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馬車平緩地行在清晨的官道...)(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5148 字 6個月前

馬車平緩地行在清晨的官道之上,車輪碾破路面昨夜結成的一層凍土殼,向著城門而去。山影冷黛,寒枝枯瘦,因為還早,道上的路人和車馬也是寥寥。冷碧色的晨穹下,一群老鴉往複盤旋在路邊枝頭的巢穴之上,啞啞地嘶鳴不停。

冬日的郊野清晨,滿目皆是肅殺。

絮雨坐在車中,聽著車輪發出的轔轔之聲,忽然記起了一個暮春的黃昏,她肩負行囊,風塵仆仆,正走在此刻馬車駛過的這一條相同的道路之上。

那時她並無心賞景,卻仍記得,暖風駘蕩,柳絲如煙,道路兩側的郊野和陂岸之上遍布了碧綠的榆楊叢,中間間雜片片花樹。道上紅塵沾衣,踏春的香車喧聲笑語,空氣裡,飄著晚風四散開來的香料的氣息。

起於一段夢境,她曾固執地循著腳下的這條塵道,在聲達四野的催得人心慌的黃昏暮鼓聲裡急急行路,終於,趕在日落城門關閉之前,踏入了她想去的那座城。

那一幕的情景如在昨日,她至今記得晚風吹過她因趕路沁出了薄汗的額面時的感覺。然而一切又時過境遷了。如這條她當日走過的這條道,不複來時光景。

她知裴蕭元就跟在她的車後,保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她隻作不見。車走完這條郊野的寂道,入了城門,他仍在後隨著,一直護到她的馬車將要抵達皇宮,那條騎影停在了一個街角裡,隨後,掉頭離去。

透過車廂卷簾一角,看著那道騎影消失在人流漸起的街儘頭裡,絮雨也失了方向,命車夫將車暫停在了街邊。

其實今日她並無回宮的計劃。

阿耶固然對他怒氣難消,但隨時日推移,漸也歸於沉默。昨天傍晚她說,她想去看下崇天殿的壁畫,看完出宮住一晚上,次日便回。有些時日沒回去了。

起初他面無表情,蒙了一層淡淡青翳的雙眼也一眨不眨,全無反應,既不點頭,也沒說不讓她回。她便當做首肯。走出紫雲宮後,趙中芳卻追了出來,輕聲告訴她,因她近來日夜在側,什麼都要管,陛下委實有些煩她了,叫她出宮便多住幾天,不必急著回來。趙中芳認得幾個字,暫可代她念奏章給陛下聽。

老宮監模仿皇帝抱怨的口吻,惟妙惟肖,爬在眼角的皺紋裡,卻隱隱含著一絲笑意。

阿耶的心她怎會不明。驕傲如他,即便已默認下了如此一個結局,也是絕不願叫人看到他的低頭,哪怕是在他女兒的面前。

改變發生在一夜過後。侍女一早替她梳頭,歡喜地問她,這回是否可以多住些天。透過半開的窗,她望著那道在庭院裡等待著她的身影,說,今日有事,仍要回宮。

宮門就在不遠的前方了。然而她卻猶豫了,不願她這意料之外的早歸引發任何不必要的猜疑——目力受損後,阿耶的脾氣也愈發壞了,變得比從前更加敏感和多疑。

她需渡過這個白天和黑夜,遲些,至少到了明日,再回皇帝身邊。

“往城南走走吧!”

她在車中坐了片刻,吩咐車夫轉向。

那裡有座青龍寺,許多年前,她剛做了皇帝的阿耶怒毀丁白崖的畫作,繼而波及阿公之時,寺中僧人不舍,冒險設法保下了它。如今的青龍寺便成了全長安唯一一處存有阿公壁畫真跡的所在,因而此寺雖地處荒坊,交通不便,但香火頗為旺盛,慕名前去拈香觀畫之人絡繹不絕。

她來到地方,以尋常香客的身份入內。此時因早,又冬日嚴寒,寺門方開,寺內甚是冷清。除幾個僧彌曳著掃帚在清掃便道之外,不見彆的香客。她奉了香火,在大雄殿內虔誠禮佛,默默祝禱過後,尋到了那面繪有壁畫的南牆。

