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生已經被陸空星給嚇住了, 可是若帶不回九殿下的指尖血,國師不會放過他,這可怎麼是好。
不過瞧著九殿下倒像是好說話的, 要不由他來, 再紮一次?
陰陽師背後的被褥中,玉枝一樣的鹿角頂起被子, 被子底下, 是一雙幽幽的陰森森的小鹿眼。
路走窄了。
這是想挨創嗎?
陸空星的視線也越過陰陽生, 看到了露出腦袋的粉白小鹿。不過他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粉白的小鹿身上好像有什麼不對, 雖然精神不錯,可是有一抹焦黑色正攀在鹿身上, 一直蔓延到尾巴尖。
小鹿這是怎麼了?好像被……燒焦了?
荷花小鹿誕自陸文昭的仙力, 陸文昭也說, 隻要他在一天, 荷花小鹿就能活蹦亂跳一天, 絕不會因外力有損。
而現在,有燒灼痕跡攀爬在小鹿身上,小鹿卻好像沒什麼感覺, 順著陸空星的視線, 它才看到自己身上浮現焦黑灼痕。
小鹿被嚇得毛立了一下, 在被子裡踉蹌倒退兩步。陸空星擔心小鹿,正想用不拘什麼手段將眼前這些纏人的陰陽生們打發走, 忽然有另一名陰陽生從門外急急走進來,對陸空星面前的陰陽生快速低語一陣。
陰陽生的面色頓時變了,轉身面對陸空星,不自然地輕咳兩聲。
“既然九殿下身體虛弱, 取不出血,那也不必勉強。我等在靈台還有要事,就先告辭了。”
陸空星耳力極好,修習仙術後更佳,所以他聽清了那陣氣音低語。
“新貴方忱世舉薦方士徐元符入宮,陛下欲分封東西二國師,靈台大亂,國師讓我們速速回去,不必再做取血之事。”
方忱世……
陸空星就想起了在學館中方學士拿來試探他的那篇文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前世方忱世其人。
對方年少便以一篇《白鹿賦》名動天下,入仕後官拜丞相,後來不知為何,心灰意冷,辭官隱世。
陸空星對他印象很深,是因為對方前世真的是朝中少有的不求仙的明白人,與陸空星幾乎同時上書諫言,請求遏止大昭愈來愈盛的求仙問道之風。
不過他比陸空星狠,深恨方士,手段酷烈,甚至做出過坑殺上百方士的激烈舉動。
至於方士徐元符,前世根本沒有進過宮,像是完全不屑於榮華利祿。陸空星隻在外面辦差時聽過一些逸聞,聽說徐元符掏空了揚州數個大商人的家底,造了一艘巨大的海船,出海訪仙去了。
長鯨白波,不知生死。
陸空星:“……”
所以他現在沉默,也非常慶幸自己最開始做出了堅決不依賴前世記憶的決定。看這新出現的兩人,簡直跟前世的命運軌跡完全相反,甚至還摻和在了一起,好魔幻!
陰陽生們已經離開,冷壽阻止他們繼續取血,應是擔心靈台大亂,陸空星血液的特殊之處會被新來的徐元符發現,這倒方便了陸空星。
他連忙來到床邊,輕輕掀開被子,關心小鹿的情況。
小鹿藏起燒焦的一側身體,不讓陸空星看,傷心欲絕。
呦呦,小鹿醜醜。
看來陸文昭真的出了什麼問題。
他在陸空星身邊布了極強的防護,白日一般不在,又不像單純地在搜索商歌,不知在做些什麼。
陸空星好不容易才把傷心的小鹿勸出來,手托小鹿有點發愁。不過他看著小鹿粉白身體上被灼燒出的黑色,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了從學館回來路上的一樹桃花。
那樹桃花顏色很淺,與小鹿身上的顏色很相近。小鹿也是荷花幻化,也許用桃花花瓣能夠給它打個補丁。
這可是第一次在陸文昭沒有教授的情況下,陸空星自己思考一些有關仙術使用的問題。
陸文昭:“……”
不,陸空星的那些神奇仙術用法,他絕對沒有教過!
