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紫雲宮(上)...)(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9092 字 6個月前

細雪夾著冷雨,落在了長安郊野的田地裡,潛入沉夢的街角巷陌,打濕了家家戶戶的屋瓦和簷頭。

裴蕭元獨騎走在這個無人的夜裡,如走在空城之中,未受半點阻擋。連不斷迎面遇到的一隊隊的夜巡衛士,對他亦是視若無睹,如他從不曾存在過一樣,隻在和他擦肩交錯過後,才會悄然回頭,或是不安,或是疑慮地張望幾眼他的背影而已。

一面雙門緊閉的宮門,漸漸出現在了視線的儘頭裡。馬蹄踏著雨雪沾地融化的濕漉漉的街,繼續帶他前行,最後來到了那門的前方,停了下來。

這便是皇宮外門,每日俯接了無數從它前方橫街之上走過的長安人的敬畏目光,連上城樓,它高達十丈,朱漆塗門,金釘飾面,一對口銜巨環的鎏金獸面鋪首,儘顯天家皋門所應當有的雄偉和威嚴之態。

也是這面大門之外,許多年前的一天,一位母親曾領她兒子向它跪了許久。他們求的,也隻是門後那高位之上的人的寬恕,好為一群激憤的人換得繼續活命的機會。

那個時候,真相是什麼,自是沒有資格提及。

時至今日,真相是什麼,依舊沒有答案。

他下馬,摸了摸金烏騅的左耳。這是告訴它,自己回往它來的地方。它近乎靈通,受他調|教至今,幾已和他心意相接。然而這一次,金烏騅隻晃了下馬首,靜靜立著,不肯邁蹄。他再次發令,金烏騅若遲疑不決起來,原地不安地抬蹄數下,蹄掌輕敲宮門外那堅硬的鋪石路面,發出幾道空靈的敲聲。

裴蕭元倒握腰刀,以刀柄輕頓數下馬臀,低低叱了聲“去” ,金烏騅噦了兩聲,揚蹄跳起,終於循他指令,向著城北天龍廄的方向疾馳而去。

在漸去的馬蹄聲中,他抬臂,叩動鋪首。

宮門應聲而開,敞在了他的面前,向他展露出門後那一條長長的,無儘似的飄著濕雪的漆黑宮道。

“少主!” “司丞!”

這時,身後響起數道隱含驚惶和焦慮的呼聲。裴蕭元頓步轉頭,看見十來人從橫街對面遠處的一團漆黑中現身,朝他疾步奔來。除去陳紹、顧十二等人,還有劉勃等五六個衙署裡他此前的左右手。

“少主三思!倘若是因前次的事連累到了少主,卑職等人承罪,死不足惜,少主卻是金貴之身,豈能如此犯險!”陳紹下跪,重重頓首到地。顧十二亦同跪。

“司丞切勿衝動!凡事皆有餘地!屬下雖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但便是天塌下來,司丞也可找公主啊!她最是心軟,隻要司丞開口,她定會相幫!”劉勃亦是焦急不已,帶人也下跪懇求。

“不止我們幾個!若非夜禁不便聚眾,外衛裡的許多人被壓了回去,否則,他們也都要跟來的!”劉勃又道。

裴蕭元沉默了一下,整衣,朝對面一眾父家舊部和下屬,正色深深作了一揖,隨即直起身,微笑道:“此事非你們所想那樣。放心吧,我不過是去求見陛下一面而已,何至於到此地步!”

“你們都起來,快些散了,回吧!如今夜禁異常嚴格,勿令放你們來的兄弟為難!”

他再朝幾人拱了拱手,轉身邁入宮門,循例解了隨身刀劍之器,拋給宮衛,隨即邁步朝前而去。

他走過橋下暗波溶溶的龍首渠禦橋,行經左右金吾仗院。再過去,前方便是鐘鼓樓旁的第二道宮門了。

那門在夜色裡靜靜地敞著,若已待人許久。

他繼續穿門而過,待走過面前的龍尾道,“兒郎子!”忽然,有呼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裴蕭元步足一頓,停下。

“你要做甚?”寧王從門廊中出來,徑直發問。

“乞見陛下,有事求教。”他行禮應說,語氣如常。

“勿去!”寧王神色嚴肅,語調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並非本王不顧身份向你指令,而是你伯父的吩咐。就在不久前,他曾來信給我,托我轉你一話,叫你放下心念,切勿執見。”

裴蕭元轉向東都方向,行拜禮,起身後,道:“伯父知我,便如他當初攔不住我來一樣,不再直接告我,而是轉請老殿下了。”

“我實是該死,冥頑不靈,致令伯父時刻牽掛,不得安寧,如今又驚動老殿下……”

寧王擺手,快步到他身前:“二郎君!你也知我一向視你如同子侄,此次就算沒有你伯父的托信,我也不會坐視不管。你聽我一句,你犯錯在先,聖人無意追究,已是天恩,事情就此打住,你勿再執著,對誰都好!”

