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弦已經走了許久, 陸空星趴在水榭邊上跟金魚玩。
陸文昭知曉他會履水之術,所以並不覺得危險,任他玩耍。他想起自己看過的人間的書, 玩耍是必要的, 陸空星不僅可以跟魚玩, 如果他願意,也可以拿大昭來玩。
……本就是為了陸空星而開創的王朝。
“陸文昭!”跟魚玩著, 陸空星還有空叫他, “這些魚為什麼會平白無故向我看齊啊?”
陸文昭;“……”
有時候陸空星的一些措辭, 會讓他有種用鹿角沒好氣地輕創對方一下的衝動。不過說起緣由,陸文昭還是有幾分高興的。
“因為你又悟了一些,生靈有感, 於是向你朝拜。”
陸空星跟魚玩的手頓時停頓, 呈現一種呆住的狀態。他仔細琢磨了一下陸文昭話語裡的意思,試探著問道:
“又悟了一點,也是……又變強了一點的意思嗎?”
那是自然的,於是陸文昭點頭。
陸空星當即大喜, 舉手向天, 大袖飄飄舞動,猶如巫祝,開始進行他每日都會進行的奇異儀式。
“小鹿來!小鹿來!小鹿從四面八方來!”
他變強了!他的招小鹿舞一定也變強了!現在的他,至少能扯動一條鹿後腿了吧?
陸文昭早在陸空星抬手的刹那就有了提防, 畢竟陸空星長久以來也就小鹿那麼大點的出息。可饒是他使用了千斤墜,竟一時都沒有墜住, 非得萬斤重量加上去,才堪堪止住了向陸空星那裡平移的勢頭。
危急時刻,陸文昭冷靜開口。
“你不想回去找個安靜的地方, 看看小鳳嗎?”
小鳳凰適時貼到陸空星臉頰邊,“嚶”了一聲。
陸空星招小鹿的動作暫時停止了,也是,小鳳被抓起來這麼長時間,估計累壞也餓壞了,還是得先安頓一下。另外,也得通知還在外面尋尋覓覓的商歌一聲,讓他不用再找,小鳳自己送上門來了。
“已經通知了。以商歌的飛行速度,說不定已經折返回來,你回去就能見到。”
陸文昭早在宮宴上就發現了小鳳凰的存在,就算陸空星不開口討要,他也會施展手段,讓那些凡人忘記小鳳凰,將其安全帶回來。
鳳麟洲上的幼崽,怎能淪落入凡人手中呢。
陸空星聞言,徹底放下心來,肩上站著小鳳凰,他同陸文昭一起回去。可剛走了幾步,他突然又停下,有些疑惑地看向陸文昭。
“我怎麼覺得,比起剛才,你離我更近了一些?”
陸文昭:“……”
彆問,問就是被招了所以平移了。他得抓緊時間想個辦法,離他被陸空星抓住後腿攝過來的那一天——
已經越來越近了!
回宮的路上,陸空星仰頭望見夜空中一痕虹光經天,想來就是商歌。等他回到宮中,商歌果然已經回來了,手裡還提著一隻半滿的玉露瓶。
商歌其實已經找到了地方,也就是雪山中小鳳曾經停留的那處山澗。他剛從已經重新凍結的溪流中挖出玉露瓶,陸文昭的傳訊就到了,說小鳳已經尋到,讓商歌快些回來。
商歌先是挑眉,接著就笑了。
神仙靈獸歸向星主,就如河川歸向大海,仿佛某種注定。
“小鳳!”
兩隻小麒麟激動不已,都哭了出來。都怪他們,沉迷打鬨,竟連小鳳丟在了半路都不知道。看對方這副羽毛蓬亂的虛弱樣子,想來是在凡人手中遭受了好一番折磨,身上靈光也枯萎了,還怎麼返回鳳麟洲呢?
見了州牧和哥哥姐姐,小鳳大為委屈,“嚶嚶嚶”好一番哭訴,還回頭看著陸空星,又是一通“嚶嚶”。
陸空星……陸空星發現他聽不懂。
“正常的。”商歌打了個響指,“鳳凰麒麟之類,乃是百獸飛禽之長,小時候說的都是飛禽走獸的話,長大了才逐漸能口吐人言。”
小鳳現在還小呢!所以不會說人話,隻會唧唧嚶嚶。
“不過陸文昭,你怎麼還沒教星主聽鳥獸語?”商歌露出一臉嫌棄,自從他偷偷教星主攻擊性仙術,再度成為一朵驕傲鮮豔的野花之後,他對陸文昭溫吞的教學方式就頗有微詞。
有可多仙術,可好玩了!陸文昭怎麼不教星主呢?
