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過前世湟水決堤後的大疫, 陸空星有一定的應對疫病的經驗。
身邊的宮人已經清洗過幾遍,基本上可以保證忠心。陸空星令他們減少不必要的外出,被褥衣物之類儘可能煮沸消毒, 將所持的藥品清點清點。
他的宮中他能做主, 尚且能暫時守住, 隻是整個宮中要采取怎樣的行動,須得看父皇的意思。
陸空星願意去進諫, 可是以他對父皇的了解, 在事態發展到無法挽回前,恐怕不會聽信他的諫言。
那父皇能聽進誰的話呢?
電光石火間, 陸空星想起了一個人。
——徐元符。
說曹操,曹操就派了人來,紅佩進來,說外面有個小道童求見。
“他也不說有什麼事, 要見了九殿下才說。”紅佩頭頂, 紅狐狸顯得不太高興, 尖牙都露出了一點, “以為他誰啊,九殿下也是說見就見的?”
陸空星倒是不生氣,他與徐元符的道童也有數面之緣, 知曉對方自小生長於民間, 性格會更耿直些, 並非有意冒犯。他安撫下紅佩, 讓人請小道童進來。
小道童丹砂進門,他規矩學得實在不太好,先向陸空星行了個竭儘所能的禮,接著機警地環視一圈。
“九殿下, 茲事重大,在場的可都是自己人?”
陸空星點頭,小道童立刻鬆口氣,接著大聲說道——
“徐國師請您前去靈台分贓!”
其他人:“……”
陸空星:“……”
好了,聲音不要這麼大,他知道了。還有,他那是押注所得,獲利合理,怎麼能說是“分贓”呢。
正好,他也有事要尋徐元符,順便把金子帶回來,日後說不定會用上。
這種情況下不好用袖中乾坤,因為要攜帶沉重的金子,陸空星點了常青與周順兩人隨同。紅佩連同她頭上的狐狸急得差點跳起來,卻被陸空星以好好守家為由留下。
留一個會法術的狐狸,至少不會被人做手腳。不過陸空星是真的覺得,紅狐狸大概已經徹底忘記了進宮是要乾什麼的,當宮女當得不亦樂乎。
再度踏足靈台,陸空星竟發覺自己沒有多少複雜的情緒。
靈台附近空曠,不留一點遮擋,遠處槐與柏垂下枝葉,寂寂無鳥鳴。靈台看上去是一方精巧的多層樓閣式建築,分上下兩層,下層回廊曲折,紗簾飄飄,用以待客居住,上層則用以觀星。
陸空星知道,靈台隻是表面看著精巧,它的地下,其實異常廣大。
——因為他曾被關押在那裡。
不過現在,陸空星既不感到恐懼,也不感到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已經不同了,就算他被強行扣在靈台,就算他被關進前世的那個地方,他也有許多方法能夠順利脫身。
比如用穿牆術從地裡直接拱出來,旱地拔蔥,最快最省力!
沒說穿牆術隻能水平使用吧?他縱向使用又有什麼不行的呢?
要是陸文昭在這裡,估計又要痛苦閉眼了。
徐元符早早迎出來,他換下了那身敞懷的外衣,穿上淡色道袍,愈發仙氣渺渺。隻是當陸空星往他身邊一站,徐元符的臉色立刻就垮了。
“哎呀,比不得比不得。”他哼哼道,“九殿下倒比我更像仙師呢。日後九殿下若是沒彆的打算,大可來找我,等鏟除了冷壽,你我東西二國師,住東西兩幢樓,分東西兩份贓,豈不美哉?”
陸空星:“……”
都說了不是分贓了。
但徐元符說得其實有理,重生的他若是沒有遇上陸文昭,又對紅塵心灰意冷,在宮裡遁入空門也未嘗不是一個出路。大昭的國師一職,也可由皇族擔任的。
徐元符興致勃勃,帶陸空星在靈台上下轉來轉去,展示他的新地盤。
“看這裡!這一池子蝴蝶鯉!嘖嘖嘖!肥!九殿下要是喜歡,給你撈兩條帶回去。”
“這是膳房,這是會客的,這是修煉的。”
“上了二樓,可以觀星。”
陸空星跟著徐元符一路參觀,這倒是他前世沒怎麼見過的靈台地上建築內的情況,看一看記一記也好。不過徐元符也真是過於興奮了,嘴角已經快咧到了耳根!