因此壁畫長安獨一無二,極是珍貴,在毀畫事件過去數年之後,當時的一名集賢殿官員大膽建議朝廷撥款資寺,以保護壁畫,皇帝也未反對,因而如今的這面牆前,不但修有雨廊,前方還有一道柵欄,隔開數丈,隻允人遠遠觀看。

她駐足而望。

壁畫是常見的經變畫,但有彆於阿公慣常為人所知的宏大題材,表現的內容頗為少見,乃外道魔女誘惑佛陀弟子舍利弗。畫分兩幅。上圖裡,舍利弗粗麻禪衣著身,趺坐在錦床之上。他面容俊美,目光智慧,而神情清冷。外道魔女則頭梳蟬髻,滿簪花釵,身著花衫和彩裙,極儘姝妍之態。她正曲臂托腮,脈脈睨向舍利弗,眉目傳情,神情妖媚。

下一幅,不知何來的天外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在怒舞的滿天經幡之下,魔女霎時衫裙亂飛,發散釵墮。她恐懼無比,方才那張豔若桃李的面龐褪儘顏色,肢體動作也轉為瑟縮和祈罪,窘狀畢露。相應的,舍利弗的面容顯出不怒自威和淡淡的輕視,而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又似流露了幾分對眼前這即將遭到嚴厲天譴的愚頑魔女的悲憫。

這是一幅勸誡世人當如佛陀智慧弟子舍利弗那樣戒離色相之誘,以持守心修正道的經變畫。

壁畫作於景升年間,至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了。那時阿公還是壯年,譽滿長安,想來作此畫時,他正處那段終日狂恣、以才呼酒的歲月。今日壁畫墨彩微褪,不如當初鮮豔亮麗,但絲毫也未影響畫面的精妙,無論是魔女起初櫻唇欲動眼波將流的自信、隨後的恐懼羞慚,還是佛陀弟子從清淡到微怒、輕蔑,以及最後若有似無的幾分悲憫,描繪皆是栩栩如生,風動,人物宛如躍然下牆。

絮雨目光最後落到下半幅那佛陀弟子輕蔑又若含著悲憫的面容之上,看了許久,忽然心生莫名悲涼之感。

又不知過去多久,日漸當午,入寺香客多了起來,在她身畔走走停停。一個婦人向著壁畫虔誠膜拜,喃喃祝禱葉神仙保佑一家老小身體安康,無病無災,一個商人許願開業大吉,財源廣進,另些人則低聲議論畫中內容,無非是讚佛陀弟子道心似鐵,而那外道魔女不自量力,罪有應得。

楊在恩和張敦義二人寸步不離地緊隨,怕人衝撞到她,見人越來越多,上來低聲詢問,是否在此要個地方先去歇息。

她從壁畫上收目,默然轉身,走出了青龍寺。立在寺門外,環望四周,她想了起來,已是有些時候沒去果園了。

在她的跟進和皇帝的默許下,居在果園坊內的那些北淵英烈人家已能按月收到撫恤銀了。一切度支皆是出於皇帝內庫。

如今差的,還剩一個朝廷的正名。

對於一些人而言,正名,或才是真正最為重要的東西。

絮雨相信這也是遲早的事。皇帝或許隻是在等一個契機。

同在城南,不如過去看看。

她在寺中取了些面果,攜著,車向果園轉去。不願引發過多注目,入坊後,她命馬車遠遠停下,隻帶楊在恩和張敦義的陪同下,沿著一條橫穿荒田的土道,步行走了過去,漸漸靠近那一爿由荒寺所改的聚居之處。

快到大門前時,她的腳步頓了一下。

門外的野地裡,停著一匹馬。

雖然不是金烏騅,但她還是認了出來,是裴蕭元今早的坐騎,一頭四蹄雪白的高頭健馬,不難辨認。

他分明和她說,要往衙署處理舊公文的。其實來了這裡?

幾個在附近野地裡騎著竹馬揮木刀玩打仗遊戲的小娃娃轉圈過來,忽然看見她,認了出來,停下遊戲,呆呆看著。絮雨招了招手,娃娃立刻跑來。絮雨指著馬匹問是誰的。幾人爭答,反倒嘰嘰喳喳聽不清楚。當中一個年級稍長的口齒清楚,絮雨指定他答,隻聽他道:“是裴郎君來了!早上他又來看我們了!後來去了祠廟,阿姆們不許我們跟著,我們就出來玩了!”

