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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進忠與廣興之間又是何時結下的芥蒂,已然無從追究,又或者說,都不必追究。
因為那是必定存在的,連去推證都不用。
宮中太監都歸宮殿監轄製,而宮殿監則歸內務府管轄,從差事上來說,內務府大臣們自然是太監們的頂頭上司。可是卻又因為太監的身份特殊,個個兒都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與主子們的關係倒比內務府大臣們更親近些兒,素日裡就連內務府大臣進內來向主子們回事兒,都得央著太監們來給傳話,平日裡也需要太監們在主子面前給美言幾句之類的。
內務府大臣們往往在太監們面前也都是客客氣氣的,沒人敢擺長官的架子。尤其是對宮殿監這些大總管們,那就更是禮遇有加,甚至逢年過節的,還有好些內務府大臣們還要反過來給太監們送些禮去。
故此私心裡頭,太監們並不大將甘心受內務府大臣轄製的,沒人真心服內務府的管。尤其是宮殿監這些個有頭有臉的大總管們,更願意直接由主子們吩咐,而不是中間兒再隔著一層內務府去。
可是雖說太監們這話反過來說呢,他們自己私底下卻也都明白,那些內務府大臣們雖然說面兒上跟他們和和氣氣,甚至禮下於他們的,可是這些內務府大臣們的心底下,其實還是瞧不起他們的。
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畢竟是太監,不是全乎人;再者,這也跟大清皇家獨特家規有關係——內務府大臣們,除了分派管理內務府的王公和世家子弟之外,全都是內務府旗下,是主子們的包衣奴才。
雖說包衣是帶著個“奴才”的身份,但是這是世仆,是一代一代跟著主子們出生入死過的,被主子們視作最忠實的奴仆。要論這忠心而論,自然是高於太監們的。在這即便是內務府下最不起眼兒的小蘇拉,人家也都還是內務府旗人。
而太監們呢,甭管你是宮殿監大總管,還是各宮的總管、首領的,縱然再得主子的信任,卻也終究都不在旗,身份沒法兒跟人家旗人相比。大清建國以來,太監中能獲恩旨入旗的,那都是殊恩,是破天荒的,這二百年來扳著指頭都能算的過來,一般人是連想讀不敢想的。
故此在這樣不平衡的情勢之下,內務府大臣與太監們之間的心結便越結越深,漸漸無解了。而最深的芥蒂,其實是結在這兩家管事兒的高位之人心裡頭。具體來說,就是結在了宮殿監總管、各宮總管與總管內務府大臣們之間了。
隻不過無論是內務府大臣,還是宮殿監的總管們,既然都已經熬到這個身份上來了,那自然個個兒都是人精兒,故此沒人願意將這矛盾暴露出來叫主子知道了,兩邊兒都拍板子,或者叫外人知道了看笑話兒。故此兩邊兒都是心照不宣,多年來都小心翼翼地一起將這矛盾給遮掩下來,隻留在宮中這個範圍內。
可惜這矛盾到了廣興任總管內務府大臣這兒,竟捂不住了。
一來是因廣興性子直,二來憑廣興的家世,他心底下是當真看不起這些太監們的,故此廣興那日大罵鄂羅哩的同時,嘴上也沒個把門兒的,這便將所有太監都給連起來,一遭兒給得罪了。
鄂羅哩雖說是內奏事處的奏事太監,在禦前當差的,可是終究地位比不上宮殿監乃至各宮的總管們去。這般說來,鄂羅哩與廣興之間的恩怨,也隻是止步在個人恩怨的地步。若以這點子個人恩怨的話,鄂羅哩沒那麼大的底氣,竟能堅決地要置廣興於死地,甚至不惜敢拿皇後來做筏子——這一不小心,倘若還不成廣興,他自己的腦袋就先沒了。
