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1 / 1)

故人之妻 第一隻喵 9031 字 6個月前

正月初三一早,顧玄素從家中搬去莫愁湖彆業。

顧休之一路相送,再三勸阻:“才初三日還沒有出年關,大父再多住幾天吧,也好讓孫兒們儘儘孝道。”

顧玄素看著他:“我若是不帶她離開,你是否還要把她當成汙點藏著掖著,連自家姐妹都不能見?”

顧休之頓了頓:“顧家百年士族,聲譽比性命更要緊,便是大父責罰,孫兒也不得不為。”

顧休之望著窗外,許久:“我帶她走,隻望我百年之後,你能看在與她母親一母同胞的份上,好好照顧她。”

“孫兒不敢!”顧休之急得在車中跪下叩頭,連聲謝罪道,“都是孫兒不孝,讓大父有此感慨,孫兒隻能以死謝罪了!”

“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顧玄素扶起他,“我在一日,便庇護她一日,至於將來。”

他沉默著沒再說話,顧休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聽見老牛脖子上的鈴鐺一聲一聲響,不遠處就是莫愁湖煙波渺渺的水面了。

傅雲晚與陶夫人坐在後面車子裡,前面的動靜並不能聽見。陶夫人百般怕她冷,收拾了一整箱衣服給她帶著,千叮嚀萬囑咐:“來的倉促,沒來得及給你做新衣,這些都是你姐妹們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從不曾上過身,你彆嫌棄,將就著穿吧。”

她緊緊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又暖又軟,讓傅雲晚想起母親,心裡一陣熨帖:“我感激還來不及呢,方才走得急,也沒機會當面向姐妹們道謝。”

看見陶夫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慌張,她岔開了話題:“你外曾祖生活簡樸,吃穿都不在意,你小孩子正長身體的時候,若是要吃什麼用什麼,隻管打發人回家跟我說。”

“謝謝舅母。”傅雲晚偎依著她,心裡那點疑團越來越大,忍不住再次試探,“等下次回家,我一定當面向姐妹們感謝贈衣之情。”

“幾件衣服算什麼,不用的。”陶夫人轉開目光,“才在家裡住了幾天就要走,我真是舍不得。”

那個疑團到這時候,卻是解開了,傅雲晚大略能夠確定,舅父舅母並不願意她與家中的姊妹們碰面。

是因為她的身世,還是因為與桓宣那段事?傅雲晚低著頭,又想起元日那天顧玄素的話,顧家這麼多年,對外一直都說你母親當年守貞而死。

那天他還說了許多江東大家族裡的習俗忌諱,也許是因為男女有彆,也許是因為對於她這個年小的曾孫女,有許多話不忍說的太直接,但這幾天裡她翻來覆去,大致猜出了顧玄素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半話。

南人極是看重女子貞潔,母親當年被擄劫,在他們大約認為是要以死守貞才算不辱沒家族,可母親沒有尋死還生下了她,這種事在他們看來,是要令家族蒙羞的。

所以母親寄回去的那些都是石沉大海,所以顧家才一直對外面說母親已經守貞而死。

可如今,她回來了。活生生一個人,活生生一個汙點擺在這裡,如何再能瞞得住外人?因為她的出現,家

裡人隻怕都要遭受非議,首當其衝的,便是她那些姐妹。

非但閨譽,便是姻緣大約也都會受阻。所以這些天裡舅父舅母除了本家近支從不讓她見人,更不肯讓她接觸那些姊妹,他們是在努力控製她帶來的物議。

心裡酸苦著,邊上陶夫人輕言細語叮囑著過去後的注意事項,這份關切分明又不是假。

又想起顧玄素除夕日親自去接她,元日又帶她出遊,他是當世大家,城中幾乎無人不知,他帶她走這一遭,分明是要告訴世人,這個外曾孫女他是認的。傅雲晚略略體會到其中的矛盾無奈,聽見陶夫人低著聲音問她:“綏綏,我聽說你跟謝旃在北邊訂過親,如今怎麼說?”

