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奴跪在地上,前額死死貼著冰冷的地面,不敢抬頭片刻。
他滿懷恐懼地等待著,等待著坐在軟榻上那個被華美狐狸皮毛繞身的皇子,為他下達最後的判決。
陸空星摸摸狐狸皮毛,他發現這皮毛其實還保留了一點靈性,與他熟絡起來之後,還會輕輕地繞住他,像個溫柔親切的長姐。這讓陸空星愈發想知道,皮毛的原主人究竟遭遇了什麼,才最終使毛皮落到了冷壽手裡。
冷壽……殺了她嗎?
思考過皮毛的問題,陸空星的視線重新投向跪地的丹奴,悠悠問道:
“饒什麼命?”
他想看看丹奴的投名狀,究竟能不能打動他。
被詢問,丹奴這才敢將頭緩緩從地上抬起來,前額青了一大塊。他心中在激烈地斟酌著,一邊是冷壽的積威已久與殘酷手段,一邊則是九皇子的高深莫測與種種神異之處。他心中的天平漸漸傾斜,最終,隱約的直覺戰勝了一切。
丹奴猛地再度叩首。
“求九殿下饒恕小人,欲與國師冷壽一同加害殿下的罪過!無論是國師想找人假扮殿下的計劃還是小人的【人丹】身世,隻要殿下詢問,小人願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丹奴本以為九殿下不會立刻相信他,會質疑,他掌握的東西不少,已經做好了進一步解釋的準備,不料,白發的皇子卻隻是可有可無地點頭。
想交代的都是真的有用的,丹奴算是誠意可嘉。
“與我猜測和掌握的相差不多,冷壽想害我,也不是一日兩日。”陸空星摸摸狐狸耳朵,“他要你做的取我代之的事,一進靈台,我就猜到了。”
丹奴額角的冷汗立時冒了出來,他緊張地等待著自己的審判結果。
“不過你向我投誠,也並非無用。【人丹】的事,稍後需要你同我細說。”紫瞳抬起,陸空星雖然有前世經曆,知道冷壽煉製的丹藥成分詭異,對其中的詳細之處,卻算不得了解。正好,現在能補上了。
“至於冷壽的計劃……”
陸空星忽然話鋒一轉。
“這兩日你模仿我,模仿得怎樣了?”
回想起九皇子的種種難以模仿之處,丹奴幾乎要哽咽了。
“九殿下天潢貴胄,小人實在模仿不來……”
他甚至一度覺得,國師是想讓他送死來了!死了正好被煉製成人丹,回歸他原本的身份,這是個陰謀啊!
沒想到陸空星也認真說道:“讓你在短短三日內模仿我,冷壽就是在讓你送死啊。”
“你想一想,且不說我身為皇子,私下裡掌握著多少秘密,與多少達官顯貴有聯係和交往,就算這些可以用失憶或者受傷來糊弄過去,可是僅有三日,神似都達不到,區區形似,隻能讓你以我的身份走出靈台罷了。”
丹奴不是傻子,他一聽“以九皇子的身份走出靈台”就明白了。
“國師隻想……讓我代殿下走出靈台……”
“嗯。”陸空星點頭,
“隻要你代替我走出去,
冷壽就沒有責任了。至於取代我之後當個閒散親王享受榮華富貴之類的,根本不可能,冷壽為了不留把柄,必然對你動手。”
而且,就算冷壽不動手,隻要陸承影陸明修那種前世冤孽還活著一個,陸空星自身的身份就是高危,輕則白如前世一樣被抓緊西山行宮軟禁起來,重則直接格殺。
丹奴顯然也想明白了,臉上的神情一半是後怕,一半是憤恨,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
“你的模仿能力其實是有的。”陸空星肯定了他,“我倒覺得你隻是選錯了對象,幾天時間,夠模仿誰呢?要是長期觀摩,萬般熟悉,倒是有成功將對方取而代之的可能。”
他唇畔浮起一抹壞心的笑意。
“你想一想,在這靈台之中,與你數十年如一日相伴、你萬般熟悉閉著眼都能與之做出同等神態的人,是誰呢?”
