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1 / 1)

故人之妻 第一隻喵 7157 字 6個月前

暖熱的大手,一掌下去能握住她半邊腰身,鼻端聞到了熟悉的,帶著馬匹和乾草氣味的男人氣味,傅雲晚顫抖著,是桓宣,他來了。

這一次,她決不會弄錯。

在眩暈和惶恐中急急睜開眼睛,多時不見,那樣思念著的容顏一下子撞進眼中心上。

高鼻深目,偉岸如山,那樣堅實的臂膀,那樣寬闊的胸膛。傅雲晚說不出話,抖得厲害,哀哀地望著他。他也看她,突然亮起的火把照著他深黑的眸子,並不像從前那樣含著關切,隻是無情無緒的一瞥,隨即將她拽在身後。

讓傅雲晚歡喜酸脹的心一下子惶恐起來,比起生氣,她更怕的是他這樣冷淡漠然的反應。

餘光瞥見兵刃的冷光一閃而過,先前追趕她的男人罵聲戛然而止,撲通一聲摔在地上,桓宣高大的身體牢牢擋著她,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但地面上迅速有血染紅,本來應該怕的,可她現在不怕了,有他在,她什麼都不用怕。

周遭的廝殺聲一聲比一聲高,可在桓宣用身體給她構築的小小世界裡,一切都是安穩可靠的。他的手一直牢牢握著她的,粗糙的長滿繭子的大手,那樣熟悉的觸感,那樣熾熱的溫度,一切惶恐憂懼都已過去,全世界隻剩下桓宣,拉著她拽著她,讓她跟隨他的步子走出這條長長的道路,來到外面的燈火下。

殺聲一時響起,一時寂滅,他昂然站在階前,問道:“是什麼人?”

“兗州來的流民,”淩越已拿住一個審問過了,推在階下跪著,“想挾持娘子要挾謝郎君。”

離得遙遠的世界突然又拉得極近,傅雲晚低頭去看階下跪著的男人,皂巾包頭,一身破爛的短褐,那臉異樣陌生,她從不曾見過,他們要挾持她要挾謝旃,他們想從謝旃那裡得到什麼?

頭頂上一聲冷哼,傅雲晚抬頭,桓宣漆黑的眸子火光一躍:“原來如此。你們想逼謝旃做什麼?”

“逼他放了太子殿下。”男人啐了一口,“謝旃這誤國的奸賊殘害太子殿下阻攔北伐,耶耶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落到你們手裡耶耶也沒話說,有本事就殺了我!”

傅雲晚心裡一跳,本能地想替謝旃分辯,張了張嘴最終又忍回去。這是她頭一次聽人這麼罵謝旃,那樣一個為國為民嘔心瀝血的人,怎麼會被罵做是奸賊?更何況是兗州來的流民,因為是故土的緣故,謝旃對兗州流民從來都是格外優容,前些天還在四處奔走,為他們爭取更合適的僑居地,怎麼竟會有兗州人這樣罵他!

滿心裡替謝旃委屈不平,正自出神,忽地覺得桓宣動了,抬眼,桓宣冷淡的眸子瞥她一眼:“把人交給謝旃,問問他,要是找不到看門護院的人,要不要我幫他找。”

聲音冰冷,含著怒氣,傅雲晚突然意識到他是留意到了她方才的異樣,心裡不快,讓她立時覺得不安,想要解釋,又知道解釋不得,隻能把他寬大的手掌握了又握,緊緊抓著。

士兵押起那群流民離開,桓宣心裡似有火燒灼著。好一個算無遺策的檀

香帥,連累她受此驚嚇,還安排一群廢物在這裡,連個弱女子都護不住!要不是他剛好趕到,今夜她還不知道會落到什麼境地!

低眼,看見傅雲晚蹙緊的眉頭,她仰這頭看他,眼梢是紅的,鼻尖也是紅的,讓他在心疼急怒之外,突然又起了疑慮。

她是為那個流民說的話難過吧?方才他看出來了,她幾乎要開口替謝旃辯解了。可笑他千裡迢迢趕來救她,她一句話也不曾跟他說,隻想著為謝旃正名。她還是不想看見他吧。也隻有他這樣蠢,一聽說她獨自搬出來便拋下一切,又來找她。

究竟要撞過多少次南牆,才能徹底死了這條心!桓宣甩開握她的手,大步流星走下台階,身後跌跌撞撞的腳步聲,跟著衣襟一緊,傅雲晚拉住了他:“彆走!”