絮雨從籃中取了面點果子分給娃娃,打發他們再去玩耍。

她猶豫了一下,吩咐楊張二人不要跟隨,隨後,自己一個人走進了門。

門內靜悄悄,牆裡不見半條人影。在附近果園內做事的人未歸,家中婦孺則多去午歇了。此間她已來過數次,自然知道祠廟方位。她走過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通道,經大殿所改的一個晾滿衣物的庭院,來到了後面本當是迦藍殿的地方。

此處,便供著包括裴固在內的八百英烈的牌位。

從前這裡漏瓦破光,雨天無蓋,經過修葺,如今雖已風雨不進,但即便是中午,光線也依舊昏暗。四處的隅角裡,隱隱散著一股濕黴的氣味。

透過一面半開的門,她看見一人盤靴,正坐在門檻後置於地的一張蒲團之上,背影筆直如劍,沉凝如凍。在那人的對面,供桌上列著一排排簡陋的木牌,上鐫姓名,密密麻麻,延伸到了供殿深處那沒有光線的黑暗角落之中。

絮雨不知裴蕭元已這樣靜坐了多久。她不敢靠得過近,更不敢貿然上去招呼,下意識便遠遠地停在了殿前院落的一個角落裡,借著一道殘碑遮擋,掩住自己。

他一直那樣坐著。面前幾柱清香漸漸燃儘,白灰自香柱頭上傾落,徹底熄滅,他亦仿佛無知無覺,背影一動不動,似魂遊虛空,身不過為一借宿肉殼而已。

絮雨怔怔看他背影許久,本便低落的心情,變得愈發沮喪和沉重,猶豫再三,終還是決定悄然離去,就當自己不曾來過這裡,也什麼都沒看見。

她屏住了呼吸,才緩緩退了兩步,此時身後發出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踏踏落地之聲,轉頭看見一人正快步走了過來。那人絡腮胡須,塊頭碩大,竟是西市裡的那個顧十二。他似有什麼急事,步伐匆匆,一徑衝到檻前,這才緩下腳步。

“司丞!可找到你了!”他衝口說道。

裴蕭元轉面問他何事。

“不好了!我怕之前那事,怕是要壓不住了……”

顧十二跟著一腳跨入,俯身湊到他的耳邊,說了一段話。

距離過遠,絮雨聽不到,隻看到顧十二神色滿是憂慮,說完了話,他遲疑了下,目露凶光,做了個殺的動作。

絮雨看見裴蕭元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說了句什麼,顧十二仿佛無奈應承,朝他躬身行禮,待退出,又想起什麼似的,轉身朝著殿內擺在中間的一尊有彆於其它的大些的靈牌噗通下跪,磕了個頭,這才爬了起來匆匆離去。

顧十二走後,裴蕭元依舊那樣坐著,似是入定。

絮雨遠遠地又望他背影片刻,決定不再前行擾他,輕輕退了出來。

顧十二已走。絮雨將那幾個娃娃喚來,叮囑不要告訴彆人她來過,接著,也往城北而去。

她坐在隨了行路微微顛簸的馬車之中,眼前不斷浮現出顧十二方才尋他說話的一幕。

很明顯,是有事。並且,看顧十二的樣子,絕不會是小事。

裴蕭元到底瞞下了什麼事?

絮雨知自己不該這麼做。他既隱瞞,應便有他的道理,她不好去翻查。然而控製不住,她做不到。

天擦黑的時分,她循著顧十二的行蹤,再一次來到了高大娘家。

還是她印象中高家旅店的樣子,這個時間,正是每天最為忙碌的時刻,但高大娘人卻不在大堂裡。

她和顧十二早便暗中相好,隻是沒過明路。傍晚,久未露面的顧十二終於摸來她這裡,她立刻丟開雜事,在房裡設酒陪伴,關了門,還沒抱怨上兩聲,便聽叩門聲起,未免掃興,問是何人,門外又不應聲,隻繼續叩動,想到分明已是吩咐過人,除非天要塌,否則任何事也不許來吵,不由地怒氣衝天,理了下方弄亂的頭發,橫眉豎目地過去,打開一道門縫,正待厲聲叱罵不識好歹,對上門外之人含笑望來的一雙眼目,登時愣定,失了反應。

