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赤當然也想抓住白鹿,他渴望的與其說是白鹿，不如說，是白鹿象征的東西。

他渴望大昭這片土地。

烏蘭赤好歹是馬背上出生成長,全力施為之下,勉強能吃一嘴陸空星的尾氣。他心知以目前的速度追不上,但是烏蘭部有馴馬秘術,類似某種巫術,可以使馬匹短暫提速。

就算後續馬會七孔流血而亡，他也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他要攔住陸空星。

烏蘭赤對著馬耳朵念動秘術，馬雙目赤紅，速度越來越快。他逐漸與陸空星並駕齊驅,見陸空星也俯身在馬耳朵邊念著些什麼，頓時一哂。

這也是在用某種秘術吧？他們分明都是手段殘酷的同類人,是一丘之貉。

殊不知，陸空星才不像他,用燃燒馬匹生命的秘術，他隻不過是用了通鳥獸語的仙術,在駿馬耳邊一個勁地低語。

“請你吃胡蘿卜胡蘿卜胡蘿卜……”

馬：“……”

唏律律！

衝啊！

烏蘭赤的馬已經開始口吐白沫,他像爭一口氣一樣努力策馬跑到了陸空星前面，一勒韁繩，在陸空星的必經之路上橫過馬身,神態挑釁。

“九殿下，到底是我快些。”

然而烏蘭赤自得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他發現陸空星依舊在不停策馬，奔行的速度……有增無減。

——他看上去並沒有打算停下。

這個猜測讓烏蘭赤心臟一縮，直面那雙寒水般澄明淩厲的紫瞳,他忽然不能維持從容。他死死抓著韁繩，告訴自己陸空星是不可能撞上來的，他不能退，退了就是害怕，就是輸，然而……

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白發在烈風中揚起無所畏懼的弧度。陸空星的眼神從始至終就沒有改變過，他的紫瞳之中，隻倒映著恐慌奔逃的白鹿的背影。

小鹿很害怕，再跑下去恐有危險。

他得……

快點跟上。

陸空星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追眼前的白鹿，還是在追一大早就令他心神不寧的小鹿。他隻是想，追上了就好了，隻要追上就好了，他不管不顧一路追著，就好像去抓握一個渺茫的希望。

再快一點——

追上小鹿——

小鹿——

不要走！

烏蘭赤□□的駿馬已經發出了恐懼不安的嘶鳴聲，烏蘭赤亦是全身微微顫抖起來。他終於意識到，陸空星是真的不會停了，就算撞上他，就算同歸於儘，陸空星也不會停下。

他瘋了嗎！

心念至此，烏蘭赤心中已經怕了，在他意識到的時候，他發覺自己已經無意識地勒著韁繩，讓馬後退了一小步。

一小步的距離，無法避開陸空星，卻已經宣告了他的一敗塗地。

他——害怕陸空星，為這個皇子膽寒。

如果這淩厲強悍的九皇子是大昭未來的君主，那他揮師南下的夙願，怕是終成泡

影。

已經來不及想這麼多了，陸空星速度未減，而烏蘭赤的遲疑是致命的，他無法及時撤出陸空星馬蹄踐踏的範圍，兩人正面撞上已經是不可能避免之事。烏蘭赤一邊向一側勒緊韁繩，一邊下意識地閉上眼，巨大的陰影覆壓在他身上。

“……飛起來。”

他聽見陸空星悠悠地對馬說道。

駿馬如通人言，瞬間揚起前蹄，這一幕在烏蘭赤眼中近乎慢放，伴隨而來的還有永生都無法忘卻的恥辱與恐懼，這些情緒將在他每一次見到陸空星時重新從心底泛起，勾起此時此刻的這份惶恐。

他再不能戰勝陸空星了。

陸空星當然沒想著跟烏蘭赤撞上，見對方一副完全喪失了鬥誌的樣子，他甚至都不會多花心思去想。一個聽鳥獸語讓駿馬聽令，他又一個隔空攝物，將他與馬全部攝起到空中，駿馬載著他淩日而過，下方就是狼狽地用手臂遮住臉的烏蘭赤。

四蹄落地，濺起塵土，陸空星策馬不停，繼續向前狂奔。

簡單跨個欄，沒規定隔空攝物不能攝自己吧？

小鹿就在前面！衝啊！

陸空星策馬疾行，一路衝入林中。東山獵場外圈，被蔥蔥鬱鬱的林木所覆蓋，枝蔓交疊投下陰翳，又距離獵場邊緣極近，也就極易……隱匿。

能追到此處的人已經不多了，也就是陸空星人馬合一，壓低身形伏在馬背上，這才能如此迅速的深入。他望著前方白鹿驚慌的背影，再一次給馬匹提速。

“請你吃大胡蘿卜大胡蘿卜大胡蘿卜……”

馬：“……”

這人還怪好的咧！能處！

陸空星終於在一處林中空地追上了白鹿，白鹿似乎也跑累了，微微喘著氣。陸空星下馬，他用通鳥獸語與白鹿溝通，鹿耳朵豎了豎，隻是仍有些瑟縮畏怯，見他沒有追上來的意思，乾脆找了個機會，鑽進一旁的深草中消失不見了。

看著白鹿害怕的樣子，儘管從一開始就知道，陸空星依舊再一次明白，這不是他的小鹿。

隻是格外相似的一頭白鹿而已。

陸空星忽然感覺有些難過，林中四面寂靜，他定了定神，試探著輕聲喚了一聲。

“陸文昭。”

隻要喊這個名字，小鹿就一定會來。

但是這一次，陸文昭卻沒有回應他。

他真的在安排好一切之後，在教會了他身披飄帶飛行之後，如玉簡教案上安排的那樣離開。

細風颯颯，陸空星忽然感到沮喪極了。他抱膝蹲坐下來，一時間茫然失措，不知道所做和將做的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