故此鄂羅哩後來辦出那樣的事兒來,代表的便不可能隻是鄂羅哩自己一個人的利益。這孫進忠雖說自然比鄂羅哩聰明,能從這事兒中全身而退,沒叫人抓住他什麼來,可是廿廿心下何嘗不明白,他也是不能完全脫開乾係的。
從廣興的事兒之後,廿廿對這孫進忠便冷了許多,但凡有事兒,也極少交給他辦。今兒個這本是小差事,輪不到孫進忠親自來過問。可是孫進忠還是放下自己手頭其他事務,親自巴巴兒地跟著來了,這便是孫進忠努力想要挽回皇後主子對他的看法兒去。
孫進忠趕忙道,“回皇後主子,這會子皇上跟前並無差遣,那在奴才這兒,皇後主子的吩咐便是頭等大事。皇後主子請放心,奴才手頭的事兒,自都不至於耽誤的。”
廿廿瞟他一眼。
這個孫進忠這些年終究還是得力的,除了在廣興之事上之外,廿廿還真沒發現他有旁的錯兒去。宮裡能培養出這樣一個妥帖的大總管不容易,更何況廣興和鄂羅哩都已經死了,這事兒她也不想再多提了。
廿廿便歎口氣,從漆盤裡拈出自己的牌子來,“這塊牌子已經十年了。真是年頭兒不短了,都舊了。”
孫進忠趕忙道,“是奴才的疏失,還求皇後主子恕罪。”
廿廿含笑瞟他一眼,“這是年深日久的緣故,怎麼成了你的疏失了?我知道你一向辦事牢靠,不必為了這麼句話,就給自己攬責任。”
孫進忠趕忙跪奏道,“皇後主子慈懷大量,可是奴才卻又如何敢推卸去呢?先前皇上出巡熱河的時候兒,那時候兒奴才就該記著將皇後主子的牌子送到造辦處去重新填色、描金就好了,萬不該拖延到今日。”
廿廿不由得輕輕勾唇,“……今日送去,也不遲啊。”
孫進忠便是微微一怔。聽著皇後主子的意思,這是要暫時撤掉她自己的牌子去。
孫進忠忙道,“皇後主子說的是。今年是皇上的五十大壽,這會子又趕到快過年了,這宮裡宮外何處不是喜氣洋洋的呢。皇後主子的這塊膳牌,自然也應當重新彩漆,煥然一新才好。”
“奴才知道,皇後主子一向是勤儉持家,您貴為中宮,也不肯為自己多耗費一兩銀子去,故此這牌子已然十年了,皇後主子卻也一直都沒下旨叫送去重繪……可是奴才鬥膽進言,畢竟這麼多年了,今年又是這麼一個喜慶的年頭兒,這點子修整也是應當的不是?”
“奴才自會知會造辦處的大人們,請他們將差事交辦給工匠的時候兒,囑咐了趕著些兒。這一塊牌子,雖說皇後主子的物件兒都該精細著,不過畢竟是個小件兒,費不了多少工時,三兩天就必定乾透了,就能給皇後主子取回來了。”
廿廿含笑搖頭,“不急,更不用催他們。明年二月四阿哥才進學,等四阿哥上學的事兒都忙完了,再叫他們交回來不遲。”
孫進忠有點兒不敢說話了,隻一雙眼小心翼翼打量廿廿神色。
廿廿神色平靜,端莊依然,“從今兒個起,叫他們每日晚膳給皇上遞牌子的時候兒,依舊按著七月間在避暑山莊的例。”
這便是叫宮殿監將所有年輕的內廷主位們的牌子都擺全了,而且要往前擺。
廿廿知道孫進忠在那遲疑什麼呢,她自己可不遲疑,她平靜道,“……這托盤也舊了,一遭兒送造辦處重新填彩吧。換上百子圖的托盤去給皇上,辦差的太監再加口奏,請皇上為我大清天家瓜瓞綿延。”
眼看著都到年根兒下了,時間不等人,若這會子再不這般,那皇上這五十大壽之年,終究會落了空去。
孫進忠忙垂下頭去,“奴才謹遵皇後主子內旨,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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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親自送孫進忠出去。
月桂從窗口望著他們的背影,輕聲問廿廿,“……這差事,主子還是交給孫進忠去辦了?主子心下可妥帖?”