顧十二鬆開腰帶坐在席後,就著燭杖斟酒自飲,不聞高大娘開門厲叱之聲,不覺奇了,順口問:“誰人來了,你怎的啞了?”抬起眼,看清來人,一愣,丟下酒,手忙腳亂地紮了衣裳,和醒神過來的高大娘一道下跪行禮。

絮雨是從後門入的,此刻摘下遮面帷帽,叫二人起身。高大娘怎敢,恭敬行完叩拜之禮,這才從地上爬起,試探公主來意。

絮雨微笑道:“並非大事,有幾句話想尋顧隊率講而已。”

高大娘便明了了,連聲應是,請絮雨登榻入座,添滿火燭,將一間屋照得亮堂如晝,這才閉門,自己也退了出去。

顧十二仍惶恐跪地,聽到絮雨再叫他起身,這才爬了起來,束手束腳地立在一旁,恭聲道:“小人是個粗人,也不知公主大駕來此,尋小人要說何事?”

“白天你去果園坊那邊尋駙馬了,找他說的是何事?”絮雨徑直便問。

顧十二倏地抬眼望她,目中掠過詫異之色,又一絲猶疑過後,很快便應:“公主怎問這個?想是哪個看錯了人吧?小人今日並沒去過果園坊……”

“是我親眼看見的。當時駙馬在祠堂內,你找了過去。”

顧十二一怔,對上絮雨投來的目光,面露尬色,含糊道:“也沒什麼……隻是……隻是小人近來賭錢輸了,想尋駙馬借些錢,周轉幾天……”

“顧十二!”絮雨面上笑意消失,神色變得微寒。

“你當有了駙馬作靠山,我便動不了你嗎?”

顧十二臉色微變,慌忙撲跪到底,連連叩首:“公主息怒!請公主恕罪!並非小人膽敢欺瞞,隻是此事……此事小人實在不敢說……公主便是殺了小人的頭,小人也不敢說……公主若想知道……何不……何不去問駙馬……”

看不出來,這個顧十二竟愚忠至此地步,軟硬不吃。如此逼問,他也不肯說出實情。

絮雨緩了一緩。

“顧十二,我知你是護主。但你聽好,我如此找你,恰是為了駙馬考慮,本意就是不想事情鬨大。你若不說,我也不會真的對你如何,我叫袁值去查便可。不過是早幾日還是晚幾日的事。”

她不再多話,自榻上起身,欲待離去。顧十二臉色再度一變,慌忙叩首阻攔:“小人該死!小人明白了!小人說便是!”

顧十二無可奈何,隻得據實以告。

韋居仁的下落,朝廷至今似乎還未放棄探查。今早他之所以去尋裴蕭元,是因昨夜收到手下回報,道有密探一樣的人,似摸到了西市張家布店這條線索。

張家的掌櫃確是韋居仁的人,從前在西市開布店,後來娶妻生子,半是過活,半是為遮人眼目。這些事,他的家人是半分也不知曉的。當日出事後,張家其餘人見家主沒了,害怕受到連累,連店也不要了,門一關,舉家逃回故地。

“如今密探查到布店,若再查下去,恐怕很快就會找到小人頭上,白天小人去尋駙馬,除了報告此事,便是想趕在密探找到人前斬草除根,將張家剩下的人全部處理掉,免得成為禍害。駙馬卻未許可。說此事他會解決,不會連累到我,叫我也不必插手。”

“韋居仁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說他逃出長安了嗎?你們都做了什麼?”絮雨捺下驚詫繼續追問,“難道是落到駙馬手上?”

都到這份了,顧十二知是瞞不住了,硬著頭皮,隻好把當時的經過又講了一遍。

“……我和陳紹抓到了韋居仁,他懇求饒命,說有重要之事要面見駙馬。駙馬來了後,他便說……說……”

顧十二又吞吞吐吐,難以開口。

“到底說了甚!”絮雨薄怒,驀然提高聲量。

顧十二一凜,慌忙道:“他應當是說……陛下便是當年北淵之戰的始作俑者。他的父親當年便是柳策業派去給陛下送信的信使, 鐵證如山……”

他說完, 早已是一頭的冷汗,額頭頓地,不敢抬頭。

絮雨一時驚呆了。

先前一些原本有些無法續接的事,此刻因了顧十二的講述,忽然連通,她一下全都明白了過來。

記得和他商議如何設計才能引李延信他與皇帝決裂,繼而轉投過去之時,他向她保證,說他能讓李延信他,至少,會同意和他會面。

當時她問他具體說辭到底如何,他卻避了過去,隻說他有定奪,叫她放心,不必過慮。

她信他,也沒多想。

此刻想來,必定是他半真半假,拿此事作了誘餌。

是的,還有什麼彆的理由,能比這個更加可以證明他痛恨皇帝,繼而叛出朝廷的決心?

