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一夜無事。...)(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21707 字 6個月前

第100章</p>

她掙紮得厲害,以至於中途裴蕭元不得不將她完全抱挾著前行,轉到腳下這條宮道儘頭處的一株古柏樹後,方鬆臂,放落在了落滿柏針的鬆軟的地上。</p>

此時已是黃昏,長安上空的朵朵暮雲被一陣忽然起自城外荒野裡的大風結作了一團巨碩的厚重烏雲,緩緩地壓城而下。晴朗的天迅速地暗了下去。幾隻向來築巢在這平日少有人經過的宮柏樹裡的宮鴉聒噪展翅,驚飛而去。</p>

雙足才落地得了自由,人還沒站穩,絮雨便一把扳開他那另隻仍捂著她嘴不叫她發聲的手掌,隨即一言不發,掉頭就往來的方向回奔而去。</p>

“公主留步!”</p>

那一隻有力的手掌從後再次攥住她臂,令她無法掙脫,不得不再次頓住腳步。</p>

好在這一回,總算未再捂她口了。</p>

絮雨背向那人凝定了片刻,忽然再也抑製不住了,霍然轉頭:“你方才為何不叫我進去?放開我!”她的眼中已有怒意流動。</p>

白天最後一縷尚未被烏雲吞噬的天光從柏木那青蒼翳蔽的枝葉縫隙裡漏下,落在她的面容之上。她的臉是他從未見過的慘白的顏色,她眼裡那遷到了他身上的怒氣和質問著他的嚴厲語氣,也是他此前從未曾在她這裡遇到過的。</p>

“公主稍安毋躁。”</p>

裴蕭元承下她的怒氣和質問。此刻對她說話時的聲音和語氣,更是他從未有過的柔和。</p>

“公主想一想就知道了。陛下分明早已知曉昭德皇後最後的……”</p>

他略略一頓,用委婉的指代替去了那確實殘忍得叫他也不忍說出口的話。</p>

“昭德皇後最後的仙蹤所至之地,卻一直不告訴你。為何?他就是怕公主知道了,會摧心地傷痛,不能接受如此一個結果。”</p>

“公主方才倘若闖進去質問了,除叫陛下為之驚懼,添錐心的痛悔,添對公主的擔憂,其餘還有何用?”</p>

就在這一刻,裴蕭元不由地又想起那夜他被帶往東郊亂葬之地時的一幕。</p>

在皇帝講述那段往事的時候,那一種仿佛墜葬在了萬古永夜般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的絕望和壓抑之感,令裴蕭元此刻想起,依舊印象深刻。</p>

他坐擁天下,生殺予奪,號稱一怒而伏屍百萬。然而,和他有過交頸恩情的女人卻那樣消失在了人世,零落成泥,散落無蹤。而他能做的,隻是隱忍。並且,這一忍,便是十數年。</p>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十數年可以用來隱忍。</p>

而這一切,發生在一個尊號天子的人的身上,何嘗不是一個最大的諷刺。</p>

不得不說,縱然裴蕭元至今仍是無法對那個紫宮裡的人做到釋懷,但思及此,他難免也是感到幾分動容。</p>

“倘若可能,便是傾儘天下之力,將昭德皇後接回安奉,我想,陛下應當也是願意的。”</p>

他緩緩又道。</p>

絮雨定住了。</p>

慢慢地,她眼中那正朝他迸射的火星子黯淡了,終至熄滅。她也閉了唇,不再質問他。隻是她的面色還是那樣蒼白,眉間更因他的話語,蒙上了一層絕望而慘淡的神氣。</p>

一陣預兆著夜雨的帶著潮濕和涼秋感的狂風,越過一道道的宮牆,一座座的殿樓,湧到了這一處宮道儘頭的隅角裡,卷得地上落葉飛旋。</p>

裴蕭元靜靜地凝望著她。</p>

他猜測在她到來的時候,應當隻聽到了皇帝和老宮監哀歎的關於昭德皇後之事的最後一段話。</p>

她應還不知人前去似日漸轉為硬朗的皇帝,如今身體實已衰敗至嘔血地步的事。</p>

他慶幸她此刻不知。否則,他真的無法想象,她將如何同時面對這樣兩件於她而言應當都是無限殘忍的不幸之事。</p>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p>