傅雲晚心裡一跳,那些刻意拖延著沒敢去想的問題突然擺在眼前,自己也不知道該要如何,半晌才道:“他病得厲害,我這次回來,是想著找找大夫,醫好他的病。”

謝旃重病之事因為怕影響軍心士氣,先前對外都隻說是風寒,陶夫人突然聽見有些驚訝,問道:“是什麼病?”

傅雲晚不知道能不能說,含糊著:“他也不曾細說。”

“我問問你舅父,看他知不知道什麼好大夫,你也問問你外曾祖,”陶夫人心裡關切,思忖著,“我恍惚記得他有位老友醫術極是高明,隻是許多年不曾聽他提起過,也不知道那人是否健在。”

說得傅雲晚心裡再次燃起了希望。這次回來原本就是因為謝旃的病,都說隻剩下十年,但若是有個高明的大夫能夠醫好他……心裡鼓舞著,又有迷茫,如果能醫好,那麼,她該怎麼辦?

一時間千頭萬緒一齊湧來,自己也不知道該當如何,車子一點點慢下來,莫愁湖彆業到了。

“外甥女,”陶夫人緊緊握著她的手,“好好照顧自己,有事千萬要告訴舅母。”

傅雲晚,:“謝謝舅母。”

各處安置好已經將近晌午,顧玄素親自帶路,領著她在各處看了一遍。

彆業極大,除了居所之外,靠著湖畔一側還有一處花園,是顧玄素平日裡與友人常去漫步的地方。居所分開內外,內院是顧玄素所居,外院是平日裡一起修史服侍他的弟子所居,如今她來了,顧玄素便將自己院子緊挨著的一處跨院收拾出給她,陶夫人留下了兩個侍婢一個婆子,正手腳利索地收拾打掃,擺放物品。

“走吧,跟我看看書房去。”顧玄素領著她來到內院書房。

極大的房舍,內裡滿當當的全都是書,書案足有一丈多長,對著大窗,光線明亮,顧玄素指著案上一卷卷摞起來的書冊:“這是南史第一卷的定稿。”

又指指架上的:“這些是幾次編纂中留下的手稿。”

傅雲晚湊近了看著,這些廢稿足足有定稿十數倍之多,一遍遍修改增刪,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讓人油然生出敬意。

顧玄素指著書案上另一摞紙張:“這是正在編纂的第二卷。”

滿屋的墨香書香裡,傅雲晚貪婪地看著,摸著。小時候母親說過的,在母親三四

歲的時候外曾祖父就已經開始編纂南史,如今她都已經快滿十六歲了,也隻編好了一卷,史家功夫,委實是嘔心瀝血。

“這邊是弟子們的住處,那邊是書庫。”顧玄素領著她出了內院,指了指外院東邊一帶房舍。

傅雲晚跟在他身後進了書庫,入眼密密麻麻全都是書架,架上貼著標簽分著序號,密密麻麻擺放著各樣書籍和散頁的紙張,又有各色標簽注明種類、序號,書架最高處足有兩人高,想來是為了方便取用,邊上還放著幾架梯子。

顧玄素一一為她介紹:“這間屋放的是各地方誌。”

“這間屋是宮中和各府收集的資料。”

“這間屋是從民間搜集來的資料。”

“這間屋是我朝創建至今的大事年表。”

這麼多的書,讓人目不暇給,心中充盈著敬仰和震撼。顧玄素取下一摞卷冊:“史家功夫在編纂之外,尤其瑣碎的是史料擇選。收集來的資料成千上萬,需得一一辨彆真偽,甄選分類,再從中擇選可入史的,這件事如今是我那些徒孫在做,他們初八日過來,到時候你可以先跟著他們學學看看,積累些心得。至於如何擇選,綏綏你看。”

傅雲晚連忙湊到跟前,就見顧玄素打開其中一卷,指著其中一張道:“這一條抄錄的是新年大赦的聖旨,雖則關緊,但皇帝一年之中頒布的聖旨數以百計,新年大赦又是慣例,則無入史的價值,須棄置。但是這一條。”

他取下擺在最外側的一卷翻開來:“這是此次淮泗大勝後陛下頒布的大赦令,既非慣例,又且北伐是近年來首要一件大事,那麼這一條就可入史。但大赦令隻是北伐後慶賀的舉措之一,並非北伐中緊要之事,所以不必詳寫,略提一筆就可。”

他親切的南音帶著舒緩的調子不緊不慢說著,傅雲晚聽得入了迷,覺得明白了一些,又有許多還是含糊,忍不住問道:“曾祖,我可以先在這裡看看嗎?”