她穩了穩神,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夜。西殿的壁畫遭到小柳氏的毀損,她日以繼夜修複完畢,那夜心力交瘁,人軟弱無比,在小閣裡死命糾纏他,和他歡愛過後,她睡去,他出去了,第二天回,便在她的阿耶面前公然替承平擔了罪,不留半點餘地,繼而徹底開罪她的阿耶,令他二人之間好不容易才見和緩的關係,霎時再次尖銳對立。

她全都明白了!

原來在那個他口裡隻是尋常巡夜的下半夜,他竟還有如此一番經曆。

她曾經最為害怕,又固執的不肯相信的事,竟是真的。

她的阿耶,真的是昔年那一場戰事的罪魁,徹底的罪人……

她隻覺周身血液漸漸發冷,而耳道轟鳴,心臟狂跳。

難怪從那夜之後,她總感到一種莫名的微妙疏離之感。

並非是他對她不好。他對她依舊很好,有求必應,溫柔體貼。可是,此前那一種可以叫她全然沉溺其中的與他纏綿相交的感覺,在那一夜的最後一次親密過後,如抵達山巔,便然斷翼。

“公主?”

半晌不聞回應,顧十二終於鼓起勇氣喚了一聲。

絮雨驟然醒神。

她極力保持著自己平穩的神情,不願叫人看出半點她此刻內心正在翻掀的巨波。

“此事還有誰知?”

“據小人所知,這邊除了陳紹和小人,應再無人。”

“我知道了。”

絮雨閉了閉目。

“不要叫駙馬知道我曾找過你。”她吩咐了一聲,站起身說道。

深夜,裴蕭元來到了皇宮大門之外,下馬,叩動宮門。

從廢太子事件過後,宮中關於人員出入的規製,也變得愈發嚴格起來。從前隻要姓名是在宮內門籍上的,入宮便頗方便,更何況是裴蕭元這般身份的人物。但自從宮變之後,尤其夜間,沒有來自宮內的召命,他也不是今夜的宿衛之人,那剛被提拔起來的宮門衛官依然不敢立刻放他入內——宮規固然是一方面,近來甚囂塵上的關於駙馬失寵的傳言,自然也是一個原因了,直到裴蕭元又出示駙馬魚符,那衛官終究是不敢得罪他過甚,這才放他一人進來。

起初他以為絮雨在她宮中的日常住處仙福殿裡,然而沒有。他再尋到附近的紫雲宮,門外宮衛也說,公主今夜不曾來過。他不由疑惑而心慌起來。

他知她必是回了宮的,然而卻不知她到底去了哪裡。他停在宮道旁的一根石燈幢前,冥思苦想她在宮中可能還有的彆的住處,忽然想到一個地方,急忙又轉了過去。

他來到崇天殿旁的羽雲樓。

這座本為皇帝萬壽而修的主殿附樓,是宮中最適合登高遠望的一處所在。立在其上,能將整個長安收入眼底。此刻,烏沉沉的夜空裡,在近旁那巍峨的崇天殿的烘襯下,羽雲樓的輪廓顯得愈發兀聳,飛簷翹角,淩空如飛。