再不濟,教個天崩地裂大海倒灌之類的,聽個響兒愉悅愉悅身心也行啊。呸!陸文昭不行!
已經教過十八飛星的陸文昭:“……”
他很想讓星主就地演練一下,好讓商歌看看,自己究竟教了星主什麼恐怖的東西!
嚇禿商歌!
表面上,陸文昭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淡淡說道:
“星主如今心境更上一層,可以修習更多仙術,這段時間就會教了。”
商歌金瞳一亮,看向陸空星。
“星主心境又進步了?”
“嗯!”陸空星開心點頭。
商歌:“好耶!”
陸空星:“好耶!”
他們兩個歡快地擊了個掌,早日成仙,攜手禍害仙山,指日可待!
“那星主,小鳳現在靈光全失,還得麻煩星主幫忙照顧一下。”商歌說著,一手一個,提起兩隻小麒麟,“這兩個我得帶回鳳麟洲去,同他們父母說一聲。”
商歌見陸空星點頭,還得征求陸文昭的意見,陸文昭也點頭。
“這隻小鳳倒也算出身高貴,有留在星主身邊的資格。”
商歌就徹底放心了,一手一個小麒麟,騰空而去。陸空星仰頭望著他飛走的虹光,視線下落,還沒有脖子的球狀小鳳凰眨巴眨巴眼看他,自帶描金眼線,端嚴可愛。
此時靜靜望著這隻小鳳,陸空星折騰了一宿的心才飛揚起來。
是鳳凰耶!
陸文昭見他喜歡,眸中也帶了柔和。眼前的小鳳太年幼,暫時沒有什麼鳳凰樣子,不過既然陸空星喜歡,他可以臨時讓對方呈現一番成年後的華美模樣。
仙人指尖向上,手背輕輕掠過小鳳凰上空,華光就暈開成了漣漪。
“首文曰德。”【注】
指背拂過羽冠,一個蟲草般蜷曲的字紋在小鳳凰前額顯現。
“翼文曰義。”
這次是兩翼,正羽層疊生長,五色瀲灩。
“背文曰禮。”
指尖沿肩脊而下,小鳳凰舒服得眯起鳳眼,尾巴都不由得翹了起來。
“膺文曰仁。”
這一指點在小鳳凰前胸,前胸羽毛立刻蓬鬆起來,小鳳凰驕傲地挺胸抬頭,望著陸空星。就在此時,陸文昭卻沒有繼續點下去,而是輕碰了一下陸空星的手腕,引他隨自己的手一起。
這一次,陸空星摸到了小鳳凰毛茸茸的小肚皮。
“最後,腹文曰信。”
一隻華美閃耀的成年鳳鳥出現在陸空星眼前,身上處處蟲草字紋,猶如流雲般忽隱忽現。鳳鳥晃動頭頂燦爛羽冠,抬起一爪,單足落地,四顧轉盼,光彩奪目。
“嚶嚶!”隻是他仍舊同以前那樣叫,“嚶!”
陸文昭認真打量一番,方才點了頭。
“嗯,文字俱全,血脈上佳,又年幼,倒是可以長久留在你身邊,你可為他取個名字。”
陸空星有些猶豫。
“那小鳳的父母……”
陸文昭搖頭。
“他們隻會以此為榮耀,多少靈獸,做夢都想搭上星主。”
“……咦?搭上星主?這樣嗎?”
隨侯不知何時回來了,吃得飽飽,整條蛇都圓了一圈。他用尾巴尖一搭,搭上陸空星的手腕,然後費勁巴拉地把整個身子也盤上來。
陸文昭:“……”
創死這條蛇!
陸文昭的點化隻能維持一小段時間,很快,小鳳凰重新退化成毛球球,呆呆蹲在原地。
“咕嚕。”
小鳳凰餓了。
“嚶嚶嚶!”
“那就叫‘嚶嚶’吧。”陸空星取名向來很形象,既然取了名,他就產生了一種特彆的責任感,“陸文昭,這樣小的鳳凰都吃什麼呀?像人間傳說中說的那樣,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嗎?”
陸文昭想了想自己在鳳麟洲找星主時所見識到的鳳凰習性。
“倒也沒有那麼挑剔,練實醴泉隻能說是最喜歡,其他仙草靈果也能食用一些。”
他剛說完,就見陸空星神色堅定。
“喂最好的!哪裡有?”
給就給崽最好的!
哪裡有?答案很簡單。
“瀛洲剛剛解凍不久,花草還沒完全長起來,不如去蓬萊薅……取一點。”陸文昭為了維持端莊持重,硬是把那個“薅”字給咽了回去,“反正蓬萊你也去過,還同那些仙人們相交,還得到了蓬舟的青眼……”
他一邊說,一邊斜斜看向陸空星,在陸空星看回來時,又裝作渾不在意的樣子,將目光移開。
哼。
討人喜歡,哼。
陸空星:“……”
陸文昭是不是在吃他的醋呀?