想到就做,神仙也。
陸空星把小鹿往袖中乾坤裡一揣,就離開居住的宮室。宮人還有些散漫,陸空星想,等他接巫蠱禍事補償求來的那個人來,應該就會好很多。
陸空星目標的那棵桃花樹就在一處水榭旁,四下無人,陸空星輕輕一攀枝乾,就輕身上了樹頂。
自打修仙以來,他的身體愈發輕健,至於前世那些沉屙積弊,更是無從談起,加上對所有仙術一學就會,這都令陸空星相信,陸文昭說得是對的。
他該成仙的。
他把小鹿從袖子裡放出來,對比著小鹿身上的淡淡粉白色,尋了一朵桃花,將其摘下,貼在了小鹿身上。
小鹿短尾巴動動,看看被遮住一點的焦黑痕跡,鹿耳朵高興地立起來。然而桃花終究沒有粘性,小鹿也沒有粘性,這朵花短暫地在小鹿身上貼了一會兒,就飄然落地。
小鹿:“……”
傷心欲絕,就地臥倒!
“彆急,彆急,我想想辦法……”
陸空星快速思考著,那朵沒貼穩的的桃花隨風飄零,最終,落到了某個人的頭頂。
那人一身道袍,兩手揣兩袖中,懶懶抬眼,其中一隻眼瞳赫然是重瞳。
徐元符是真不耐煩宮中應酬,好在引薦他入宮的方忱世很擅長這些,他也樂得清閒。用小小法術把皇帝老兒唬得一愣一愣之後,徐元符就借口看看宮中景色,溜之大吉。
要說他進宮一事,也真是一波三折。
自打用望氣之術望見衝天紫氣,徐元符就打定主意將在宮中穩坐靈台的老畜生冷壽取而代之。不過這術法大成的大方士面臨著一個問題,他雖能保證隻要遇到宮中高位者,必能一下唬住對方,可是……
他遇不到。
徐元符:“……”
好極了,讓他想想,一邊施展術法一邊從宮門大步走進去而不被侍衛先弄死的概率有多大。
他是方士不假,可他也並非刀槍不入啊!
而且若是強行入宮,行事過於出格,他又擔心會冒犯城中不知在何處的仙人。
大不敬!大不敬啊!
徐元符隻能強壓性子,考慮從小官員入手,靠對方舉薦,一點點向上爬。
方忱世就是在此時找上的他。
“我早聽聞,徐仙師法術高明,此等大才,實在不該埋沒民間。若能進宮,為陛下效命,也是功在千秋,利於社稷的好事。”
“我祖父乃是朝中大學士,我有一錦繡文章欲呈送當今聖上。隻是隻有文章終究單調,不如將方仙師一同舉薦上去,陛下定然歡喜。”
徐元符瞅著對方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就知道對方恐怕討厭死方士了,不過需要他進宮而已。這沒什麼,他們雙方各取所需,隻是他不知道,厭惡方士的方忱世究竟想得到什麼。
“我沒有彆的要求。”方忱世斂起笑意,變得面無表情,“隻是前些時日,宮中出了巫蠱之事,倒叫我有些害怕這些神鬼玄妙之道。”
巫蠱之禍險些殃及九殿下,這事實在是給方忱世造成了嚴重的心理陰影。考慮到以後九殿下在宮中必然步步高升,相關加害恐怕也會層出不窮,那麼縱使再厭惡方士,為了九殿下的安慰,他還是有必要安插一個自己人進去。
這樣至少在某些關鍵時刻,能夠護一護九殿下,也省得靈台的冷壽如前世那般無人製衡,興風作浪。
“方仙師進宮之後,可儘情享受榮華富貴,我絕不乾涉,亦不脅迫。隻請仙師多多關注宮中一人,若對方有難,仙師一定要幫上一幫。”
這個代價很合理,徐元符欣然接受。
回憶自此而止,落花蕩於空,徐元符睜大了那隻重瞳。隻見高天下,繁花上,白發仙人衣袖垂落,欲折低處桃花。
許是光線過於強烈,又或許這一幕實在太接近徐元符心中有關仙人的幻想,他隻覺雙目灼痛,竟情不自禁地掉下淚來。
二百年了!
二百年了啊!
終於叫他遇到了!
徐元符雙膝一軟,在皇帝面前的狷狂、在方忱世面前的懶散,全都蕩然無存。他“撲通”跪地,拿出最恭敬的措辭,虔誠叩首再叩首。
“不才學生徐元符!叩見仙人!求仙人教我,為我說雲上三重境!”
叩首用力到前額都在劇痛,徐元符顫顫貼地,大腦空白,直到他聽到桃樹上垂下一道疑惑的聲音。
“……哈?”
徐元符:“……”
他木然抬頭,前額有血淌下來。
桃花樹上的陸空星也被這一言不合就磕頭的陌生人嚇了一跳,默默看著對方。
“徐先生好。”他有禮貌地問候道,“我是大昭九皇子,陸空星。”
徐元符:“……”
果然磕錯了!