廿廿緩緩點頭,“也沒什麼不妥帖的。左右他是宮殿監大總管,這些宮裡的事兒,原就瞞不過他。鄂羅哩是不中用的,不過鄂羅哩也不要緊,畢竟鄂羅哩年歲在那擺著,出宮不過是吃一日早一日罷了。”
“可是孫進忠不一樣。他是先帝爺的時候兒就當了總管的人,打小兒與皇上就有情分在,皇上也信任他。如今更是榮升宮殿監大總管,手裡攥著這宮裡的大事小情,這宮裡的許多事我知道得都不及他詳細。所以這樣的人,不能如處置鄂羅哩那般簡單,總要多看看才行。”
月桂心下也有數兒。主子便是不用為了自己著想,也得為了三阿哥、四阿哥兩位皇子著想。三阿哥大了,還好說;可是畢竟四阿哥遷居在即,等四阿哥到了擷芳殿去,那周圍伺候的便都是太監了。
月桂便反倒釋然笑笑,“主子這哪兒是將各宮主位的牌子交給他了?主子這壓根兒是交到他手裡一道考驗——瞧他手裡托著牌子的時候兒,意思傾向於哪一位,那主子便可多少知道他的心思了。”
廿廿說了這半晌的話,有些累了,又不願大白天的就躺下了,這便隻將手肘拄了炕桌兒面上,指尖撐了額角,半閉了眼假寐。
“……那你說,他會幫誰?”
月桂輕咬嘴唇,想了想,“……奴才忖著,他這些年不至於看不清宮中的情形,憑他的身份也犯不著要為哪位貴人說話。畢竟除了恩貴人之外,那些位貴人進宮的日子都不短了,若能得寵的,早就該得寵了不是?可若是還沒得寵的,又豈是他一個太監三言兩語就能左右皇上的?”
廿廿假寐著,聽著月桂的話,不由得幽幽一笑,“……我說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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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十五年新春,一場大雪從三十兒晚上就開始徐徐落下,映著宮中朱牆紅燈,格外喜慶。
待得大年初一天亮,外頭便已然成了個玉苑瓊林。便連性子安靜的綿忻,都高興得跑出門兒去,奔進雪中撲騰。
太和殿那邊傳來喜樂之聲,是皇上一大早就赴堂子等各處行禮之後,正式升座太和殿,行元正的慶賀禮了。
隨著慶賀禮完成的樂聲漸歇,天上也雪住雲開,陰雲化作碧空,一片豔陽傾天而下,將紫禁城映照得更為明豔輝煌。
對於這樣的天象,皇上也是大喜不已,特傳下旨意:“昨冬各省普沾雪澤,京師自臘月以後,瑞雪頻番,歡騰比戶。歲除日複大霈祥霙,連宵達旦,履端肇慶,盈尺告豐。”
“朕升殿受賀後,旋值快雪時晴,天閶詄蕩,霽色清明。是日酉刻立春,瑞應恰在春前,昊蒼眷佑,仍為朕五旬慶節元正。篤祜延祺,有加無已。”
因打春在大年初一的酉時,而這快雪時晴的吉祥天象則是發生在打春的時刻之前,這便按著曆法依舊還能算在舊歲一年裡,這便仿佛是給皇上的五十萬壽之年做了個完美的句點去。
——這世間的事,有時候開個好頭並不難,難就難在收尾上。所謂完美,不過善始善終而已。
故此能得來這樣一個收尾,皇上歡喜之下,也與群臣共享,這便降下洪恩來:“所有在京文武大小百官,如任內無降革留任處分者,俱著加恩各紀錄二次;其有革職留任處分數次者,著寬免一次;革職留任一次者,著改為降四級留任;降級留任有降數級者,著開複一級;僅降一級者,即予開複。其現在來京之將軍、都統、督撫、提鎮、副都統、城守尉、總管鹽政等,均予一體加恩。以示朕敬迓天庥,行慶施惠至意。”
這般的歡慶裡,如嬪卻有些愁眉難展。
這兩個月來,她眼見著淳嬪、信嬪都得了侍寢的機會去。雖說皇上的心思還是淡,她們二位不過分在兩個月中,每人隻得一次機會而已,但是好歹她們已經去過了。
若是按著位份來排,那自然接下來就該是她了。可是皇上那邊兒卻遲遲沒有動靜。
星溪留了心眼兒,偷偷在禦前的太監那邊兒使了些銀子,這才知道如今給皇上遞牌子的事兒,竟是大總管孫進忠親自管著的,旁人都摻不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