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禁苑(四)...)(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8191 字 6個月前

盧文君被回響在耳畔的一片淙淙流水之聲喚醒。她翕著眼睫,自昏沉中顫抖著微睜開眼眸,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了不知何處的密林深處當中,躺在一塊兀生於野溪畔的巨石之上。周圍遍是茂木,濃密的冠蓋如傘一般遮天蔽日,叫人白日裡也難辨方向。那胡兒就在她的對面,盤靴靜靜地坐在一株臥於溪邊的老榕樹的枝乾之上,雙目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見她睜眸,自樹乾上一躍而下,沙沙聲裡,踏著溪邊叢生的蒺藜和枯枝落葉,向她走了過來。</p>

“醒了?”</p>

他走到臥石之畔,衝她一笑,露出了一副森森的白牙,隨即自懷裡掏出一隻繡鞋,目光落到她的腳上,伸手過來,似要為她穿鞋。</p>

暈厥前的一幕幕景象轉鷺燈般在盧文君的腦海裡閃現。</p>

李婉婉困倦睡著之後,她一個人越想越氣。忽然又想到盧文忠礙於康王身份,極有可能唯唯諾諾,不敢完全轉達她的意思,衝動之下,便自己出來,自然不叫人跟,往約見面的地方去,想親自把話說清,免得康王下回還有類似舉動。</p>

她萬萬沒有想到,沒有遇見遲遲不歸的兄長,更沒有到康王。在她入林尋到康王約見之地的附近之時,竟叫她到了那胡兒的影。</p>

當時距離還遠,影影綽綽,她不知他來此作甚,隻見他正往密林深處而去。</p>

雖在口中和心裡,已是不知多少次地誡訓過自己,勿再記掛這天生薄情的無良浪蕩人了,然而當真見到了這已有些時候沒見著的人,控製不住自己,她還是一路尾隨,直到清這胡兒做下的事……</p>

天殺的!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間厲鬼,竟敢做下這種可怕的凶暴之事。</p>

就在他手要碰觸到她腿腳的那一刻,盧文君徹底地清醒了過來。頸上還殘留著片刻前那被掐得將要窒息死去的疼痛之感。她駭然縮腿,手腳並用,不顧一切地往後爬去,極力地躲著面前之人的靠近。</p>

承平的目光在她那張充滿驚怖之色的慘白面孔上停留了一下,又掠過她殘留著幾道淤紅指印的頸膚,也不勉強,隻將手中繡鞋輕輕放到她的腳邊,又指了指她的身後:“當心掉下水。”</p>

“莫怕。我不會對你如何的。”</p>

眼前這一張俊面之上,帶著盧文君此前從未見到過的溫柔之色。此一刻,他說話的語氣,望向她的目光,便好似一名充滿了柔情的檀郎,絕非片刻之前那個殺人埋屍的凶惡之徒。</p>

她吃驚地著。</p>

涼風掠過溪林,吹得她打了個寒噤。他立刻解下身上帶著他體溫的外氅,披裹住她瑟縮的雙肩。</p>

接著,在盧文君的耳邊,又響起了一道似在訴著情愫的低語之聲:“郡主應已忘記四年前的那個春日午後了吧!我來長安受封,在城外野地的櫻桃花樹下,遇見了郡主。當日借你遮身的衣裳,你至今未曾還我!”</p>

盧文君仰起面,對上了胡兒正含笑俯望她的一雙眼眸。</p>

她怎麼可能忘記那個下著急來雨的打落了滿樹野櫻桃花的春日午後。</p>

人人都在背後笑談,說她於年初的筵席上到那胡兒,便被勾了心魂,接二連三地鬨著笑話。</p>

誰又知道,早在很久以前,她便曾遇到過一個意氣風發、舉止粗野,然而卻又細心地照顧過她的俊逸少年郎。</p>

她呆呆地著眼前之人,突然流出眼淚,將他裹在自己身上的氅衣扯下,用力地擲砸了過去。</p>

“畜生!你彆以為這樣就能哄我!你乾下了這種事!”</p>

想到自己方才到的那一幕,直到此刻,她還是禁不住牙齒微微發抖。</p>

她從巨石上爬了下去。</p>

“你為何要做這樣的事?你方才何不一並殺了我?”</p>

她口中胡亂地嚷著,丟下身後的人,不顧地上荊棘勾裙刺腳,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p>