對比著定稿和棄置不用的稿子,如此一來,當有許多心得。

“看吧。”顧玄素眼中帶著笑,“多看看多想想,將來你自己下筆的時候也就有數了。”

這天傅雲晚在書房裡一直待到深夜,回房休息時滿腦子亂哄哄的全都是字,聖旨,年表,方誌,無數朝堂中閃耀的名字,無數關乎天下萬姓的大事中間,突然冒出那些平凡的女子。

吳娥,何英,四姑,還有客棧外那個被賣作菜人的無名女子。曾祖說要擇選有入史價值的才可留下,這些人籍籍無名,生得無聲,死得無聲,這些人,若按照史家的眼光來看,有存留的價值嗎?

可是母親寫的,也都是這些平凡的女人,她心裡亦有一把火,想要把這些平凡的女人記下來,她們不該被遺忘。

可這些,與曾祖說的那些,是不是矛盾?

心裡存著疑慮,翻來覆去一整夜都不曾睡著,天剛亮時連忙梳洗了出來向顧玄素請教,剛到主院門前便聽見裡面說話的聲音,似乎有許多人似的,傅雲晚便沒敢進去,隱在門邊一看,滿院子都

是戴著儒巾的男子,從四五十歲到十幾歲的都有,一波一波在向顧玄素行著大禮,原來是那些弟子們聽說顧玄素已經返回彆業,也都趕著回來了。

傅雲晚不敢驚擾,想要回避時顧玄素已經看見她了,含笑喚她:“進來吧。”

傅雲晚猶豫一下,低著頭走進去。並沒有什麼人看她,儒士們看重禮儀,對彆家的女眷向來都是目不斜視,然而她還是能感覺到那些幾乎沒有形跡的審視打量,讓人心裡突然揪緊了。穩著步子走到顧玄素身邊:“曾祖。”

“這是我外曾孫女。”顧玄素緩緩看過四周,“以後她便跟著我一起編修,她初初入門,還有許多不懂的地方,你們若有餘力,也可指點指點她。”

堂前整齊的應答聲,眾弟子一起應諾,傅雲晚鬆一口氣,福身團團行了一禮,抬頭時,就見後排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皺著眉頭,淩厲的目光盯她一下,很快轉開了去。

“你先去內書房看書吧,”顧玄素吩咐道,“等我安排完這邊的事,再與你說話。”

傅雲晚退出來,走了幾步,隻覺得那一道道無形打量的目光刀子似的,依舊在身後盯著,忍不住微微側臉向後一看,方才那個男子正盯著她,目光一觸,立刻又轉開來。

是誰?這樣年輕,應當不是弟子,是徒孫吧,為什麼這樣看她?

這天顧玄素忙著處理前面的事務,始終沒功夫見她,傅雲晚便在內書房裡將定稿的南史第一卷與那些廢稿一一對比著,反複研究揣摩,正在入神時,外面侍童來報:“小娘子,謝郎君求見。”

謝旃來了。傅雲晚連忙迎出去時,謝旃獨自一人,正從堂前走來。

兩天不見,他形容似乎又清減了些,眉頭壓著,便是走路時也仿佛帶著心事。傅雲晚一下子忘了彆的事情,忙忙地迎上去:“我曾祖仿佛有位老友醫術高明,如今你的病情可以說了嗎?若是可以的話,待會兒我問問曾祖。”

謝旃低頭看她,她清淩淩的眼波裡映著他的模樣,是那樣純粹的關切。心裡一下子熨帖到了極點。這幾天雖是休沐,但大戰剛過,和談才成,千頭萬緒都等著處理,他一天都不曾歇,日日都在宮裡議事,然則此時不比戰時,戰時景元和給了他極大的自主權,領軍的鎮左將軍劉敦和督軍張抗又都是忠直謙遜之人,眾人齊心協力,都隻為收服失地,拯救生民,雖則打得艱難,但因為一腔熱誠,便是最艱難時也覺得甘之如飴。