一場磕頭鬨劇之後,陸空星從樹上跳下來,小鹿揣進袖子裡。
他已經解決了小鹿身上的焦黑痕跡,方法是從點石成金來的。他將桃花變換性質,使之與小鹿相同,這就能融為一體了。
他給小鹿貼了一串好看桃花,粉白小鹿身上一串櫻粉花瓣翩躚,更添可愛。
要是沒有徐元符突然衝出來磕頭,他可能現在就把小鹿給貼滿了。
徐元符現在哪裡還有方才的惶恐正經,“啪”地一巴掌糊到自己臉上,從上抹到下,把一張臉抹得老長。
這就是方忱世提出要暗中護著的九殿下?這就是坊間盛傳白發紫瞳生而有異的九殿下?
怎麼長得這麼像神仙啊!
“對不住,突然磕頭,嚇著你了?”
陸空星體貼地搖了搖頭。
“沒事,是你比較虧。”他遞過一方手帕,“頭上的血,擦擦吧。就算見了神仙,也不要磕得這麼投入。”
徐元符很尷尬,勉強笑了笑。
“下次一定。”
擦乾淨頭上的血,徐元符這才認真打量身邊這位白發的皇子。對方模樣生得極好,白發紫瞳又增添了幾許不屬於世間的縹緲,方才見他猛磕頭,態度又很鎮定,倒是個當方士的好苗子。
徐元符頓時笑道。
“冒犯了。九殿下生而有異,大膽鎮定,倒是修習法術的好苗子。”
陸空星心想,巧了,仙人也這麼說來著。
見陸空星不為所動,徐元符想,對方恐怕也是方忱世那樣不太熱衷於神仙道術的那類人。這其實挺好的,當權者,身居高位者,少修些仙,多辦些事,底下的黎民黔首才有活路。
畢竟有著一磕之緣,對方還給他手帕包傷口,再加上幫助九殿下本來就是交易條件,徐元符一改往日傲慢,態度和悅。
“小友,這番也算認識了,日後我可能常在宮中靈台處。九殿下若有什麼事,可來靈台尋我。”
陸空星覺得對方挺有意思,前世今生,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方士,不知比起仙術來,這個特殊的群體又有什麼妙法。
“那我到時去,就說尋……陰陽生徐先生?”
徐元符大笑起來。
“不,九殿下就說,尋國師徐元符便可。我與當今國師冷壽有些糾葛,處不到一塊,有我沒他,不會混淆。”
陸空星紫瞳亮了亮,有些好奇。
“徐先生想爭奪國師之位?”
“哎,那怎麼能叫爭奪呢。”徐元符一擺手,臉色忽然陰沉,“老東西,該給爺爺讓位了!”
陸空星:“……”
很好,隻要你管冷壽叫“老東西”,我們就可以做好朋友!
今日修好了小鹿,又結識了徐元符這樣的異人,陸空星的心情甚是不錯。他同徐元符告彆,好像確實憐他才能,徐元符忍不住又誘惑道。
“九殿下真的不感興趣?我日後會與老東西有一番鬥法,殿下可知方士間鬥法都鬥些什麼?”
“有點石成金,隔空攝物,袖裡乾坤……殿下真的不想學學試試?”徐元符竟撿神奇的說,“當然,術法名字都會有些誇張,實際達不到這個效果,不然,那不成仙術了嗎?哈哈哈哈!”
陸空星:“……”
不是。
你說的這些。
怎麼陸文昭好像都教過我呢。
* * *
早些時候,陸文昭正置身鹿臨城城郊深林中的一處岩穴裡。
這裡有一些生活的痕跡,或許曾有想成仙的凡人在這岩窟中悟道,現在隻不過徒留殘跡罷了。
抬手埋了那具凡人枯骨,陸文昭一指岩穴地下,土石頓時消解。他又向下挖出了一個極深的洞窟,封死入口,布設封印,然後取出那些在三仙山搜集的布陣材料,開始在黑暗的地底布起陣來。
此為豫州之陣,接下來,他還要另布八處,成九州陣列。
一枚靈火燎燃了他的衣袖,燒出焦黑痕跡,陸文昭卻依舊動作不停。隨著布陣,仙人沉靜的黑眸中,漸漸浮現戾色。
“縱使……前塵輪轉……”
“他們依舊曾那樣待你……”
“所有那些害你者,欺你者,辱你者,關聯者,譏笑者,落井下石者,承恩不報者,損你利己者,可作為而不作為者……”
鹿的睫羽下,仙人的黑瞳中,光色消儘,唯有憎恨。
“我必叫他們——”
“痛失所有,天火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