“站住!”</p>

她充耳不聞,一面哭泣,一面繼續前行。</p>

“莫非你是想害死公主和駙馬嗎?”那聲音轉為冷厲。</p>

盧文君不由地停了腳步。隻見那胡兒手裡握著她那隻鞋,走到面前,擋住她道。帶了強製,他俯身替她套回鞋,接著,直起了身。</p>

“郡主隻知我殺了人,卻不知他的該死之處。”</p>

“就在片刻之前,我親耳聽到他和身邊人說,待他登基,便將除掉駙馬和我。如此之人,我不殺他,難道留著,等他日後殺我?”</p>

盧文君對上胡兒那轉為森然的兩道目光,一怔。</p>

“人我是殺了。”</p>

他用滿不在乎的語調續道,“萬一叫人知道,我不過一個胡塞之地的下賤之人,命若螻蟻,享樂早就夠本了,死便死,又有何妨。隻是公主和裴二,恐怕也將受到牽連。”</p>

“裴家和康王外祖馮貞平的過往之怨,你應當知曉幾分。我和裴二的關係,更是人儘皆知。被人知道康王是我所殺,就算我一力承罪,彆人又將如何待裴二?他能摘清乾係?他若遭受牽罪,公主又將如何自置?郡主你恨我無妨,難道也想叫他們因此事而招惹禍患?”</p>

盧文君僵立了半晌,淚水再次潸然而下。她抬手,掩住了低下去的面龐。</p>

“你方才為何不一並殺了我?你留下我,到底意欲為何?”她含含糊糊地嚷道。</p>

一隻寬大的手掌伸來,將盧文君的雙手從淚面上拿開。</p>

“你如此可,我就算殺了我自己的命,都不可能殺你。”</p>

“我此次入京,目的為何,你是知道的……”</p>

這胡兒凝落來的目光再次轉為溫柔,言語裡更是帶著如同催眠一般的蠱惑。他用指輕柔地擦撫去少女嬌面上的道道淚痕,拿出了她掉下的玉簪,仔細地插回到她的青鬢之中,接著,慢慢地朝著她俯靠了過來。</p>

盧文君整個人不知是因恐懼,或是彆的什麼,身體開始微微打顫。</p>

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眸。</p>

“我已經浪蕩夠了。需要一個能約束我的人。一生。”</p>

“求你了,幫我。”</p>

他的目光拂過少女顯露在外的一段帶著淤青的脖頸,唇來到了她的耳畔,輕聲說道。</p>

一夜過去。</p>

到來的這個白天,並不是朝會日,然而整個皇宮,都因一個晴空霹靂般的消息而亂了套。</p>

康王李澤昨日去往禁苑,隨公主和駙馬在那裡狩獵了一回,人便沒有回來。昨晚,駐在禁苑的北府禁軍連同金吾衛,無數人執著火杖找了一夜,終於在黎明時分,循著一隻他掉落的隨身玉佩,尋到了人。</p>

康王死去,被埋在了林深處的一個坑下。寧王帶著大理寺官員以及法曹等人趕赴現場過後,判斷那玉佩應是康王反抗掙紮之時扯斷所落,凶手並未留意,故留在了附近。遺體此刻已被送回,暫停在了宮中用作停靈的七星殿內。</p>

而事情,才剛剛拉開序幕。</p>

禁軍和十衛內中郎以上的全部數百將官,全部緊急集合在了宮門之外,等候待命。</p>

南衙裡,百官連事都不做了,結伴趕到七星殿,以勸解馮貞平為名,紛紛聚在外面。</p>

聖人此刻就在裡面,公主伴在他的身邊。馮貞平帶著馮家一眾子侄和康王府的屬官,幾十人黑壓壓一片跪在殿外,等待入內。他面若死灰,額頭流血,官帽早就滾落在了階下,腳上連靴都少了一隻。在殿門前的一道廊柱之上,還殘留著些他方才極度悲慟之時以頭撞柱的血痕。若不是周圍之人苦苦阻攔,他怕是要活活撞死在這根柱上了。</p>