丹奴腦海中頓時劃過一個名字,他的嘴唇顫抖起來。
陸空星替他笑答。
“當然是冷國師呀。”
“如果變作國師模樣,不比模仿我容易多了?國師亦能享受榮華富貴,還不用承擔皇子要承擔的風險,豈不美妙?”
丹奴彆無選擇,而與之同時的,因九皇子這些言語,他感到自己的心重重一跳,竟回想起了冷壽曾勸誘他的話來。
【當皇子,享受榮華富貴,豈不美妙?】
現在,這句話被陸空星的話語徹底覆蓋了。
陸空星安然坐在軟榻上,威逼固然能實現目的,讓對方打心底裡認同則能讓效果擴大十倍。丹奴表情一變,他就知道對方會竭儘全力去做,為了取代冷壽。
他進入靈台隻是為了引出小鹿,至於之後與小鹿談得如何,陸空星並不能預測。蓬舟曾誇他擅弈,此時他就直覺想保留整張棋盤上的部分布置,因此,他也需要冷壽活著走出靈台。
冷壽的計劃挺好的。
現在,這計劃是他的了。
丹奴已經心悅誠服,表示諸事都願意聽從陸空星的安排。但是想起一事,他又有些遲疑,主動對陸空星說道:
“九殿下,國師不同於凡人,他精通術法,很難對付。小人還曾聽他提到,隻要解決了他的那個師弟,其他人就不足為懼。”
聞言,陸空星微微睜大紫瞳。
解決徐元符?
壞了。
***
冷壽的房間今夜注定是觀光遊覽的必看景點。
幾乎是陸空星前腳剛收獲滿滿地離開,徐元符就摸了過來。不同於可以隨意走地裡牆裡房梁上的陸空星,徐元符的路徑要正常許多,風險自然也大很多。
房門與窗上的絲線自然被徐元符察覺,就算知道這是冷壽的拿手好戲,他依舊開始硬著頭皮破解起來。
徐元符很清楚,一旦被冷壽發現,他們之間脆弱的平衡就會打破,一定會當場撕破臉,就看鹿死誰手。但他不得不來,冷壽
太過喪心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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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來看看,最好可以搞個破壞。
一層層絲線被無聲解開,解到最後幾道的時候,徐元符歎了口氣。
果然不能完美破解,他被發現了。
他轉身,冷壽已經帶著道童白雪和許多其他絕對忠心於自己的陰陽生站在那裡,略顯蒼老的面容上沒有表情。徐元符驚訝於冷壽這幾日的老態,想必是用了不少法術和陣法,再怎麼保養得宜,此時也同他一樣,幾乎將壽命燃燒殆儘了。
兩人在門口對峙,半晌,冷壽冷冷開口。
“師弟,我就猜到你會來。”
徐元符很快調整好情緒,笑嘻嘻地將兩隻手一攤。
“我想師兄了,不能來嗎?”
冷壽頓時被他惡心到,臉都皺了起來,好半天才調整好情緒。
“值得嗎?”他問徐元符,“你對九皇子這樣忠心,幾乎願意搭上自己的性命,莫不是想等九皇子上位,自己做了國師,再打壓我?”
徐元符翻了個白眼。
“少將我想得與師兄一樣汲汲營營,我與九殿下那是誌趣相投的同路人。師兄向來沒朋友,怕是不能體會到這一點吧。”
徐元符一邊說著話挑撥冷壽的情緒,一邊隱晦地四處打量,希望能找到一處薄弱的地方好衝出去。奈何追隨冷壽的陰陽生一個個面無表情,幾乎像一群無知無覺的傀儡,森然將他圍住,沒留一絲縫隙。
那就隻能指望被他留在外面的丹砂了……
徐元符的舉動逃不出冷壽的眼睛,他詭異一笑。
“無論怎樣,九皇子都當不了皇帝了。”
“他甚至走不出靈台!”