忽然她再次開口,如此問道。</p>

裴蕭元一怔,躊躇之間,隻見她望著自己,唇邊僵硬地擠出了一抹輕笑:“我瞧你的樣子,分明就是早就知道了。隻是你們都瞞著我一個人而已!”</p>

裴蕭元對上了她那一雙望來的紅通通的眼。</p>

她吸了口氣,再度開口:“你告訴我,當年的那一夜,到底都發生了什麼?我的阿娘,她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又是如何被棄在了亂葬荒野裡屍骨無存?”</p>

與皇帝一樣,裴蕭元怎敢,又怎忍,將那曾發生在她阿娘身上的極其殘忍的事說給她知。</p>

“陛下此前確曾與我提過幾句,皇後與丁白崖私奔之說,實屬汙蔑,其餘我也知之不詳……”他如此應道。</p>

她一動不動地立在柏下,也未再繼續逼問他了,隻手在微微發抖。忽然,隻見她望向皇宮裡的某一方向,隨即一言不發,轉身便要從樹後走出。</p>

裴蕭元見狀一怔,循她方才所望的方向去,登時心中雪亮,沒等她邁步,擋在了她的身前,將她困在自己和樹乾之間。</p>

“公主要去鳳儀宮?”他低頭問。</p>

絮雨沒有作聲,繼續邁步,要繞過他而去。</p>

“公主冷靜,聽我一言,此時勿去——”</p>

“滾開!”</p>

就在這一刹那,那幼時的簪星郡主,王府裡的李嫮兒,仿佛在絮雨的身體裡蘇醒了過來。她再也控製不住,勃然大怒,厲聲叱罵。</p>

裴蕭元一怔,她一眼。</p>

“你我作甚?”</p>

“阿耶那裡我不能去問!你這裡不和我說!也好!我也不想再裝作甚事都無地忍下去了!我自己去找那個女人!你算什麼東西,連這也要攔我?”</p>

她抬手便要將擋住自己路的人推開。</p>

他的雙唇緊緊地抿了起來,眉間神氣糾結,然而他的雙足卻如在泥地裡生了根,紋絲不動。</p>

“裴蕭元,你給我滾開!”</p>

絮雨憤怒得已是直呼他名,連嗓都開始發抖。</p>

他任她怒罵推搡著自己,沒有後退半步,不料傷肩忽被她手的動作牽到,半邊的身體隨之一僵,那英俊面龐更因痛楚而抽搐了一下。</p>

絮雨從方才的憤怒和衝動裡凝定了,手在半空頓住,慢慢縮回,最後,頹然無力下垂。</p>

“你怎樣?很痛嗎……”</p>

裴蕭元緩緩籲出口氣,頓了一下,搖頭:“不痛。”</p>

她靠在了身後的柏樹之上,仰頭定定他,忽然低聲說:“你不讓我去那裡,那麼你告訴我好嗎?無論實情如何,我都能承受。”</p>

“她是我的阿娘,我必須,也應當知道一切。”</p>

“除非我今天什麼都沒聽到,否則,這樣於我,更是一種折磨。”</p>

裴蕭元的眼和對面她那一雙紅紅的眼眸對望著,又怎不知她話亦是道理。</p>

他頓了一下,終於還是應她所求,將那夜他聽來的事講了。隻是終是於心不忍。在講到王妃最後遇害遭棄屍一節時,用極是簡略的言語提了一下。</p>

但這也已足夠了。她聽完面若死灰,在一陣如死界般壓抑的沉默過後,轉頭,再次遙遙地著遠處那鳳儀宮的方向,許久,一動不動。</p>

濃沉的滿天烏雲,此時已壓至皇宮那高聳的承天門鐘鼓樓的尖頂之上。</p>

一點濕涼的水意,落至裴蕭元的額上。</p>

下起雨了。</p>

忽然她邁步從樹後轉出,向前走去。</p>

裴蕭元一時什麼也顧不得了,再次從後攥她手,阻了她的腳步。</p>

“公主!不要去!”他低聲懇求。</p>

“倘若公主真的已經想好,惟有立刻取仇敵的性命,方能泄去你心中的苦恨,我定幫你。我會為你拔刀,將刀親手放在你的手中。若是公主覺得臟手,那就由我來,我來剖心肝,挖腹腸,隻要公主能得痛快。但如果,公主也知此刻並非動手的時候,隻是因了憤怒而去,那就求公主聽我的,暫時勿去。”</p>