馮貞平在入朝之後,便將所有的心血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康王身上。隨著康王漸漸長大,他每天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扳倒太子,送康王上位。然而柳策業又豈是能輕易被撼動之人。多年的明爭暗鬥,過程並不順利,總有一種隱隱能夠到希望在前,然而卻又永遠渺茫難追的感覺。到了年初,因曲江池事件,導致原本計劃聯姻的王璋似也嗅到些什麼,開始刻意和他疏遠起來。那段時日,堪稱是馮貞平最為低穀的時刻。</p>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先是裴蕭元入京,接著公主歸朝,柳策業和他二人顯是無法和解的,首當其衝,終於開始沉不住氣。馮貞平到機會,一面放下身段在裴蕭元面前示弱求好,力求先借力對付現階段他最大的對手,一面加大動作,爭鬥也不再如從前那樣遮遮掩掩,直接轉向明面。他更是借著此前不知哪裡傳出的裴蕭元婚前意外遇刺消息的天賜良機,在後推波助瀾,拚命造勢,矛頭直指太子一黨。</p>

此事絕非小事。他夢寐以求的變局,也終於因了此事,開始變得明晰起來。原本高高在上絕不顯露聖意的皇帝,竟在朝會上公開發難太子一黨。</p>

隻要太子沒了,除去康王,繼者還能是誰?</p>

狂喜之餘,他是為了鞏固優勢,徹底好叫公主和駙馬放鬆對自己的戒備,這才特意安排康王也跟去禁苑。</p>

他是做夢也沒想到,去時活生生的人,今早送回來的,是具沒了生命的屍體。</p>

一夕之間,他從誌在滿滿變作了萬念俱灰。此刻心中唯一剩下的念頭,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太子一黨如願。否則,等著自己和闔族的,是死無葬身之地。</p>

他趴在地上,手腳並用,朝著殿門爬去,口中發著充滿怨恨的悲鳴之聲:“陛下!陛下!大王死得好慘啊!求陛下明鑒!一定要給大王一個交待!他不能白白就這麼沒了!”</p>

“太子固然是陛下的太子,但康王,他也是陛下的親骨肉啊——”</p>

在康王橫死的消息傳到南院之後,關於凶手是誰,百官當中,立刻便生出了些不同的猜疑。</p>

最直接的聯想,殺人者當為駙馬裴蕭元。與馮貞平從前的父仇,是不可忽視的內因。康王人又死在他和公主狩獵的駐地附近,說他沒有半點嫌疑,實在是說不過去的。</p>

自然了,也有另外一種猜測,認為是太子黨所為。</p>

畢竟,皇帝在上次朝會上的態度已說明一切。那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距離祭祖又沒幾天了。太子一黨黔驢技窮,走投無路之下,借著這個機會派人混入禁苑害了康王,將罪名轉嫁到駙馬頭上,這種可能性反而更大。</p>

馮貞平椎心泣血之時,後面的官員們有的搖頭歎息,有的正在交頭接耳,低聲議論。當聽到他嘶聲力竭地喊出那最後一句話,霎時,四周轉為了針落可聞般的死寂。</p>

大理寺不過剛剛開始查案而已。而在這裡,馮貞平的口中,他已是斷定了凶手。</p>

陰殿裡光線昏暗,帳幕低垂,不見人影,更是不聞半分動靜。</p>

此時韋居仁和幾名心腹也從匆匆趕到,他衝上去,撲跪在了殿檻之上,朝內大聲泣道:“陛下節哀!隻是此事和太子實在毫無乾係!為著上次朝會陛下申飭之事,太子自責未能約束好周圍之人,犯下失察之過,極是內疚,這些日主動在東宮閉門思過。況且,無憑無證,馮相便妄下論斷,這罪名實在太大,太子承擔不起!樹大招風,太子對陛下丹心至誠,蒼天可鑒!萬望陛下明察,勿信外人那些居心叵測之言!”</p>