重重紗簾飄動之中,陸空星敏銳地發覺有誰在看他,當他望去,隻見一道人影憤憤甩袖,往另一側的樓閣去了。
徐元符哈哈大笑,向陸空星隆重介紹這個重要景點。
“這個是快氣死的老東西。”
他將老東西的靈台直接切去一半,現在還大張旗鼓帶人來參觀,老東西現在恐怕已經氣死了哈哈哈哈!
陸空星忍俊不禁,很快又斂起笑意。方才紗簾之後冷壽看他的那一眼,混雜著驚訝與渴望,更有一種勢在必得的篤定。陸空星知道,這是他日日依舊喝著那些湯藥,迷惑了冷壽,讓他以為自己仍在他掌心裡。
他輕輕一哂,指尖輕輕觸了下自己的眼簾。
誰在誰掌心裡,還不一定呢。
徐元符見陸空星嘴角微揚,卻不像是被他方才所說逗笑的,不由問道:“九殿下這是想起什麼了,笑得這樣惹人喜歡。”
“想起一些……鬥法的事。”陸空星笑著答道,“先前徐先生與人鬥法,威風神氣,我也想像徐先生那般。”
徐元符大笑。
“這有什麼難的?九殿下天資聰穎,學幾個小術法也是手到擒來,有空來靈台尋我即可,我自然會傾囊相授。”
看著眼前的徐元符,陸空星敢保證,對方是他前世今生見過的最厲害的方士。可是這樣一位方士,前世沒有進宮,選擇出海訪仙,今生為什麼又會出現在宮中呢?
“為什麼進宮啊……”徐元符喃喃重複了一遍。
仆從留在門外,他將陸空星帶入會客之所,自己泡了茶,先斟給陸空星一小杯。
當著九殿下的面,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實不相瞞,徐某人至今已活了二百餘載。”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就讓陸空星驚得放下了茶杯。徐元符苦笑著擺手,似乎並不認為自己能活二百歲有什麼不得了的。
“九殿下有所不知,像我們這樣的方士,隻要修行有道,又得到些許機緣,延壽就是可能的。當然,延壽可不是長生不老。”
徐元符抬頭,望著黑暗的屋頂。
“我等凡人啊,比不得前朝的隨侯。隨侯得靈蛇輔佐,活了五百載,活成了祥瑞,而我們,二百載已經接近極限了。”
“二百年來,我苦苦尋仙。直到前些時日,我在鹿臨城外,忽然感到家傳的尋仙羅盤震動。我高興極了,立刻行望氣之術,隻見紫氣衝天,儘數彙聚於鹿臨城。”
徐元符站起身,說到激動處,幾乎是手舞足蹈。
“此良機千載難逢,我一定要尋到那位仙人!進宮掌權無疑是最妥當的方法!”
陸空星緊了緊手中茶杯,他有理由懷疑,徐元符感應到的那位仙人就是陸文昭,時間上也對得上的。隻不過,也不能怪他將人想得很壞,他想知道徐元符尋陸文昭究竟要做什麼。
徐元符舞完了,坐回座位上,亢奮過去,又回到了最初那種空茫的狀態。
“我想尋到仙人,求他告訴我,何為【雲上三重境】。”
這個名詞陸空星聽過,徐元符一開始將他誤認為仙人叩拜時,嘴裡喊的就是這個詞。
“這個詞是我從古書中獲知的,相傳,雲上三重境即是世間萬物的三種境界,無一物不處於這三境之中。古書中說,悟了這三境,就能飄然登仙。”
”我可以不登仙,但我確實想知曉,三重境究竟是什麼,而我——又處於哪一重境界中。”
徐元符說話的時候,眼睛裡有亮光,這亮光很快隱去,他又是那個落拓不羈的徐元符了。
“咳咳,徐某人又在殿下面前失態了。”他掩飾一下,“雖進宮是刻意謀劃,不過既然已經當上國師,在其位就該謀其事,尋到仙人之前,我自然會儘國師職責。”
陸空星想到皇宮上方覆壓的滾滾黑氣,徐元符既然會望氣之術,那理當也能看見才對。而徐元符親眼所見親自知曉後,就可去說動皇帝。
陸空星略一猶豫,開口道。
“其實我此番來,也是想請徐先生幫忙行望氣之術。花宴之後,我見了幾個有病在身的宮人,心中頗為不安。希望徐先生能幫忙看看,最近宮中是否一切正常?”
