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芙蕖之後的小龍, 用尾巴遮住臉,沒眼看這個險惡的世界。
就好像突然被放置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的裸奔的人,比起思考遮前面還是遮後面這種世紀難題, 不如乾脆捂住臉,不讓彆人知道自己是誰就好了!
荊玉!荊玉!
給他等著!
等他養好了傷, 他要把荊玉收藏的寶玉一塊一塊全撒海溝裡, 讓他自己撈回來!
小龍……應當說是方丈主逢萱恨恨想道。
自從那夜被一顆飛星暗算,逢萱閃了腰,一直臥床不起。反正他們方丈向來善鬥而自閉, 平日也沒什麼仙人來拜訪,自然也就沒什麼應酬, 他起不起來其實無所謂。
以上都是急著回去看玉的荊玉的原話, 被逢萱好一通斥責, 耷拉著腦袋同意帶逢萱來蓬萊尋藥。
【隻要找到那條白蛇就好。】
逢萱的目的很明顯。
【挾持他, 必要時綁架他, 把他請到蓬萊去, 把我的腰治好。】
【好的,仙山主。】
荊玉蔫頭耷腦地答道。
然後……白蛇還沒找到, 他就被看到好玉走不動路的荊玉給甩飛了!然後又被理所當然地忘了!
逢萱又往芙蕖後藏了藏, 羞憤欲死。
現在還被小小仙人看到了變小後脆弱的真身!實在可恨!
陸空星肩膀上已經有了一隻小鳳,這讓他渴望龍鳳呈祥的心空前強烈。他看了看用葉子包著的烤串,從琅嬛閣借走的不少書籍中說, 龍是吃肉的, 特彆是烹調得當的肉食, 這烤串肯定夠格了。
於是陸空星試探地將烤串伸向水中的小龍,試圖誘惑一下。
見他將自己當作尋常貪吃的靈獸對待,逢萱頓時大怒, 根本不吃烤串,反而一口咬上了陸空星的手!
陸空星嚇得差點沒給小龍來個點石成金,怎麼這麼餓,急著撲上來都錯咬他的手了!不過雖然被咬了一大口,他居然……不痛?
逢萱不知道自己躲過了變成小金條的命運,咬上去的瞬間,他的眼神就變了。他感到一層厚厚的防護籠罩在眼前這小仙人身上,看這防護的縝密與牢固程度……
竟是陸文昭親手構建的防護!
莫非,眼前這個衣衫樸素的小仙人,就是陸文昭心心念念的星主?
陸空星不知道對方心裡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他一時沒把小龍咬他當成攻擊,隻覺得這條小龍眼神怕是不大好。
咬錯地方了!肉在這邊呢!
他想也沒想,把咬著他手不鬆口的小龍揪下來,並把肉串塞他嘴裡。
逢萱:“……”
他大怒,龍身勒著陸空星的手腕,幾乎絞成了麻花,試圖把陸空星的手當場勒死,卻被陸文昭的防護死死攔在外面。他的紅瞳燃著洶湧的憤怒的火光,對這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星主,也對……舊日的陸文昭。
陸文昭並非天生仙人,而是同鳳麟洲上萬千靈獸一樣,隻是一頭白色小鹿,最多算是悟性非凡……非凡到無一隻靈獸能與他爭鋒。
這樣的白鹿,也許可以順其自然,在幾百上千後的某一天突然開悟,羽化登仙。然而陸文昭並未走正常的路徑,他因某個契機登上紫微宮,飛升成仙,並領瀛洲主一職,是為最初的一位仙山主。
這讓早早開始勤勉修行,花費大量光陰歲月才悟道成仙的逢萱頗為不滿,而在陸文昭之後成為仙山主,更被他視為某種侮辱。
……扒上紫微宮才得以成仙的舞弊者!
