌如今在漸漸脫離這具身體，神魂的影響開始削弱，這老仆能產生一點遲疑，也算對商濯錦有些真心。既然有人還記得商濯錦，有人還想要商濯錦回來，做件好事倒也未嘗不可。

星主得賠他，他竟變得這般良善了。

“我乃玄鳥商歌。”他昂然笑道，“臨時有事，於是借用這具殘軀。商濯錦其實早就死了，隻不過我借用了身體，將其修好，便算是借用的報酬了。”

“我會走，他會活。”

“凡人老翁，多謝你這段時日的照顧。”

雙翼狹長的玄鳥神魂從商濯錦身體中脫出，爪上握劍，威風凜凜。神異當前，老仆隻覺雙膝一軟，顫抖著跪倒在地，待到燦金的神魂完全抽離，他連忙撲上前一步，接住商濯錦軟軟倒下的身體。

見玄鳥展翅欲飛，他忍不住喃喃追問道。

“大公……仙人這是要去哪裡啊？”

商歌大笑，雪風卷集於他翼下，他燕首向皇城。

“去接我的好友……”他的前半句猶如燕雀呢喃，後半句卻又慷慨上揚，“迎我家星主去！”

玄鳥扶搖而起，老仆用衣袖遮面抵禦狂風，半晌才得以放下。懷中似乎有輕微地異動，老仆頓時欣喜地低下頭，老淚縱橫。

“濯錦……”

商濯錦剛剛複生，虛弱不堪。他的手抓握著地上殘雪，雙瞳睜開半線，

模糊的視線之中，望見玄鳥如來時一般，倏忽飛去。

大半載如朦朧夢。

他何其有幸，竟得了一場救命的仙緣。

燈宴之上，殿門大開，寒風入內，卻卷來勝境花香。老皇帝激動得面色漲紅，如同一個驚人的醫學奇跡，他竟然站起身，踉踉蹌蹌從高座上走下來，一直走到階下，同時振臂高呼。

“仙人們！仙人們是為了朕來的嗎！”

“朕要成仙了！朕要成仙了哈哈哈哈！”

他開始曆數自己的功績，什麼從年少時就修習房.中術，又為大昭附近的道觀供奉了多少金銀，遠道而來的方士他以禮相待，服食金丹如何四時不斷，更是要當場將常待的觀文殿改名為“觀仙殿”。

“朕……朕早就想改了！”他漲紅著臉，“請眾仙人看在朕剛剛成仙的份上，原諒朕，是群臣誤朕啊，非朕之過！”

聽老皇帝將好大一口鍋扣給自己，群臣頓時惶恐。

“陛下怎麼能怪臣等……”

“不過儘臣子本分罷了……”

仙人們落於殿外，並未進殿來。有許多仙人彆離紅塵日久，新奇地看著殿內擺設，全然無視老皇帝的狂呼高叫；有的了解世事，見老皇帝如此作為，面上顯出些微嘲諷；更多的則淺笑期盼，與陸空星目光交接，以目光催促著。

星主，還等什麼呀？

仙人的腿腳衣袍之間，一青一白兩隻小麒麟費力地擠出來，落地還滾了兩滾。搖晃搖晃腦袋，待視線重新清明，他們立刻四蹄噠噠，跑上殿中。

星主！走啦！

“麒麟！是麒麟！”老皇帝高興得手舞足蹈，他一把推開還想攙扶他的鄭青雲，自己趔趄上前。面對孫輩他都未曾這樣慈祥過，他蹲下身，張開手臂，好像想要接引兩隻小麒麟到自己懷中。

面對他，兩隻小麒麟越跑越快，邊跑邊笑。就在老皇帝真的以為他們會撞入自己懷中時，兩隻小麒麟突然一個變向，從老皇帝身邊分彆繞過，而後又彙合到一處，繼續向前跑去，悅耳的童聲說道：

“星主！星主！還等什麼呀！”

“我同妹妹來接您了！”

“我跟哥哥來接您了！”

“我們一起到無憂仙鄉去吧！”

小麒麟一口氣跑到陸空星腳邊，一個用頭頂小小的犄角來回蹭，一個人立而起，兩隻前蹄搭在陸空星的小腿上，一邊撒嬌，一遍催促。

“星主，我們快走吧！仙人們都來接您啦！”

閉合的紫瞳睜開，陸空星旋身，束起的發尾甩開一個好看的弧度。他並未再看殿上任何一人，小麒麟高興地伴著他，他信步向殿外，每一步都似踏著雲霧縹緲。

路過維持可笑姿勢半蹲在地上的老皇帝，陸空星目不斜視。

“如父皇這般勞民修仙，萬世修不成。”

