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是此等人物……
若九皇子生性懦弱,老宦官並不看好對方的未來。可是對方姿容出眾,態度又那樣不卑不亢,再加上聖上金口玉言,特意召自己的這個兒子回宮,真難保沒有翻身的可能。
老宦官心裡打起鼓,好在他雖遣徒弟去周順那邊,自己卻留下來了。
徒弟貼不到的,他可以貼啊!這就是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的好處!
老驥伏櫪,誌在千裡!誰還沒有個向上爬的夢了!
常青:……師父你???
陸空星就看到老宦官跑前跑後,端了足足八個有葷有素的菜肴上桌。外面一場雨後尤帶清寒,他面前的佳肴熱氣騰騰。
陸空星:“……”
很好!馬屁精準拍在了馬屁上!他就喜歡好吃的!
陸空星不知道周順那邊吃不吃得上這好飯好菜,但他非常滿意地吃上了。他向來不喜歡人近身侍奉,拒絕老宦官想為他布菜的舉動後,自己執起筷子,吃起了重生以來最好的一餐。
也許還要加上前世十九年以來,最好的一餐。
用餐之餘,陸空星隨口問道。
“周副使的腿……”
“說是傷了腿。”老宦官以為九殿下是在問周順的傷情,連忙答道,等答完,他就是一怔。
九殿下從何處得知周副使傷了腿的?是在山路上看到了嗎?
陸空星倒不是看到,他聽到的。就算坐在這裡,手裡端著飯碗,他過人的聽力也依舊能捕捉到周順那邊傳來的動靜。
確切點說,是慘叫。
“我的腿——我的腿嗷嗷嗷——”
行宮的隔音很好,老宦官並沒有聽到,是陸空星的耳力太好。
仿佛不知曉老宦官心中升起的疑慮,陸空星又安靜地吃了兩口,放下碗筷之際,他隨口說道。
“如妃……該心疼了。”
能被派出來迎接他,暗算他,周順自然是如妃的心腹愛將,隻是看眼下情況,周順恐怕沒辦法跟他一起回宮複命。
他說得隨意,老宦官額頭上卻立時冒出冷汗。他算是消息靈通的,單單知道周順在宮中有大人物可依靠,至於那個大人物究竟是誰,周順總是三緘其口,避而不言。
可九殿下居然對這裡面的關係清清楚楚,還隨意開口提及。
老宦官小心地看看眼前白發紫瞳的皇子,對方神情淡淡,不辨喜怒,卻又仿佛萬事儘在心間。那白發紫瞳沒在這些隱秘之事中,愈發仙姿縹緲,威儀難測。
身不在宮中,卻知宮中事……所謀的會是什麼呢?
說不準,就連周順的受傷也……
老宦官心下一凜,他不愧是浮沉多年的人精,識情知趣,迅速擺正立場之後,更是揣摩著陸空星的喜好,待陸空星用餐完畢,安排好熱水和用品,就安靜地退了出去。
房間裡隻剩了陸空星一人。
陸空星呼出一口氣,他準備沐浴,一邊解散自己束起的白發,一邊心想。
周順與如妃的關係,這個情報來得很巧,正好用上。前世他就已經明白,人是奇怪的,比起當著面條分縷析地闡述,不如提幾個詞,讓他們自己細品。
品,你們細品。
細品之下,總歸是會越品越膽寒,越品越腿軟的。
若按前世的經曆,他應當會在西山行宮停留幾日,學習宮裡規矩。這下,他在行宮居住的日子,恐怕會過得很舒適了。
還會有好吃的。
白發散落,流瀉一肩,陸空星又用方才咬在嘴裡的發帶綁好,轉入屏風後。
他的心情並不壞。
周順那邊,心情就大大的壞了。
剛剛有懂接骨的親隨給他把斷骨對正,疼得他哭爹喊娘,一番折騰下來,周順實打實去了半條命,雙眼無神地躺在床上。
他顫巍巍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麼。一旁的常青精神一凜,連忙遞了紙筆過去。
遺言,寫。
周順惱怒地把筆拍開。
“我不……嘶……識字……”
他依舊執著地伸著手,不觸碰什麼不罷休一樣,常青一咬牙,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周順:“……”
狗東西!誰要你的爪子!
迫於無奈,他勉強從喉嚨裡擠出支離破碎的字句。
“丹……丹……”
常青聽得鼻頭一酸,那玩意早割了,提起來就傷心。
周順被這個蠢貨氣得傷上加傷,直翻白眼,幸好,之前出去給他熬藥的親隨及時端著藥碗回來,一聽周順說什麼“丹”,就明白了。
“去,服侍副使服丹。”
親隨從行李中拿出一隻精美的漆盒,對常青低語了兩句。他有意照顧一二,實在是老宦官給的銀子還在他衣袖中揣著呢。
常青睜大眼,這是他第一次見宮中大人物的“丹”。
大昭王朝求仙問道之風極盛,人人都求仙緣求長生。普通百姓自然無甚條件,隻在路旁買些江湖郎中的大力丸藥之類聊做安慰,而那些好不容易爬到高處的宦官頭目,自有更妥當的求仙之道。
讓常青端著托盤,親隨抬手揭開托盤上的漆盒,隻見綢布中央,靜靜躺著一顆圓溜溜的丹丸,那丹丸有拇指大小,裹著一層淡淡的金粉,看起來就閃耀奪目。
陸續有周順的親隨宦官走進來,在他們難掩豔羨的目光中,親隨矜持地三指捏起丹丸,快速塞入周順口中。周順抻著脖子,一口服下丹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立刻感覺自己的腿傷好了不少。
然而很快,眾目睽睽之下,周順的兩隻手突然在空中胡亂揮舞起來。親隨宦官連忙示意常青遞上早已準備好的溫水,周順費了好大勁,才將拇指大小的丹藥吞服下去。
噎死他了。
唉,也不知這樣日日服夜夜服,何時能得長生啊。
周順幻想有朝一日能在吞下金丹之後登仙飛升,那一日一定風和日麗,他會重新長出失去的那東西,然後華服衣冠,在雲頭上俯瞰下方小小的眾生。到那時,無論是如妃娘娘還是聖上,一定都小小的,小得像螞蟻或微塵。
想著想著,周順就笑出了聲,不幸牽扯到傷腿,疼得恨不能華服衣冠就地翻滾。
貼心的常青又開始給他遞紙筆了。
滾蛋!