可如今回到朝堂之上,外憂既無,內裡那些齟齬便都暴露出來。各有各的打算,各為各的利益,接下來該當如何,竟是議了一天又一天,始終不曾決定。

他與劉敦、張抗力主休養生息,徐徐圖之,景嘉一派力主撕毀和約,乘勝追擊,又要加收賦稅充作軍費,今日一早便為著此事爭論多時,殫精竭慮之處,比起戰時更有一番難熬。

然而一見到她,這些都可暫時拋開。這樣獨立於世事之外的安心之地,唯有她能給他。謝旃低頭看著她,聲音不覺溫存到了極點:“綏綏,這幾天你還好嗎?”

“我很好,”傅雲晚心裡有事,著急著,“你的病可以說了嗎?”

讓謝旃突然一下子覺出來了不同。從前她是溫柔和緩的性子,極少有這樣急切的時候,可如今她微微皺著眉頭,身體往前傾著,似乎他一回答,她便立刻要走開辦事似的。讓他突然想起了桓宣,他便是這種有什麼事一時三刻就要辦完的急性子。

歡喜裡不覺摻雜了一絲悵然,謝旃道:“可以說,戰事已畢,不需再隱瞞。綏綏,我與你一道去見老人家吧。”

“好。”傅雲晚鬆一口氣,領著他往外院走,“我曾祖的弟子們都回來了,他此時在前面。”

謝旃跟在她身後,覺得此時的她分外急切,是急切著想要醫好他?還是急切著醫好他,這樣她就不必再為此事困著,不必再留在江東?

心中千回百轉,望著她那樣熟悉的身影,卻覺得像隔著一層霧,朦朦朧朧看不清楚。

若在從前,他必不會有這種疑慮,便是有,也必定會向她問上一問,可如今,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問。就像破了又重新補好的杯盤,看似完整無缺,仔細檢查,總能發現隱蔽處修補的痕跡。

心裡空落落的,謝旃隨著她走去外院,顧玄素並不在書房,便又往書庫去找,弟子們平日裡修書的明照堂大門虛掩著,內裡一聲聲說話清晰地傳進耳朵裡。

傅雲晚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元日那天我便看見了,師祖帶著傅女在外遊玩。”

“聽聞她的生父是個粗鄙北人,這樣的人,怎好跟著師祖修習?”

“顧氏數百年名門,怎麼能收留這種混淆血統的女子?”

傅雲晚定定站著。臉上火辣辣的,羞恥之外,又有一種不平洶湧著,比任何時候更甚。

驀地想起數月之前尼庵那個夜裡,她在燈下對桓宣說,這不怪你,出身如何,並不是我們的錯。

是的,出身如何,從來都不是他們的錯。這世上有多少像她一樣出身的人,難道就因為是遭了欺淩生下的孩子,就該一輩子背負恥辱,一輩子被人瞧不起,隻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嗎?

“綏綏,”聽見謝旃低聲喚她,傅雲晚抬眼,他蒼白的臉上一雙眸子亮得驚人,“不是你的錯。”

傅雲晚從他的眸子,望見那夜的桓宣。在那尼庵的燈下,他們談起彼此的母親,談起身世,那時候他便是這麼望著她。那時候他沒有說話,但她明白,他和她想的,是一樣的。

出身不是錯,甚至在這亂世裡失去貞潔,失去尊嚴,不顧一切地活著都不是錯。傅雲晚沉沉吐一口氣:“我知道。”

轉身要走:“也許曾祖在彆處,我們再去找找吧。”

半掩的堂中,又傳來一個聲音:

“我最驚訝的是她母親,顧氏的女子個個知書識禮,先前顧大先生的女兒重病之時寧死不肯看男醫,這樣節烈的門第,怎麼會有傅女母親那樣的人?被擄劫不但不肯守貞死節,反而給北人生下孽種,簡直是一門之恥!”

腦中嗡一聲響,在沒反應過來之前,傅雲晚已經推開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