沒有小鹿，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正當陸空星萎靡不振之際，裸露的手背處傳來輕輕挨蹭著什麼的觸感。他從悵惘中微微抬頭，隻見剛才畏懼逃跑的白鹿不知為何又折返回來，頭上依舊頂著那片不純的黑色皮毛，正輕輕用臉頰蹭著他的手。

“小鹿……”

陸空星喃喃開口，他

伸手摸了摸白鹿鹿角之間的位置，白鹿立刻回蹭他，墨色的眼睛似乎會說話。陸空星有點走神，他記得陸承影獻上的這頭白鹿好像不是黑色眼睛，他本想去翻找自己絕不會出錯的記憶，白鹿又頂了頂他的手，打斷了他的思考。

“你是個好小鹿。”

陸空星摸摸鹿頭，歎息。

“卻不是我的小鹿。”

陸空星正情緒低落，林葉之間，一枚閃耀著鋒芒的箭尖卻已經緩緩將他鎖定。刺客瞄準的位置不是他的胸口這類致命的地方，正相反，他們早就提前接受了指令，令他們不得傷及九皇子的性命，隻要對方斷一條腿且不能恢複就好。

那就先讓這九殿下，喪失行動能力吧。

白鹿先一步察覺到異狀，他的耳朵猛地豎起，“呦”的叫了一聲，在冷箭放出的刹那就橫身護在了陸空星身前，試圖保護他。

早知道就不附身這頭平凡白鹿了，他該真身上的，這支箭以凡鹿的身軀，不一定能完全攔住！

不料箭矢即將紮到白鹿身上，陸空星的反應卻比箭紮到自己身上反應還要激烈，他大驚失色，一話不說就反過來護在了小鹿身前，手一張，隔空攝物瞬間發動……也許這一刻隔空攝物已經不能叫做隔空攝物了，而該叫——

百分百空手入飛箭！

刺客：“……”

刺客：“？？？”

弓弦仿佛還熱著，刺客疑心自己看錯了，他甚至抬手揉了揉蒙面巾之上露出來的眼睛，重新清晰起來的視野中，隻看到陸空星憤憤把手中的箭擲向一旁。

“你們有本事就衝我來！”刺客眼中，白發紫瞳的皇子生氣了，“紮小鹿算什麼本事！”

刺客：“……”

其實真的是想紮你的！誰讓白鹿主動上前，不對，那箭……那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小鹿差點被紮，就算隻是愛小鹿及小鹿後面的那個小鹿，也足夠令陸空星怒火大熾。他完全沒有心情同刺客玩了，也沒有心情等長公主安排的護衛他安全的侍衛到場。

——原本他們打算用侍衛反將陸承影一軍的。

可是陸承影派來的刺客居然紮小鹿！陸空星氣得直接把棋盤都給掀了，他也有掀桌的資本！

拜好耳力所賜，他已經循著方才的箭矢聲響，鎖定了刺客的位置。他對那個方向張開五指，平平淡淡的一聲。

“刺客來。”

下一秒，原本隱身在枝葉間的刺客就一臉驚駭的被他抓在了手裡。陸空星冷冷地看著他，刺客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立時掙紮著就要逃走！

其他刺客也都嚇壞了，這是什麼邪門詭異的手段，竟從未聽聞過。領頭的刺客神情微變，想起江湖傳聞中那失傳已久的功法絕學。

“難不成是……”他蒙面巾下的臉變得慘白，“吸星大.法！”

陸空星：“……”

錯啦，是百分百空手入刺客！

刺客首領已經完全信了自己的猜測，一臉篤定道：

“錯不了！你看被他抓在手裡的同伴，如此萎靡不振，這就是功力被吸收的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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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空星：“……”

他真的沒——

然而他再怎麼解釋也不會有人聽了，這些刺客都被首領的話嚇到，想著那大名鼎鼎的邪門功法，生怕自己淪為爐鼎，紛紛忘了陸承影不傷及性命的叮囑，箭矢如暴雨一般傾瀉而下。

陸空星丟下手中的刺客，那個刺客還來不及逃出幾步，就被同伴的箭所貫穿，倒在地上再也沒了聲息。陸空星固然可以用隔空攝物攝掉一部分飛箭，可是他看了看身旁的白鹿，實在不能保證不會遺漏任意一支箭。

要是紮到白鹿了呢？他不能冒這個風險！

情況糟起來了，見白鹿“呦呦”直叫，還想往他身邊湊，陸空星立刻把白鹿塞進了深草裡，讓他快跑。

“好小鹿，你快走，我沒事的。”陸空星反手又是三支箭攝下來，騰出手猛推鹿屁股，“我把他們先引走，然後假裝受傷。他們本來就得了命令不許殺我，現在不過是被嚇到了，很快就會恢複理智的。”

這不還是要以身犯險嗎！

白鹿登時大急，然而陸空星已經打定主意不讓他受半點傷，直接一個隔空攝物，把白鹿攝出去數裡之遠。

呼，這小鹿就比較好攝。

他經常攝的那個，連根鹿腿都難攝過來呢。

沒用本體導致法力全無的白鹿：“……”

他站在數公裡外，鹿前蹄憤憤地踏了一下地面。

後悔死了！他就該讓本體來的！

白鹿正要回去開自己的大號，忽而望見林中飛鳥驚起，熟悉的仙人的氣息在靠近，是追上來的商歌。

商歌趕上來了，那應當無礙了。

白鹿垂下鹿的濃長睫羽。

本就出於不舍才選擇附身，再靠近……

他一定會被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