周順拂開常青的狗爪子,咬著牙想,若真有那一日,也不枉他月月獻上大量金銀從靈台購買金丹。
靈台的冷國師說了,一枚金丹就是一個機緣,抓得住抓不住,全憑自己造化。國師憐愛眾生苦厄,將機緣散發出去,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善人。
做著早日登仙的美夢,抻著打上夾板的傷腿,周順疲憊地睡下了,裝金丹的漆盒被他緊緊抱在懷裡。
成仙……成仙……
* * *
剛沐浴完,陸空星拭乾長發,將布巾擱置一邊。老宦官給他準備了紙筆,他坐下來略一思索,書寫下幾個名字,“周順”與“如妃”赫然在列。
入宮在即,他也該思考一下如何全身而退了。
其實自重生以來,陸空星就一直在反思,他絕對不想走上與前世相同的悲慘道路。幸而,他擁有前世的成熟心智,這是他最大的依仗。
至於他所記得的前世的一切,陸空星反倒沒有多麼重視。萬物有變,萬事有變,他已經開始改變自己的命運,那麼許多事便也會開始改變,若再傲慢地全按曾經的記憶去走,說不定會摔在哪個坑裡。
不急,隻要他穩穩的,自有出宮機會。
陸空星歪頭看著紙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先將皇兄的名字劃去。
這一世,為了能不被卷入爭鬥、順利終老,皇兄是一定要遠離的。陸空星有自信可以表現得很不起眼,就那麼默默無聞活到成年,之後出宮,或者領一個閒職,或者乾脆出家。
鹿臨城到底是皇都,城外可供出家的地點多得很,待遇不錯,夥食又佳,還包外出遊學采風交流心得,前途遠大,陸空星超喜歡在這裡的。
他又在紙上圈起了如妃的名字作為警戒,今時不同往日,他不會再像前世那樣,被如妃剛進宮時的糖衣炮彈迷惑,一路儘心竭力幫扶她所生的十皇子。
還有幾個名字,陸空星在旁邊畫了小花,這幾個人或許能幫到他。
再仔細看了一遍這個名副其實的花名冊,陸空星滿意點頭。他將紙張折起來,卻並未揣入懷中,而是放在燭火上引燃,紙張很快就燒得隻剩下一些灰燼了。
他少年時就能過目成誦,在並州查案時曾將貪官汙吏的賬本從頭背到尾,寫下來隻不過是整理思緒,無需留這些危險的紙張在身上。
火光跳動在紫瞳之中,陸空星想起了一些前世的事。
前世他在宮中頗受折辱,磕磕絆絆長大,在皇權爭鬥中投靠了皇兄。當時的他彆無選擇,既然已經被皇兄一派留意到,那麼要麼跟在皇兄身後,要麼死。
前世的陸空星不想死。
明明他活得很空茫,也沒有什麼特彆想要去做的事,隻是隨波逐流罷了,偏偏他每件事都能做好,這就招致了禍患。
陸空星說不清自己在等著什麼,隻是每當他仰望夜空,他總會覺得,也許下一秒就會發生什麼變數,一個巨大的轉機會到來,就像是……就像是……
陸空星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向窗邊,他的腳步忽而微頓。
——窗前擱置著一支粉白的海棠花。
方才沐浴後窗台上還空空蕩蕩,不過是片刻的功夫,是誰放在這裡的?
陸空星輕輕拿起這支海棠,正在思索,忽而福至心靈,抬眸望向窗外。
明亮月色下,翠綠竹枝前,有什麼純白色的微微發光的東西存在著。那東西察覺到陸空星的注視,昂起頭,輕輕地“呦”地叫了一聲。
“……小鹿?”
陸空星喃喃自語。
巨大的轉機……就像是……
小鹿。
他的生命中,出現了一頭白色小鹿。
那其實已經完全不能被稱之為“小鹿”了,白鹿已是華貴的成年身姿,身繞五色雲霓飄帶,頭頂玉石般的晶瑩華美的鹿角,仙姿出塵,儀態萬方。
察覺到陸空星的注視,或者說,那頭純白發光的鹿等的就是陸空星的注視。白鹿再次“呦”地低鳴,墨色的眼瞳一眨不眨望著陸空星。
與陸空星不可思議的目光相接,似覺喜悅,白鹿四蹄交錯輕踏地面,清脆響聲裡,直踏出滿地雲霞與蓮花來。
小鹿……
小鹿跳跳!
作者有話要說: 小鹿:見面了!開心!跳跳!
陸文昭的原形有參考敦煌壁畫中的白鹿,挺大的,加上飄帶和鹿角就更顯大了,所以這是個很大的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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