行望氣之術,徐元符得搭進去幾個月的壽命,但是他現在已經不在乎了。他是抱持著尋不到仙就慨然赴死的心進宮的,所以才在花宴的鬥法上不遺餘力,現在也不會吝惜些許壽命。
他也許久未行望氣之術,正好看看先前的紫氣又移動到何方了。
徐元符簡單開了個壇,念念有詞許久,一聲厲喝——
“望氣之術!開!”
重瞳無規律地轉動片刻,徐元符望向窗外,突然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委頓在地。陸空星連忙上前攙扶,徐元符借著他的力,拚命掙紮著起身,還在不住吐血。
“糟了!糟了!皇宮上方病氣籠罩,恐有大災啊!”
門外,在陸空星與徐元符談話時,三個仆從也沒閒著。丹砂去取了屬於陸空星的那份金子,分彆裝到兩個袋子裡,給周順和常青背著。
常青瞥了一眼周順的跛腿,順手就把沉的那袋金子接了過來。
“下次再合夥乾事啊。”丹砂搓著手笑嘻嘻,“你們九殿下財運真旺,也多旺旺我家仙師,我給兩位哥哥拿點心來吃。”
周順沉默,常青一陣無語。
這小道童,怎麼滿嘴土匪腔調。
丹砂跑去拿了點心,分給兩人。常青正想去接,忽然見丹砂用袖子遮住嘴,劇烈地咳了兩聲。
常青頓時毛都立起來了,他慌得不知道怎麼是好,身後房門打開,徐元符虛弱的聲音傳來。
“丹砂,你去二樓的那間空房裡,沒我準許,不能出來!”
他安置好丹砂,抹去嘴角殘血,慎重告誡陸空星。
“九殿下,估計丹砂也染上了,我也不一定。九殿下今日回去,隨身衣物一定處理好,這幾日都不要出門,保重自身。”
“我這邊想法子,即刻就去面見陛下,看此事如何解決。”
徐元符,確實是在其位謀其事。
陸空星帶著嚇得面容失色的常青,不敢在外多逗留,匆匆回宮。回宮的路上,他們儘可能避著他人走,咳嗽的宮人越來越多,身上都帶著一層淡淡的黑氣。
陸空星抬起頭,皇宮上方的黑氣已經濃鬱到隨時能滴下來,重重覆壓在宮闕之頂。
這樣大的疫病,前世並未出現過,究竟是如何引起來的?總該有個源頭才對啊!
一名咳嗽著的宮人忽然走近他們,不等陸空星自己躲避,沉默的周順就直接護在了他身前,替他擋著。
“若真有疫病,就先染我吧,彆染九殿下。”他說。
陸空星很動容,層層黑雲下,他們竭力往自己宮中趕。常青哭喪著臉,還不忘護著陸空星的另一側。
“早該料到的,就是大疫,該在見到太後身邊的宮人咳嗽時,就料到的……”
陸空星腳步微頓,立時有所明悟。
對了,太後!
這一世,太後提前回宮了!
他記性好,不會忘記前世每一個細微的消息。前世陸空星在宮中,確實曾聽聞太後與長公主祈福的山峰上,爆發了一場疫病。
隻不過祈福之地地方偏遠,人口較少,長公主又當機立斷,一邊使出雷霆手段封鎖當地,一邊迅速向宮中請求醫藥援助,這才沒鬨大。
這一世,太後提前回宮,這顆可怕的疫種,在更肥沃的土地上發芽了。
眼看著就要回到自己宮中,三人都有些許放鬆。陸空星餘光忽然瞥見草叢裡有什麼白色的東西微閃,他停下腳步,見周圍也沒什麼宮人往來,這才稍微偏移了路線走過去。
“九殿下?”