心裡突地一跳,桓宣回頭,燈火之下她一顆眼淚飛快地滴下來,顫顫地落在腮邊,她緊緊抓著他,仰臉看著,纖長的頸子仰起脆弱的弧度:“彆走,如果要走就帶上我,我跟你一起走。”

似有什麼極其灼熱的東西一霎時侵襲,讓四肢百骸突然都熱起來,驚訝、疑惑中一絲酸酸脹脹的感覺遲鈍地散布,到最後才確定是歡喜。桓宣沉默地看著,有一霎時想笑,又有一霎時對自己起了鄙夷,桓宣啊桓宣,你真是可笑,受她那般遺棄作弄,她輕描淡寫一句話,你就全都忘了?

這念頭讓那些發熱發燙的歡喜一下子全都冷下來,桓宣停住步子,一言不發。

傅雲晚發著抖,抖得站不住,隻能死死抓著他,從他身上汲取力量:“帶我一起走吧,我跟你走。”

他依舊隻是不動,沒有情緒的眸子打量著她。心裡越來越惶恐,她想過他會生氣,會驚訝,可她沒想到他竟然這樣冷淡。是再不會理她了嗎?可是不能,便是他不理她,她也再不會離開他了。

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挽留,情急之下拉著他就想往內院走,他那樣高大雄壯,她根本拉不動,急得眼梢都發著紅,他突然動了。

讓她幾乎要感激他了,不敢耽擱,急急忙忙往內院去。

桓宣便由她拉著她走。她也真是好笑,居然覺得自己能拖動他。而他也真是莫名,竟然跟著她走了。桓宣低著眼皮,就去看看她要做什麼吧,反正天還黑著城門還沒開,此時哪裡也去不了。

穿過來時的道路,穿過跨院,眼前是她的內院,她拉著他上了台階,徑直往臥房去,簾幕低垂,幽香淡淡,讓他一霎時想起上次去她臥房的情形,臉沉了下去。

她是否也曾這樣拉著謝旃,去她的臥房?

傅雲晚急急忙忙穿過帷幕,轉過屏風,鬆開桓宣去取包袱:“我都收拾好了,真的。”

臥房沒有沒有點燈,淡淡一點月色照著,不很清楚,但桓宣還是看見了架上的包袱,不大一個青綢包袱,軟乎乎的想必裝的是衣服,她鬆開他取下包袱在胳膊上挽著,又急急忙忙來拉他的手,桓宣低頭,看著她手指插過他的指縫,合上時,便是十指相扣的親密,又突然反應過來她的說收拾好了,是指這些衣服。

她早早的收拾好了衣服,是要跟他一起走?可她怎麼會知道他今天會來?

有許多疑問就在嘴邊,也許是因為一開始沒說話,此時也覺得有些說不出口,看見她反身往門外走,又在門口站住:“母親的書稿我、我也得帶著。”

桓宣垂目,看見牆角裡放著一隻箱子,不大,恰好能裝下幾冊書的樣子,她竟然真的收拾好了準備跟他走。為什麼?

傅雲晚鬆開桓宣抱起那個箱子,如今兩隻手都被占住,便是想拉著他也不能,心裡有點惶恐,怕他就此拋下她,緊緊跟在他身邊,他卻突然伸手拿走箱子單手托著,他沒有說話,然而這動作如此自然,讓她一刹那間恍惚覺得回到了從前,下意識地用空出來的那隻手,又去握他的手。

軟軟的手指夾在指縫裡,桓宣心裡一時涼一時熱,聽見她怯怯的,低低的央求:“我真的都收拾好了,讓我跟你一起走吧。”

月光如水,灑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嫣紅的嘴唇上,這樣的夜,這樣的她,又讓他如何能夠拒絕?

桓宣沉默著,與她十指相扣,走出臥房,走過內院,走出大門。烏騅等在門外,東邊泛起第一抹魚肚白,天就要亮了。

行李交給隨從,桓宣翻身上馬,拉起她抱在懷中。晨風拂過,帶著水畔微潤的濕意,帶著春日清新的花木香氣,他晝夜不眠從北地趕來時,懷著疑慮、急迫和無數的不確定,他不敢抱有什麼期待的,而此時,在這樣的晨風裡擁著她,聽著耳邊不緊不慢的馬蹄聲,竟再一次,生出期待。

城中。

謝旃聞訊驚起時,桓宣的人等在門外,原封不動將桓宣的話轉告過來:“大將軍讓我把這些歹人給郎君送來,大將軍還想問問郎君,要是找不到看門護院的人,要不要他幫郎君找。”

謝旃攏攏領口走到門外,看見庭中跪著五花大綁幾個人。這群流民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她的頭上。他真是該死,連累她到如此危險的境地。沉聲吩咐:“押下去審問,問出幕後主使和所有同謀。”

建康城秩序森嚴,單憑一群人生地不熟的流民很難鬨出這麼大的事情,他們背後必定還有景嘉的餘黨。那些人盯著的,可能不止是他。

回身向來者行了一禮:“你家將軍現在何處?可否帶我一見?”