“此刻去了,除了令仇者到公主的悲痛之外,並無任何益處。”</p>

“請公主再忍些時候。快了!我向公主保證!”他凝重地,一字一句地說道。</p>

絮雨望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縷笑容。</p>

“裴郎君你誤會了。”她開口,去已和平常無甚兩樣了。</p>

“方才是我不好,竟然拿你撒氣。請裴郎君勿怪。也多謝你將事告訴我。我已無事。你更不用擔心我——”</p>

此時幾點暮雨終於迫不及待,急急地砸穿了二人頭頂的柏樹梢冠,砸落在她臉上。</p>

她抬頭望一眼天色。</p>

“天要黑了,該出宮回去了。”她道。</p>

入秋後白晝漸短。二人出宮回到永寧宅時,天已黑透,宅中有人的各屋早已掌燈。裴蕭元始終暗暗留意著她,觀她言語行動,發現果然和平常一樣。用了飯,她著胡太醫為他檢傷換藥後離去,又和賀氏商議了些明日和他出門的計劃,崔府、寧王府兩家要走一趟。最後,在二人各自更衣完畢,入房預備休息前,她又和他講了白天在宮中時長公主托她轉的話。</p>

“此事你若方便有機會,便出言提醒一下。若是覺得為難,便當沒說,也是無妨的。姑母那裡,我也並未一口答應要將承平說服。”她坐在妝鏡前,背對著裴蕭元,手裡拿一隻犀梳,一面慢慢梳著垂放下來的烏黑青絲,一邊閒談似地說道。</p>

裴蕭元望見鏡中的她神色輕鬆,面容含笑,至此,終於徹底地放下了心。</p>

應是他多心了。正如她此前留給他的一貫的印象,她是大方、聰慧而得體的。傍晚這一件偶然發生的給她帶去極大困擾和苦痛的事,在經曆過那一陣短暫的情緒失控之後,她應確實是放下了。</p>

有了昨夜為開端,這一夜二人的同床分衾也進行得十分順利,並無過多曲折。唯一一點,便是裴蕭元認為自己身體已無問題,仍臥她內側,叫他極是不慣。她卻堅持要睡外側。</p>

裴蕭元爭不過她,隻能作罷。</p>

外面正下著入秋後的第一場夜雨,涼風冷雨,庭院中紅葉濕覆青苔。屋內,燈火漸暗。</p>

在她落帳睡下後,應是白日疲倦所致,很快便閉目,背對著他睡著了。</p>

藥力漸漸襲來,裴蕭元卻有些舍不得就這麼睡去。他悄然睜眼,偏臉向外,借著透入帳內的昏燈燭影,在耳畔那不絕的雨打瓦簷聲中,望著她安靜的背影。</p>

也不知滴漏幾許,屋外風稍急,夜雨轉驟,不停喧動窗後一叢青竹。</p>

在侵夢的陣陣秋聲裡,裴蕭元倏然醒來,複睜開眼目,下意識反應,便是再次轉臉望向身畔。</p>

她蓋的那一幅被衾,正堆浪似的淩亂散在床隅之中。身邊空蕩蕩的,不見了她人。</p>

裴蕭元心一懸,倏然坐起探身出來,舉臂掀開床帳,朝外望了一眼。</p>

寢內夜燈低燃,那一面珍珠簾靜悄悄掛落,紋風不動。</p>

她不在,床前亦不見她鞋。裴蕭元急忙下了床榻,胡亂披衣尋著走了出去,打開門,叫來一名今夜值夜的婢婦,問公主,方知她出了紫明院,當時吩咐勿擾駙馬、賀氏或任何人,隻叫了楊在恩。</p>

不安自心中升起。裴蕭元入內匆匆穿好衣裳,立刻去到門房處,詢問了一番,被告知公主出府了,車也沒用,徑直騎馬,更沒說要去哪裡。</p>

“幾時出的門?”</p>

“已有些時候了。當時快敲三更鼓。”門房恭聲應。</p>

裴蕭元轉面,眺望那夜雨不絕的長安夜空,人在門房前的屋簷下定立了片刻,忽然,他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再無半點耽擱,戴上氈帽,披了蓑衣,騎上金烏騅,冒雨向著城東疾馳而去。</p>