任著武職的馮家次子已從地上爬了起來,上去從後一把揪住韋居仁的官袍怒罵:“太子丹心至誠,柳策業呢?難道不是他狗急跳牆,為了保住太子,害了大王性命?若不是蒼天有眼,這麼快便尋到大王下落,隻怕這回真要叫他陰謀得逞!”</p>

“馮二將軍此言未免太過武斷。”隨韋居仁來的一個名叫李誠的東宮詹事急忙出聲反駁。</p>

“人是在禁苑沒的。裴駙馬都還沒說話,怎麼就能斷定是太子所為?”</p>

這一句話雖短,卻是意味深長。</p>

此言一出,崔道嗣也是忍耐不住了,怫然上前,怒喝了一聲對方的名字:“李誠!康王昨日入禁苑尋公主和駙馬,此事並非秘密,人人知曉!駙馬便是當真有心要對康王不利,又豈會在這個時候下手?你此言的意圖為何,不用我再多言吧?用心之險惡,更是叫人發指!”</p>

康王橫死,誰是凶手,若以利益糾葛來推斷的話,最大的嫌疑之人,不是太子,便是駙馬。相比起來,太子嫌疑似乎更大。此刻李誠之言,自是要將禍水往駙馬頭上引去。</p>

崔道嗣斥責聲落,那李誠便訕訕低頭。很快,周圍之人跟隨崔道嗣發聲附和。</p>

“崔尚言之有理。以駙馬心胸,豈會行如此之事!”</p>

“駙馬身受皇恩,榮尚公主,報陛下之恩都還來不及。信口雌黃至此地步,實是叵耐至極!荒唐至極!”</p>

“大理寺已在查了,相信很快便能抓住真凶。”</p>

就在眾人低聲議論之時,從宮門的方向匆匆走來一名東宮旅賁中郎,衝著韋居仁等人低聲說了幾句話。</p>

韋居仁仿佛有些猶疑,不敢立刻開口,方才那被崔道嗣言語壓製的東宮詹事李誠卻是精神一震,當即又高聲呼道:“方才收到的消息!今早臨時召齊十衛全部中郎將待命,其餘人悉數到齊,唯獨少了一個阿史那!不但如此,昨日起,他便不見人了!一件事也就罷了,怎的接二連三,如此巧合?他到底去了哪裡?莫非是替人做下什麼大事,畏罪潛逃,或是來不及回,今早這才錯過詔令?”</p>

“還有!禁苑監門衛內便有阿史那的族人!他想要進出禁苑作案,易如反掌!”</p>

殿外再次轉為鴉雀無聲。</p>

阿史那和康王並無仇怨,但他和裴蕭元的關係,卻是人儘皆知。倘若這個莫名失蹤了一夜的異族王子當真和康王橫死一事有關,不但太子能夠洗清冤屈,相應的,裴蕭元想擺脫嫌疑,也將變作不可能的事。難怪李誠如此興奮,一口咬定阿史那不鬆了。</p>

崔道嗣心口一懸。馮貞平則慢慢抬起額前布滿了血汙的臉,自地上直起身,目光閃爍,神色間滿是恨意和驚疑,仿佛一時還沒想好該如何應對。</p>

他那兒子咬牙切齒,恨恨盯著韋居仁幾個,又轉頭望了眼宮門的方向,待轉身要去,一臂忽然被馮貞平攥住。</p>

他衝著殿內方向再次叩拜,高聲求告:“陛下!懇請陛下明查!還康王一個公道!”</p>

殿內緩緩轉出一名步履蹣跚的白發老宮監。</p>

趙中芳用帶著幾分嘶啞的聲音宣道:“傳陛下旨意,速將阿史那找到!”</p>

一早到黃昏,整整一日,從起初隻有阿史那上司左武衛大將軍楊璩領隊,到後來,袁值、韓克讓、範希明,諸禁衛不得不暫時放下盧文君,先去搜索阿史那可能踏足或是藏身的所有地方,從他平日常去的陋巷酒館,到平康坊的豪屋,從城外四地的野寺閒觀,到其族人日常定期聚會的西市食鋪。袁值甚至已經捉了禁軍和進奏院以及諸衛裡的阿史那的族人,逼問下落……</p>