“老殿下的心意,小子心領了。隻是今夜,我既已來此,便不會再退。”

裴蕭元轉身待去。

“你想過後果嗎?”

寧王雙眉緊皺,衝著他的背影繼續說道。

“你將徹底自絕於聖人,自絕於公主。並且,倘若本王告訴你,即便你問出結果,那結果也是你所不能承當的——”

他頓了一下。

“無人能夠承當,哪怕是聖人!如此,你還是不肯放棄?”

裴蕭元沉默了良久,最後一言不發,轉身,再向寧王深深作了一揖,又後退數步,以表敬意,接著,走下了那段逶迤屈曲的龍尾道。

寧王想起裴冀信上最後之言,倘實難勸阻,那便由他。

奈河無邊,自渡為舟。

世情難解,惟人自解。

他望著前方那繼續走在濕漉漉雨雪道上的背影,終隻能搖頭,長長喟歎一聲,忽又想起公主,抬頭望一眼這雨雪交加的夜,越發焦急起來。

一路暢通無阻,紫宮已在眼前。這個寂靜的雨雪夜裡,周圍的宮閣角樓昏暗無光,唯有此處,此刻依然燈火通明,若高高懸浮在天的一座明台,日夜受著來自人間萬物的無邊敬仰。

在這座明台大門前方的一段宮道之上,立著一道披甲的魁梧身影,乍看,如一尊門神。

是今夜在此值夜的金吾大將軍韓克讓。

韓克讓背對著宮道旁的燈幢,整個人被夜色隱沒,隻有淋化在他面容和盔甲上的雪水,在透來的一片模糊宮燈昏影裡,爍著幽暗的光。

從裴蕭元初次入京於紫雲宮外見到韓克讓開始,他這個據說早年在戰場上也殺人不眨眼的上司,便一直是以親切的形象而為裴蕭元所熟悉的。

然而今夜,韓克讓卻顯得冷漠異常。

也或者,心腸剛硬、雙手染滿血煞,才是這位君王心腹的真正面目。

在裴蕭元走到他的面前,為著白天之事向他恭行謝禮之時,他隻側目望著,神色陰鷙,一言不發。

裴蕭元並未在意。

“白天西市之事,多謝大將軍的照拂。” 他繼續說道。

“韋居仁屍首埋在二十裡外西山腳下,大將軍明日可叫人隨顧十二過去,將屍首起出,便可結案。事全部是我一人所謀,我之罪,和旁人無關。我會向陛下請罪。”

他說完,再次行禮,這才從韓克讓的身旁繞行而過。

就在擦肩之時,刀光掠來,迅如疾電,那刀架住了裴蕭元的頸項,迫他停了腳步。

“裴家二郎,聽我一句勸,這就回頭。回頭了,從前如何,往後還是如何,陛下仁慈,不會和你計較你犯下的事。”

裴蕭元立了片刻,抬臂搭手在刀刃之上,將刀從自己的頸上推開。接著,邁步向著那敞開的宮門行去。

韓克讓霍然轉頭,雙目死死盯著他的背影。

“你會後悔的。”

他咬牙說道,聲音帶著幾分壓抑的威脅之感,又似隱含恐懼。

然而那道背影未再停頓。

裴蕭元登上宮階,走入宮門,沿熟悉的外殿,穿行在道道如從天懸落的帷帳間,經過那一面槅子門,終於,走到了那個地方。

條條兒臂粗的巨燭灼灼耀燃,將整座大殿映得煊亮無比。皇帝身著一襲寬鬆的燕居常袍,腰帶也未束縛,人靠坐在一張闊榻之上。他微微闔垂眼皮,聆聽趙中芳所發的聲音。趙中芳跪坐榻前禦案之側,正恭捧奏章,逐一念過。

“……欽州地震。戶部員外郎崔寧及宣慰使蘭泰上表合奏,二人已於十日前抵達,奉命慰民,並存恤所損之家共計千餘戶口。至上表日,災民大半已得安置……”

“禦史中丞李坦上奏,西平郡王劍南節度使宇文守仁世代忠勳,累計前功。守仁更得授方隅,所寄殊重。其子年初入京,本為賀聖人萬壽,今萬壽暫懸,守仁自言神弱體衰,遍視左右,難尋可倚重者,亟盼世子歸家。奏請陛下,宜早日令世子出京儘孝,以安臣下之心……”

老宮監的聲音不高,語調平直,卻在這座高曠的殿堂頂角裡發著回聲,餘音微微繞梁。忽然他看到靜靜立在內殿口的那道身影,一頓,聲緩緩放低,那殿梁的回聲隨之漸息,直至悄絕。

皇帝起初一動不動,也未催促。片刻後,待聲音完全停止,他問:“怎不念了?”