大道為萬物生靈出題,誰能看清自己的私心,誰就能羽化登仙。陸文昭明明交了空白的答卷,卻得到了滿分的獎勵,不過是因為那紫微星主偏心深重,為他鋪平道路罷了。
雖說偏心也可能是私心的一種,誰是誰的私心,誰度誰成仙……逢萱說不清,但他厭惡這種行為。
後來百千年間,陸文昭與紫微宮一直關係緊密,時常上天,鞍前馬後地為星主效勞。結果在某一日,歸來的陸文昭再不上天,整日淒淒惶惶,天星墜,三仙山與鳳麟洲上開始風雪彌布。
這樣又過了許久,陸文昭打起精神,前往凡間尋找星主,並參與了改朝換代那樣的大事,毫不在意自己甚至治下的瀛洲會因此染上因果。
逢萱極其不滿,這根本不是稱職的仙山主所為,星主已逝,陸文昭依舊在對紫微宮搖尾乞憐,大大地丟了他們成仙靈獸的臉面。
他與陸文昭大打出手,當時打得平分秋色。結果陸文昭依舊不放棄尋找,某次從人間回來,竟突然變強,道心大熾,把逢萱創出數萬裡。
那次可比這次閃腰來得嚴重多了,逢萱養了很久的傷才能重新出門,然後又慘遭飛星創,讓他疑心自己這是遭遇了什麼混合雙打。
流年不利啊!
不過現在,他的流年似乎利起來了。
逢萱看著眼前的陸空星,眼神漸漸變得不善。現在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陸文昭雖然留下了防護,但他天生仙力尖銳,若是拚儘全力破防護,或許能在陸文昭被驚動趕來前實現目的。
他要趁紫微星主年幼,先下手為強!
這樣一來,紫微宮將再也無法主宰他們。明明都是神仙了,頭頂上卻還壓著個紫微宮,算什麼呢。
逢萱的龍身已經拱起,隨時準備驟然變大,發動襲擊,而陸空星渾然無覺,還以為小龍終於開始咬烤串了,他的龍鳳呈祥有望。就在逢萱已經徹底蓄力完畢,下一秒就要發動攻擊之時,一道歡快的聲音驟然傳來——
“星主星主!蛇蛇我回來啦!”
隨侯維持丈許長的白蛇模樣,穿花拂葉而來,因為高興,每一片蛇鱗都閃閃發亮。他帶星主和陸文昭通過隱蔽的門扉進入蓬萊,本來是要繼續給星主帶路請星主這邊走的,不料陸文昭為了鍛煉陸空星,也為了防止野花偷家,竟不讓隨侯跟著!
哇!陸文昭壞死了!還對星主隱瞞白鹿的身份,根本不配讓星主最喜歡他嘛!
隨侯就算不跟著,過硬的專業技能也讓他有很多方式可以在星主面前刷好感。既然已經知道星主會成仙,那麼他就不用像先前一樣顧忌這顧忌那,隻敢給星主贈送藥材,他那裡存了那麼多好吃又有益身體的糖丸,完全可以送給星主!
思及此,隨侯就顛顛地爬去搬家了。
白蛇!他正找尋著的要給自己治腰的白蛇!
逢萱心中一凜,龍身上的力道就微微一鬆,脆弱的腰部被這麼加力卸力一晃之下,頓時再遭重創。
他更擔心的不是腰,而是被其他仙人發現自己的這副樣子。隨侯算得上相當強大的仙人,或許就能察覺到他的真正身份。一旦身份被察覺,逢萱基本就可以立刻用肉串上吊了!
龍臉都丟儘了!
見小龍因為隨侯的到來,緊張得全身繃緊,陸空星若有所思。他沒做聲,也沒有起什麼壞心,反而在隨侯到來之前,輕輕將小龍往芙蕖花池中一送,掩在一朵花下。
逢萱:“……”
咕咕咕咕咕!
是他因腰痛無法移動而沉底的聲音!
岸上,白蛇開心地將一大兜糖球交給陸空星。
“星主,這個早上吃,這個中午吃,這個晚上吃,這個……”白蛇的蛇信一歪,以微不可查的聲音說道,“揍陸文昭的時候吃。”
陸文昭將來暴露了肯定要挨揍!星主快吃他的神仙大力丸!保證一拳一個小鹿!
在逢萱默默的圍觀之中,陸空星對隨侯笑了。
“我吃不了這麼多糖球啦。”
“有備無患嘛!”
剛說了沒幾句,陸空星就又聽到了熟人……哦不,熟仙的聲音。
“小仙友,你又出關了?”
蓬舟笑盈盈地從天上飛落,能再次見到陸空星他倒是十足驚喜。這位小仙友個性羞澀,總待在洞府裡讓他遍尋不到,約好的下棋吃茶,也不曾來過,沒想到在他因陸文昭發瘋而鬱鬱不樂之時,竟意外在這裡碰上了。
電光石火間,陸空星已經完成了抓住隨侯,用眼神瘋狂示意隨侯變小,將變小的隨侯塞入芙蕖花下這一連串操作。動作之快,不是仙術,勝似仙術!