然而,遍尋不見,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裡。</p>

早上圍繞自己,曾發生過一場怎樣的爭論,裴蕭元心知肚明。</p>

事實上,從起出康王屍體的那一瞬間起,他便知此事必將和自己脫不了乾係了。不但如此,在他的心底裡,更是生出了某種古怪的感覺。這是一種不能叫人知曉的敏銳的直覺。</p>

他將疑思深壓心底,不曾表露半分。自然了,為避嫌起見,他也不曾加入搜尋承平的行列。何況,盧文君也依舊不見影蹤。承平固然要緊,但郡主未知的下落,同樣叫他感到焦灼。並且,隨著時間越是推移,這種焦灼之感便愈發濃厚。</p>

傍晚,他已帶隊出了禁苑,正沿著渭水河岸繼續尋人,長安的方向來了一騎快馬。</p>

是劉勃來了,傳韓克讓的話,叫他火速趕往清月樓,阿史那可能就在裡頭。</p>

卿月樓是長安最為豪奢的一間旅店,位置位於繁華的東市附近,它與裴蕭元入京之初受到宴請的那間春風樓齊名。隻不過,春風樓以豪宴聞名,而此處則以華居而著稱。據說樓中陳設堪比皇宮。自然了,除了價錢昂貴,一般身份低賤之人,便是出得起錢,也不會容許入住。平常出入的居客,不是一擲千金的長安貴人,便是慕名想來享受一番的外地入京官員或豪客。</p>

裴蕭元騎馬,在響徹滿城的咚咚暮鼓聲裡,於掌燈時分,趕到了卿月樓。他在愁容滿面的店主的引領下,穿過一間金碧輝煌的堂屋,轉到後面一處布置雅致的園林庭院。韓克讓和袁值二人面色皆是凝重,立在一道繪有金彩雕花的樓梯之下,去似在特意等他。</p>

今夜住在這院中的其餘住客應當全部都被驅走了,此刻整間樓屋上下,雖也燈火輝煌,每層皆亮著無數耀燦的燈籠,然而,除去包圍在暗處和通道口的衛兵,不見半條人影。</p>

一到他,韓克讓將他叫到一個偏隅的角落裡,站定,指了指頭頂最高的一層樓屋:“阿史那應當就在上頭。說是昨夜天黑之後,攜了一個不知是誰的面帶冪籬的女子入住。進去後,便一步也沒出來,已快一天一夜了,吃食也是叫人送到門外放下的。”</p>

對承平會帶什麼樣的女子來這裡消遣風流,韓克讓並無多大興,簡單提過,遲疑了下,低聲道:“阿史那王子固然還不是欽犯,但事已至此,他若無法說清楚昨日白天案發之時他人在哪裡,彆說他自己,恐怕連你……”</p>

他用帶著憂慮的目光,深深望了一眼裴蕭元,隨即轉頭,瞥了眼不遠之外袁值的身影,用壓得更低的聲音說道:“我查到阿史那的下落後,本不欲叫彆人知道,不想他竟很快也來了,幾乎和我前腳後步,隻好作罷,但我堅持先將你叫來。好在他應也忌憚公主,倒沒有說不行。到時,倘你和阿史那需要單獨說話,我再儘量拖住他,你們快些!”</p>