“沒有將軍的命令,我不敢自專,”來者還禮,“我得回去複命,告辭。”

他轉身離開,謝旃急走兩步:“他是要走了嗎?傅娘子呢?”

那人沒再回答,縱身一掠飛出圍牆,迅速消失在遠處。喉嚨裡泛起腥甜,謝旃踉蹌著跑出門外:“備車,去城門!”

桓宣不會在這邊停留,而她,早就有去尋桓宣的打算,又怎麼會不跟桓宣一起走。她要走了。他連累她多時,決不能連句道彆都沒有說,就這麼讓她走了。

車子飛快地駛出謝府,駛向城門方向。謝旃緊緊抓著窗戶,四下望著找著。喉嚨裡的腥甜氣越來越濃,她一定是要走了,以為不會再有如此痛楚激動的時候,以為都已經想好了

放手,想好了結束,事到臨頭才發現,執念從不曾消失,亦且越來越深。

他不能讓她就這麼走了,至少,他得送送她,親口跟她道個彆。

“去北城門。”謝旃吩咐著。

哪裡離碼頭最近,桓宣多半會從那裡走。天光已經放亮,開城門的鼓聲轟然響起,道上三三兩兩,都是趕著出城的人,快點,再快點,要來不及了。

城外碼頭,傅雲晚跟著桓宣下馬上船。長長的跳板一頭搭在船上,一頭搭在岸上,踩上去便是一陣晃蕩,心裡有點怕,不自覺地把桓宣抓得更緊,他突然轉過臉看她,胳膊向她腰裡一圈,已經帶著她掠上了夾板。

那片刻的,兩腳離地的感覺讓人如此眩暈,傅雲晚手腳發軟倚在他懷裡,他便由著她依偎,隨從很快也都上來了,船開了。

江風鼓起白帆,船錨帶著江水拖上來丟在甲板上,一眨眼間,建康城,江東的一切,就都遠遠的拋在了身後。

現在,她要跟他走了,從今往後,她再不會離開他了。

謝旃趕到岸邊時,看見遠處幾點白帆順流而下,江船大小形製卻都仿佛,這麼多船,哪一條載著她?

饒他智計百出也無法確定,江風吹過,蕩起岸邊新生的蘆葦,喉嚨裡的腥甜氣再也壓不住,謝旃抬袖,掩住噴湧而出的一口濁血。

他終是遲了一步,來不及了。

綏綏。一路平安。

江上。

傅雲晚獨自坐在船艙裡,緊張地等著。桓宣送她上船後便出去了,大半個時辰過去,始終不曾進來。

讓她心裡忐忑到了極點,從相見到現在他一句話也不曾對他說,可她還有那麼多話要告訴他,又怎麼能安穩坐著?

想去找他,甲板上淩越那些人都在,猶豫著又不敢去,隻能不停地向外探身張望著,原是坐在艙裡的,一次次探視之間,不知不覺便越挪越遠。

現在,她挪到船艙口了。江風吹得頭發落了一肩,才反應過來至今都還披著不曾梳頭,胡亂挽了發髻又沒有簪子,正四下尋找時,桓宣過來了。

那樣高大健壯的男人,走動時整條船都跟著搖晃,傅雲晚抬頭望他,他低頭伸手,遞過來一根簪子。

他的簪子。傅雲晚接過來挽住頭發,那想了多時的話終於有機會說出了口:“外面冷,你進來坐吧。”

他依舊看著她沒說話,傅雲晚咬咬嘴唇,羞恥著又暗自給自己鼓氣:“進來……”

話音未落,他彎腰低頭,進了船艙。

還算寬敞的船艙一下子變得逼仄起來,傅雲晚緊張著起身,拿起水壺:“我給你倒點水吧。”

桓宣沉默著伸手,餘光瞥見她素色裙擺上一團暗暗的紅。

傅雲晚倒了一碗水遞過來,他沒有接,邁步走到艙門口,放下了簾子。

艙裡一下子暗下來,他站在身後擋著她,語調有點不自然:“你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