“他們……仙人們……”

“是為我而來的。”

霎時間，老皇帝紅潤的面色灰敗下去，他張口

欲言，

最終卻噴了一口血出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仙人臨凡，小九欲走，在這一切之中，長公主心中倉皇，她站起身，挽留般喚了一聲。

“小九！”

陸空星沒有回頭，隻是說道。

“姑母，我要去我的去處了。”

他走向仙人們，紫瞳中漸漸染了些情緒。仙人們或向他微微欠身，或向他輕輕頷首，然後一齊向兩邊分開，露出中間的白鹿。

那白鹿身披五色雲霓飄帶，鹿角玉中帶金，皮毛上日月山川銘刻，仙姿出塵，儀態萬方，看向陸空星的鹿的溫潤墨瞳中，全是柔情。

白鹿口中銜一支白黃紅三色芍藥，與陸空星隔著無數歲月對視。

隔著前世錯過的數十載，隔著今生相聚的大半年。

隔著沉默湟水、難越關山，隔一段月下、一段笛，隔海棠桃李與芍藥，再隔一句“我有嘉賓”、一行“投我木桃”……

還有一個小鹿跳跳。

如今，他們總算相聚了。

在眾人屏息注視之下，陸空星來到白鹿面前，紫瞳中全是盈盈笑意。他伸手接過白鹿銜著的三色花枝，一手托起白鹿的下頜，與鹿輕輕貼貼前額。接著，投桃報李般，他解下腰間玉佩，係在鹿角之上。

紅繩悠悠，碧玉搖蕩。

與小鹿永以為好也。

隆冬時節，西山行宮，老宦官本來已經睡下，忽然感到窗外有什麼雪白的亮光在閃爍。他遲疑片刻，披上外衣，顫顫巍巍走到院中，隻見天寒地凍，四面海棠卻開遍，白花皎潔，翩躚若夢。

心中有某種預感，老宦官連忙去往九殿下曾經居住過的那間宮室。他從來不敢進入這裡，隻在門口踮腳，發現宮室桌上斜插的那瓶不敗海棠，正在夜色中忽閃忽閃。

某個瞬間，滿枝五瓣花墜落，竟化為發光的飛鳥，乘一陣清風，直上雲天！

老宦官一路追出去，追到看不見白鳥的山頭。白鳥遠去的方向正是皇城，他嘴唇蠕動，似乎明白了什麼，在雪地裡大禮下拜。

神仙啊……神仙啊……

神仙去也。

欲去仙人將脫去紅塵之物。

小麒麟一路跟著蹦蹦跳，在陸空星腳邊手舞足蹈。物候之神含笑拆散陸空星的束發，重新挽起；蓬舟為他披上一眾仙人趕製數日的雲霞外衣；白蛇獻上香花仙草，祝願百病不擾；明月與團團兔耳搖晃，為他佩戴玉墜與玉鈴；善戰玄鳥則金瞳含笑，解下佩劍相贈。

白發皆散，腰間劍佩交疊，陸空星抬手，自己為自己繞上流雲羽帶。

明月盛大，雪夜風滿。

他在仙人環繞之中，這才回眸，身後殿上，是委頓在地的老皇帝，是驚愕震撼的皇族與百官。有人想要追出來，但更多人畏懼不已，在殿中呆呆望著。

“恭喜星主歸位。”

“星主往後無憂！”

耳畔有聲，仙人們皆在誠摯恭賀他。

陸空星笑了笑，他一拂衣，側坐於白鹿背上。海棠白鳥自西山行宮姍姍而來，繞他身畔；羽翼豐滿的五彩鳳凰縮小身形，落在他肩頭；袖中荷花小鹿並三兩支琪花、一兩盞荷一同探頭，回望紅塵漸遠。

“去罷。”他說道。

於白晝般的光明裡，他乘白鹿登仙而去。

白鹿四蹄踏風，仙人們馳騁於夜空，形成無數飛星掠過般的燦爛光帶。飛掠大地之時，陸空星卻一直留意著地面上。

忽然，他看到了什麼，紫瞳微亮，輕輕拍拍白鹿頸側。

“陸文昭，我們下去。”

白鹿耳朵微動，幾步連踏，帶他脫離仙人的隊列向下，而在下方，正是連夜奔行中的雍州王的隊伍。

陸空星紫瞳之中染上真摯的笑意。

久違了——

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