裴蕭元低聲道謝,韓克讓微微頷首。</p>

雖然可能性不是很大,但阿史那身手過人,又凶悍無比。萬一發生衝突,甚至出現拒捕的情況,怕將會是一個麻煩。</p>

他召來一隊身手過人的侍衛,領著,率先上樓而去。</p>

對面,袁值也帶著一隊禁軍,跟著往上而去。</p>

裴蕭元仰面望了眼頭頂上方那一道樓廊內隱隱透映燈影的綺窗,低頭,跟著登上華樓。</p>

數十人控製著靴步之聲,無聲無息地踏著粗實的樓梯面,迅速登到頂樓那一間寢屋的門外。眾侍衛分布在門的左右兩側。</p>

在韓克讓的示意下,樓中帶上來的一名婢女叩門,發聲稱來送吃食和酒水了。</p>

“和先前一樣!放下吧!我自己會取!”</p>

片刻後,一道裴蕭元再熟悉不過的懶洋洋的聲音從門後傳了出來。</p>

裴蕭元不由地捏了捏手掌,感到掌心裡那因握持刀劍而磨出的硬繭在刺著他的手指。</p>

那婢女依言,將食盤放在了門外的一張矮幾之上,隨即退走。然而,空等許久,也不知為何,始終不見他來開門取物。</p>

韓克讓和袁值皆將目光投向裴蕭元。</p>

他出聲:“開門!是我!”</p>

門裡的人仿佛正在忙著做什麼事,聽到他的聲音,應是頓了一下,隨即再次回應:“裴二?”</p>

“是!你開門,尋你有事。”裴蕭元沉聲說道。</p>

“怎麼是你?我今夜這裡還有事,不方便見面。你先回吧。明日等我回去,我再找你。”</p>

承平的聲音顯然是漫不經心的,並且聽起來,他應當真的不會出來開門了。</p>

韓克讓至此終於失了耐心,走到門前,在裴蕭元的盯視下,無聲無息地抽出了隨身的腰刀,緊緊握住,接著,出其不意,猛地抬靴,砰的一聲,一腳踹開了面前這扇反閂著的門。</p>

伴著一道少女所發的驚聲,韓克讓握刀,帶著人,大步走了進去。</p>

迎面是扇塗金泥的屏風。他大聲道:“阿史那,得罪了!實在是皇命在身,不得不如此……”</p>

“啊——啊——”</p>

屏風後,繼續響著少女的尖叫之聲。</p>

承平披頭散發,露著一副銅色的雄健的上身身軀,人正靠坐在一張鋪滿錦衾的大床之上。他身畔臥著的那顯是受了驚的少女亦衣衫不整,青絲雪膚,粉臂橫陳,玉頸之上,更是隱隱可見點點片片狀若啃咬親吻而得的瘢痕。</p>

“大膽!滾出去!快滾出去!”待驚魂稍定,她的口裡便發著連續不斷的叱聲。</p>

伴著一陣雜亂的沉重的靴步落地之聲,韓克讓等人已快要轉過屏風了。</p>

承平一把扯來被衾,將少女包裹住,迅速地將人藏在了被下。</p>

護住她後,他便面露怒色,霍然轉面,衝著顯已驚呆的韓克讓等人厲聲叱道:“你們這是做甚?還不出去!”</p>

不止韓克讓,包括裴蕭元,甚至此刻還在屏風後的袁值,每一個人都是驚呆了。</p>

雖然承平動作極快,並不曾叫人清那少女的模樣,但她那聲音,說話的語氣……</p>

很容易叫人想起一個人。</p>

那便是叫許多人苦苦尋了快要兩天一夜的郡主盧文君。</p>

韓克讓終於從震驚中反應了過來,幾分疑惑,又幾分尷尬。遲疑了下,收劍,望了眼裴蕭元,示意後事由他處置,自己立刻帶著人後撤。</p>

至於那袁值,更是早早便站在了外面。</p>

“真沒想到……”韓克讓喃喃地道了一句,算是自我解嘲。</p>

袁值依舊面無表情的著他。</p>

門內,裴蕭元停在屏風後等待。</p>

伴著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承平赤腳轉過屏風,走到了他的面前。</p>

“到底何事?怎的擺出如此架勢?”</p>

“是郡主?”裴蕭元低聲問。</p>

“是。”承平一頓,接著點頭承認。</p>

“穿好衣裳,即刻把郡主送回去!”</p>

裴蕭元說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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