徐元符終於變了臉色,他也感到一陣頭昏惡心,慢慢靠在了身後的牆上。
“冷壽!你想乾什麼?難道想殺害當朝九皇子不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傷了皇子,能跑到哪裡去?”
冷壽嘴角的笑意不改,他一抬手,身後的白雪勾起一抹諷笑退後。不多時,他身後跟著幾個表情空洞的陰陽生,手中抓著兀自掙紮不休的丹砂,將他擲到徐元符腳下。
“仙師!”丹砂哭喪著臉,“他們好像知道我藏在哪兒,我沒能跑掉!”
徐元符已經徹底站不起來了,他懷疑那些絲線上附著毒素。他沿著牆慢慢坐倒,陰陽生一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
這下可真是……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冷壽並沒有立刻殺掉徐元符,好像還拿他有用。徐元符手軟腳軟,被蒙上眼睛,由兩個人挾持著走。
他能感覺到自己在踉蹌著向下,經過一段漫長的甬道,然後是機括轉動的聲響,他踏上了一個巨大的裝置,這裝置帶著他繼續下行。最後,徐元符嗅到了一點硫磺的氣味,這種氣味他們方士最熟悉不過,那是煉製丹藥時會散發出的氣味。
蒙眼的布被掀開,眼前都是刺目的火光,徐元符適應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看清。
他們已經置身地下,這裡極為空曠,排列著數十個熊熊燃燒的丹爐,而在四面,則隱約能看到森冷的鐵柵欄,不時有淒厲的人聲從其中傳出,不多時,就有陰陽生捧著托盤提著小桶,從那些牢獄中走出來。
看到眼前的場景,徐元符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忍著作嘔的衝動,對前方負手而立的冷壽怒罵道:
“老畜生!”
冷壽不以為意,甚至依舊笑著。他看樣子也壓抑了很久,無人可訴,於是指點著各個方位上的牢房,給徐元符一一介紹。
“師弟你瞧,這一側關押的丹奴,品質最上乘,血肉都極生嫩,火裡一灼就能融進丹丸中。”
“這一側呢,要差些,不過更肥潤。”
“至於這邊,尚在孕中,有時或有奇效。”
“皇帝吃的金丹,都是出於此處啊!”
徐元符隻是聽著都要吐了,他毛骨悚然,想到了從靈台處流出到宮中的眾多金丹,難不成那些丹藥全都是——
“那倒不至於。”冷壽收斂了神情,“低劣之人,還不配吃這樣好的貨色,不過是一些面粉捏成的團子罷了。”
“那些愚民不知道他們吃的隻是面粉,一個勁地哭著求著,將身家性命全用來買我的丹藥。然後呢,吃下去,祈禱能夠白日成仙。”
冷壽在丹爐前緩緩踱步,忽然轉身。
“師弟,你說他們蠢不蠢?要是真有能使人成仙的金丹,我會慷慨到分給旁人嗎?珍貴的人丹煉製不易,還得分給那皇帝老兒一份,我自己都吃不夠啊。”
徐元符滿面寒霜,他看著冷壽,幾乎像看一個邪魔。
“你在大昭宮廷之中,竟敢行如此殘忍之事。”
冷壽放聲大笑。
“師弟,你太天真了。如你所言,我畢竟隻是個方士,若無大昭皇帝的支持與默許,你以為我能在靈台下方開設出這樣大的一個場地嗎?”
似乎覺得對徐元符的刺激還不夠,冷壽愈發快意。
“你可知,九殿下為何被從雍州接回來?”
聞聽此言,徐元符頓時雙目圓睜,心神劇顫!
竟是……如此!
冷壽瘋了!皇帝老兒也瘋了!
向懂行之人展示完自己長久以來的成果,冷壽心中獲得了無限滿足。他冷冷看了一眼徐元符,知道了這些秘密,他本就不想留著對方。
隻是修道之人的血肉,是最好不過的材料了,可不能浪費。
冷壽揮手,徐元符與丹砂立刻被壓下去。他轉身,面向眼前最大的那隻丹鼎。
不過眼下,最珍貴的還是這爐丹。
鼎中,大昭皇族之血沸騰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