解釋他與隨隨侯的關係太麻煩,還可能暴露身份,隻能暫時委屈隨侯了。
藏在花底下的逢萱:“……”
蓬萊主蓬舟怎麼來了!他得藏得更深一點!
轉瞬之間,蓬舟已經飄然落地,對陸空星的態度親切而和善。見到陸空星肩上的小鳳凰,又聽說他想要喂鳳凰的竹米,當即笑了。
“這有何難?我蓬萊物產豐饒,我的園林之中更是百類俱全,小友隨我前來,我自有上佳竹米相贈。”
陸空星連忙推拒。
“這怎麼好意思,我沒有什麼可交換的……”
“這算什麼。”蓬舟態度隨意,“小友若是願意,就同我下一盤棋,說兩句話吧。”
想起方才陸文昭的種種異常,蓬舟重重歎了口氣。
“我這心中,實在鬱悶啊。”
這樣……
陸空星再拒絕就太不近人情了,於是點頭答應下來。蓬舟當即春風滿面,扯了雲,就帶陸空星往他的鶴洲洞府去。
陸空星臨走前,趁蓬舟扯雲的工夫,靠近荷花池。他搖了搖手中不知哪位仙人送的小竹枝,跟小龍告彆。
逢萱的心情有些複雜。
他想先下手為強,陸空星竟顧及他的尊嚴,幫著他進行遮掩。這種情況下,他若再對陸空星動手,倒成了恩將仇報之徒了。
他還特意靠近荷花池,同他道彆呢。
逢萱心中有所觸動,然而說時遲那時快,趁著陸空星靠近的空檔,一痕白影“咻”地鑽進他的袖子裡,乖乖把自己盤好了。
陸空星嘴角微揚,露出舒心的微笑。他家的蛇蛇可不能落下,當然是偷偷帶著一起走。
泡在水裡還腰痛的逢萱:“……”
他不服!憑什麼!這是差彆待遇!
香霧嫋嫋,蓬舟親手為陸空星斟上仙茶,又打開鶴洲洞府的雲天扉,於是萬裡雲海,晨日曦光,儘收眼中。陸空星規規矩矩地正坐,紫瞳抬起,遠眺浩蕩雲海,這風姿氣度,落在蓬舟眼中,竟不像一個宅家自閉的小仙,而像是雲頂上攪動風雲的大仙人。
神仙也。
蓬舟眼中流露出讚歎,接著一聲長歎。
“小仙友,我實在無意為仙友增加負累,隻是這些話,我也不知該同誰說。”他慢慢斟酌著措辭,開了個頭,“我有一個朋友……”
陸空星:“所以您怎麼了呢?”
蓬舟:“……”
“我真有一個朋友!算了,也不算朋友,就是認識的仙人,他……走死胡同了,油鹽不進,煩死人。”
陸空星心中微微一動,估計與陸文昭有關,於是輕輕問了一句。
“那位仙友……是走什麼死胡同了?”
蓬舟好一陣長籲短歎,不知該怎麼說。陸空星是與仙山主距離很遙遠的小仙,反而能與他談論這樣的話題,也不會產生過度聯想。想到方才與陸文昭的不歡而散,蓬舟就一陣頭疼,為了易於理解,於是打了個比方。
“小仙友,你說,正常的凡人會同蟲蟻一般見識嗎?會仇恨它們嗎?”
那種較真的仇恨,銘刻在心上不可磨滅的仇恨。
蓬舟用凡人比喻仙人,用蟲蟻比喻凡人,就是比喻陸文昭就跟個發了神經的凡人一樣,對路邊的蟲蟻也起了計較心。冷眼旁觀他們生生死死就罷了,非得自降身價,去挖開蟻穴,一隻隻捏死,不肯放過一個,弄得滿身泥濘,還勞心勞力。
有病啊,都不是一個層次的存在,較真地恨他們乾嘛?還連坐,還株連,以為在審仙人呢?
蓬舟尋求著認同,然而陸空星卻沉默了一小會,之後說道:
“要不要仇恨……我覺得那得分是什麼種類的蟲蟻。”
蓬舟端茶的手靜止在空中,滿臉問號地轉過頭看向陸空星,隻聽陸空星平靜地說道:
“就比如——”
“我平等地憎恨世上的每一隻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