其實除了蓬萊仙草茂盛,更容易找到小鳳凰喜歡吃的東西之外,陸文昭推薦那裡還有另外一重考慮。蓬舟昨日給他傳訊,讓他過去一趟,陸文昭早有預感,自己在凡間做的一切,並不能徹底瞞過那些善於觀測卜命的仙人。
蓬舟應當是發現了什麼異常,他得與之會面一次。
而且去蓬萊薅仙草這事,他們還有現成的二五仔人選不是嗎?
纏在陸空星手腕上的白蛇:“咩?”
聽說要去蓬萊薅小鳳凰的口糧,可把隨侯激動壞了,尾巴尖狂搖。
“我能帶路!讓我來帶路!星主這邊請!”
陸空星:“……”
“那麼還是像上次一樣,讓白鹿……”陸文昭說到一半,機敏地停了下來,面對已經產生了絲絲疑惑的隨侯,他鎮定垂眸,“隨侯,你隨我來一下。”
過了一會兒,隨侯一臉古怪地爬回來,眼裡全是懷疑蛇生,蛇蛇臉上似乎還有被踩過的痕跡,看起來很像是遭受了什麼殘暴的威脅。
但他終究沒敢說一個字。
還是跟上次一樣,白鹿載著陸空星前往蓬萊。等到達蓬萊之後,白鹿將陸空星放在奇花異草遍地盛開的園林之中,轉身到隱蔽處又變回人形,去見蓬舟。
哼,這次,蓬舟要與他談話,他倒要看看還怎麼抽出時間對星主——
青·眼·有·加!
仙山蓬萊之上,鶴洲洞府。
香爐嫋嫋,升騰煙霧,蓬舟靠在軟榻上,依舊如平時一般散發,頗為桀驁不羈的樣子。就算見到陸文昭緩步走進,也不曾起身,隻是微微抬眼,開門見山道。
“陸文昭,最近凡間的異動,你知曉嗎?”
不等陸文昭回答,他就擰起眉,繼續說下去。
“我偶然觀凡間,發現星辰變動,將降天罰;地火翻湧,欲臨人間……陸文昭,是不是你先前尋星主折騰得沸反盈天,這才落下了這些後遺症?”
他抬眸,一瞬不眨地盯著陸文昭。
“我記得,現在人間的王朝,乃是你一手創立的,這事是不是也該由你去處理?”
蓬舟早就發誓再不入世,才不想去找這個麻煩。
他們仙人不太在意凡塵不假,可若是塵世變數太大嗎,難免波及在外的仙人亦或靈獸,到時求到他面前來,又是一樁煩人的事。他今天請陸文昭來,就是想把這事推出去。
多合理啊!大昭王朝是陸文昭創立的,陸文昭享王朝供奉,再如數百年前那樣前去平天下,理所應當。
破事推給陸文昭,他也可安臥蓬萊高台了。
然而……
陸文昭靜靜抬眸,那雙墨色的眼瞳中初時什麼都沒有,蓬舟怔怔看得久了,竟似看出淋漓恨意,從那雙從來漠然到毫無波瀾的眼瞳中緩緩沁出。
蓬舟傻了,結合陸文昭最近一直逗留人間,他心中升起一個荒謬的猜測。
“你……”他幾近驚駭地說道,“竟是你!”
什麼星移天火,竟是陸文昭自己做出來的!他究竟想做什麼?瘋了嗎!
“陸文昭,你瘋了嗎?”蓬舟直起身,臉上全是不可思議,“大昭是你一手創立的,你現在是想做什麼?想讓天下重回數百年前的戰火中嗎!”
蓬舟隻覺得陸文昭怕不是瘋了。
“你已經成仙這麼久了,同凡人計較什麼呢!”
面前白衣黑發的仙人垂眸,他眼底閃過曾見過的陸空星前世經曆過的一幕幕。最後,他竟連坐在這裡回憶都不忍,衣袖都抓皺了。
怎麼能不計較呢?
他可是連自己都計較進去了。
縱使付出代價逆轉了一切,可陸文昭今生的每一日,心都在仇火中煎熬。
“有何不可?”陸文昭冷冷地反問蓬舟,“我欲毀它,有何不可?”
“須知——”
他站起身,影子裡,是開國的白鹿軍師,是瀛洲的仙山主,更是總被陸空星扯後腿的小鹿。他微抬下頜,神色冰冷。
“我可以予。”
“也可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