今夜她果然獨自宿在了這裡。

裴蕭元在楊在恩的引領下入了樓,在自己所發的帶著震蕩回聲的道道靴步音裡,他疾步沿著層層盤旋的樓閣階梯,往上而去。

終於,他一口氣登到了羽雲樓的樓頂,在一間設為公主私閣的華閣裡,看到了那個他想要尋的人。

不顧喘息,他鬆了口氣,腳步也隨之一頓,停在了閣門之外。

那道身影立在一面嵌著雲母的綺窗之後。窗扇開著,她面向著窗外的夜空,仿佛沉浸在了屬於她的一個世界裡,渾然不覺他的到來。

裴蕭元一時竟不敢擾她。片刻後,見她身影輕輕動了一下,轉過臉來,目光投落在了他的臉上,卻沒有立刻說話。

一架鎏金枝燈之上燃了幾條巨燭,夜風不斷透窗湧入,吹得燭火曳閃,映得她投在閣牆上的身影亦是晃個不停。

她看起來像要預備就寢了,發間花簪儘去,身上隻著一襲寢衣。

閣中燃著暖爐,但這點衣裳,顯然太過單薄。

裴蕭元走了進去,伸手將窗關閉。

燭影一下凝定,閣中也隨之沉靜了下去,針落可聞。

“晚上我回家,他們說你回來過,怎的又走了?”

他停在了她的對面,問道。

其實不止如此。賀氏說她回來過,入了寢堂,獨自坐了片刻之後,忽然開口,命人將那頂昨夜新掛的羅帳收了,隨後便又走了。

絮雨沒有回答,走到近旁一張鋪著錦褥的坐榻之上,坐了下去。

裴蕭元跟到她的身旁,俯身拿起搭在一旁的一件厚實些的薔薇粉色聯珠對鹿紋長帔,裹在了她的肩上。

“你怎麼了?怎的忽然一個人來這裡睡?”他低聲地問。

她沒有應他,眼眸垂落,長睫低覆。

“不早了,我先送你去睡吧——”他繼續耐心地勸。

“親我。”忽然,他聽到她如此應道,打斷他話。

這實是突兀。

裴蕭元一怔,望向她。她已抬目,和他四目交望。

裴蕭元終於確定,自己應當沒有聽錯。

“公主?”帶著幾分困惑,他試探地叫了她一聲。

“我叫你親我。”她靜靜地看著他,重複一遍。

裴蕭元慢慢地坐了下去。接著,他側身伸臂,將她摟入懷中,靠過來,輕輕吻了下她的額。

“不是這裡。”她說。

他的目光微爍了一下。

他低了頭,將自己的臉緩緩地靠向她,在他挺拔的鼻輕拂過她面頰,和她肌膚相碰之時,他開始依她心意,親吻起她的唇。

她的唇瓣滑而涼,不帶半分熱氣。很快,她微微張口,一段柔軟而溫熱的舌伸來,輕輕舔了下他的唇,頂開了他本是閉合著的雙唇,將舌尖遞入了他的口裡。

也不知是他詫異於她少見的主動,或是彆的什麼緣故,在她親密地遞舌入他口中之時,他仿佛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

那段香舌隨之靜止。

接著,他仿佛又霎時醒神,含住了她的唇瓣,待要接住她遞來的那甜潤的舌,此時她已轉了臉,倏然又和他徹底分離開來。

這拒絕是如此的突然,便和方才她要他親吻她一樣,皆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一時定住。

“公主?”

帶著幾分困惑,他遲疑不決地看著她,低低喚了她一聲。

絮雨抬眼,凝望著他。

“裴二,你不是說,你看到我的第一眼,便喜歡上我了嗎?你現在是不喜歡了嗎?”她輕聲問,語帶幾分淒聲。

裴蕭元一呆。

“昨夜你還問我,是否需要你侍寢。你當時是在想甚?”

不待他回答,她又繼續問道。

裴蕭元仿佛被什麼擊了一下。他心跳加快,後背隨之一陣微汗。

他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就在他茫然,不知該如何應答之時,隻見她的唇角微翹,又露出了一縷笑意。

“你是在履咱們新婚之夜說好的駙馬之責,是嗎?”

他仿佛被她的笑意刺了一下,突然整個人醒了神。

“該死!是我錯了,我錯了!你勿怪我。”

他的神情變得懊惱而鬱悶,低聲連連賠罪,將她抱住了,又低頭,去追她的唇,好繼續方才那個中斷了的親吻。

絮雨再次轉臉,將他輕輕推開,接著,她起了身,離開了他,走到閣門之後,為他開了門。

“我沒有怪你。不早了,你出宮回去休息吧,這裡不便留你。”

“還有,最近我事多,還要照顧我阿耶,往後不會經常回去了。你應當也忙,不必再像今夜這樣特意來找我了。”

頓了一下,她又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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