“是有人到了嗎?”他輕聲問。

趙中芳慢慢合了奏章,俯伏叩首,低聲應是。

皇帝靜默了片刻,抬起了頭,睜眼。

“既來了,便進來,還站外頭作甚?”他的語調聽起來,如一老父,責備一個不懂事的親寵之子。

裴蕭元邁步走了進去,行到榻前,如常行叩首之禮,口稱拜見。

皇帝面露微笑,目光循著聲響落到他的身上。燈火映照,雙目透著慈色。

“怎樣,近來休息得可好?”他叫裴蕭元平身。

“朕這兩日正在想,萬壽停懸,陸吾司暫無要事,你再留任,於你能力,也是委屈。正好,中書行台之下,缺一侍郎。朕想著,你年紀雖輕,但文武雙全,學識不俗,又功勳累身,擔此職位,頗為合適。你意下如何?”

不待裴蕭元應,皇帝又如此接著說道,說完,便靜靜等待回複。

侍郎官位雖也四品,與他此前得授的中郎將無二,但實際,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中郎將不過武職,而中書行台卻輔佐天子朝政,是掌議政務的樞機之所,朝堂真正的權力中心。三十歲前能入其中,擔任給事中或是舍人者,便屬鳳毛麟角。如今皇帝竟有意直接擢他為侍郎,而他的出身,又非科舉,隻是一名此前一直服役在邊地的武將。

這實是極大的信任和恩寵,且寓意深長。如此年輕便入中樞,曆練過後,將來比及朝宰,登上無數仕途中人夢寐以求的巔峰之位,也是順理成章。

趙中芳屏住呼吸,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的這個青年人,暗盼無限。

然而,這道身影卻如石柱,無半點應當有的反應。

殿內一時不聞半點聲息。

他身上沾積的雨雪之水受熱漸化,沿著衣角凝成水滴,墜濺在他靴履所立的宮殿地面之上。

皇帝被這極輕的水滴之聲驚動,側耳聽了幾下,又轉向趙中芳:“說外頭下了雪?小兒郎身上可是濕了?先帶他下去,換身乾爽衣裳。”

“駙馬請隨老奴來。”趙中芳立刻來到裴蕭元的身邊。

裴蕭元朝他拱手辭謝,隨即再次轉向皇帝,望著面前這一位看起來和家中尋常年邁親長無二的人,緩聲卻清晰地道:“陛下,臣今夜前來,是有事問奏。”

“哦。”皇帝眼皮動了一下,“何事?”

“自臣入京以來,曾不止一次,聽不同人向臣講述了當年北淵之戰的真相。臣愚昧,聽得越多,越發不敢做出論斷。陛下乃神人降世,能察知隱角霾塵,見世人之不見。因此事關係臣先父之節,八百戰死將士之名,臣雖齏末之身,卻也鬥膽,求問陛下,當年那一戰,真正推手之人,究竟是誰?先父和一同陣亡的八百將士,是功,是罪,朝廷是否應當給予一個說法?”

趙中芳雖知今夜不會善了,然而,當聽到如此直白的話竟從這年輕人的口中道出,依舊驚駭得臉孔發白。他不顧腿腳不便,衝上去,一把拖住裴蕭元,一邊奮力朝外拽,一邊怒斥:“駙馬!你莫非是失心瘋了?竟敢胡言亂語至此地步!還不快些退下,且去換了衣裳,想好了,再回來和陛下說話!”

裴蕭元筆直而立,如鬆軀柏乾,深深紮根於大殿地面,任趙中芳如何拽扯,也是紋絲不動。

“來人!”

趙中芳朝外喚叫。很快,外殿奔入七八個身強力健的侍從。

“將駙馬請走!”趙中芳厲聲喊。

“讓他說!”皇帝忽然說道,語氣平靜。

“說話又死不了人,你怕什麼?”

趙中芳一呆,隨即便撲跪在了裴蕭元的腳前。

“駙馬,老奴求你了!求你退出去吧。你怎敢如此行事?你在犯逆天大罪——”

“出去。”

皇帝說道,語調平淡。

趙中芳一抖。

“全部出去。”皇帝再次說道。

趙中芳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帶著人,退出了去。

皇帝雙目凝望著對面那道模模糊糊的直立著的影。

“裴二,朕對你不好嗎?”他繼續微笑道。

“你私下處置韋居仁。他可是朝堂三品大員,宰臣次列,你說殺就殺,還給埋了,毀屍滅跡;你縱容阿史那殺朕的兒子,最後你還徇私,沒把他射死,放走了人!是你箭力不足以透背?朕不信。你知道他活著逃走,都乾了些什麼嗎?不但北境,就連好不容易才鎮服的西蕃,大約也又要亂了!”

“你背著朕,乾下如此多的膽大妄為之事,朕都不和你計較!”

“不但如此,朕把朕的嬌女也嫁了你。除了這個天下,朕不能給你,朕自問對你已是極大寵愛。朕的兩個親兒子,何曾有過如何待遇?你為何還是不知滿足,竟敢來朕的面前,問出這樣的話。”

“道你一句恃寵而驕,不知天高地厚,不過分吧?”

至此,皇帝面上的笑容徹底消失。

他寒了面,冷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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