常青不知他想去乾什麼,問了一聲。他隻見陸空星撥開草叢,露出了掩在草中的——
斷成兩截的白蛇。
陸空星渾身都僵住了,凡人也許很難辨彆蛇之間的不同,可他向來敏銳,自然認出了這條白蛇。
是牡丹花上的白蛇,是鬥法時藏在箱子裡的白蛇,也是……他親手放生了的白蛇。
他還記得,那條小白蛇胖乎乎圓滾滾,鱗片也閃著不一樣的柔光,櫻紅的眼睛晶晶亮。可是現在,那雙淡櫻色的蛇瞳已經暗淡下來,蛇身也是完全鬆散的,分成首尾兩截,橫躺在草中。
陸空星指尖顫抖,他將白蛇從草中托起來,前額抵著溫潤的蛇鱗,掉下眼淚。
常青從沒見過九殿下掉眼淚,頓時心疼得跟什麼似的。他張了張嘴巴,不知如何安慰,忽然見靈機一動,倒想起老宦官曾經給他講過的傳說故事來。
“九殿下莫傷心,奴婢的師父曾經給奴婢講過一個傳說,說前朝有個隨侯,車行在路上,忽然遇到一條斷成兩截的白蛇,他就把白蛇接起來包好,又放回草叢裡。”
“夜間,白蛇竟前來報恩,說自己是龍王之子,應劫才斷在那裡,幸而被搭救,作為報答,願贈靈珠,保佑恩人從此無病無痛。”
“九殿下,要不我們也把這蛇接起來包好?”常青努力斟酌著措辭,“然後放在原處,等上一夜,這白蛇說不定就能自行離去了。”
其實常青想的是夜間他再過來一趟,將蛇屍帶走就是。這樣一來,九殿下至少會覺得白蛇還活著,也就不會那麼傷心了。
陸空星為白蛇掉了一會兒眼淚,才緩緩抬起頭來。他看向常青,能捕捉到他眼底的好意和心虛,所以搖了搖頭。
“就算真有那樣的傳說,常青,我問你。”
他紫瞳澄明地問道。
“蛇斷成兩截,如同人被砍掉頭一樣,不就是死了嗎?”
“救白蛇的隨侯,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將已經確定死了的蛇接起來救治,究竟是善心太過泛濫,還是早知曉白蛇神異,於是另有所圖?”
常青呆住了,他細想,細思極恐!
陸空星垂下睫毛,看著手中斷成兩截的白蛇。他的紫瞳能望氣,卻看不到白蛇身上有絲毫異樣,那所謂的神異靈蛇的渺茫希望,也便破滅了。
這隻是一條普通的小蛇,會傷,會死,就如此刻。
早知如此,他先前還不如將白蛇養起來,然後托陸文昭,將白蛇送到荒無人跡的山上去,好讓它平平穩穩遠離人類地度過蛇生。
然而,事已至此。
“病便醫,死便埋,此為天理。”
陸空星長長歎息,他又輕輕用前額蹭了蹭白蛇的身軀,縱有萬般不舍,依舊喚常青道。
“常青,你去取剪刀和鏟子來吧。”
東西取來,陸空星剪了一角袖口,將白蛇包裹進柔軟的布料裡。花鏟挖出深坑,他雙手捧著,將包裹著白蛇身軀的布包擱進坑中,然後,填土。
一捧捧土灑落,布包中,白蛇分割為兩截的軀體開始重新對接,最終渾然一體。不是他被宮中侍衛砍成這樣,而是他從很久之前還是靈蛇時,在人間應劫變成兩截,延續至今。
白蛇淡櫻色的蛇瞳始終大睜著,仿佛能透過布料,望見那個還在落淚、與昔年隨侯做出了截然不同選擇的白發少年。
是了……是了……
病便醫,死便埋。
這就是他的——
私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