是夜雨水淋漓,金吾衛的夜禁卻未有半分鬆懈。一路遇到幾撥巡夜的武候,當中有一撥告訴他,三更時分,遇到過宮中內侍楊在恩帶著兩名侍衛出來,另有一人同行,那人披油衣,戴雨笠,不知是為何人,但因楊在恩的緣故,也未敢多問,一行人騎馬是朝延興門去了。</p>

裴蕭元趕到延興門,問守夜門的衛士,果然,楊在恩帶了人,出城去了。</p>

裴蕭元縱馬奔出城門,趕到那一片荒郊亂葬崗。</p>

黑穹壓頂,星月隱沒,野地雨借風勢,更滂沱如注。用來照明的挑在金烏騅前方的一盞牛皮燈籠經不住這風雨,已被打滅,雨水早也漫灌入了他腳上的靴靿。他循著記憶,來到了此前他曾到過的崗地,在周圍尋了一遍,並不見她人。</p>

直覺令他深信,她此刻就在這一片野地裡,隻是他還未遇到而已。他擴大範圍,繼續尋找,最後下馬,自己登高上了一片崗頂,駐足其上,展目四顧。</p>

起初,四周除了漆黑的雨幕,依舊尋不見任何半點彆的跡象。奔走尋食的野狗、飄搖寄有亡靈的鬼火,今夜,悉數隱匿蹤影。</p>

他繼續尋望著,忽然,笠簷下的兩道目光凝定。</p>

終於,在目力所及的一片夜雨儘頭之處,叫他捕捉到了一點朦朦朧朧的閃爍的光影。</p>

裴蕭元衝下崗頂,縱身躍上馬背,驅馬向著那一點光的源頭方向馳去。</p>

楊在恩穿著蓑衣,護住手中一盞琉璃燈,此刻,人正停在一片繞著亂葬崗流的野水之旁。</p>

他望著遠處前方那一道依舊佇立在岸陂上的身影,心中焦慮不已。</p>

他不確知公主為何深夜不眠,也不要婚駙馬相陪,竟自己冒雨悄然出城,來到了這一片亂葬地。但隱隱,他在心中領悟到,公主來此,或是為了祭一亡人。</p>

出城後,風雨便不似城中和緩,一下轉為急驟。雖有雨笠和油衣,但恐怕早已抵擋不住。他想上去勸返,又不敢貿然驚擾那道仿佛已定立在岸陂上的身影,正暗自焦急,忽然,耳中聽到身後的風雨聲裡似夾雜著隱隱的走馬聲,轉頭望去,有一騎人穿過雨幕,自野地深處而來,很快到了近前。</p>

楊在恩認清來人,暗鬆口氣,提燈轉身迎上。</p>

裴蕭元和他說了幾句話,顧不得抹去面上沾的水痕,翻身下馬,大步朝著前方那一道仍渾然未覺的身影走去。</p>

絮雨獨自立在水畔,定定望著腳前這一條瀅洄前流的深沉如墨的野水,已是不知望了多久。</p>

一陣狂風夾雨,從野水對面的曠野深處猛地朝她卷來。她被吹得立不穩足,雨笠係帶也被狂風吹斷,霎時從她頭上卷飛而去,寒涼的雨水毫無遮擋,劈頭蓋面朝她面龐撲來,又迅速沿著脖頸流入衣內。她一時睜不開眼,身被狂風搖搖晃晃,就要跌倒在水邊時,忽然身後探來一隻手,落在了她的腰上,穩穩將她扶住。接著,另一頂油氈雨笠覆在了她的額上。她的雙足懸空,整個人隨之便落到一副堅實的臂膀之中。</p>

裴蕭元感到懷中人在反抗,似不願就這樣被他帶走,俯首下去,低聲道:“你該回了!”</p>

簡短一句過後,他抱著仍在掙紮的她踏過泥濘,一道上了金烏騅的馬背,將人又強行攏入懷裡,終於製止住了她的反抗,再以蓑衣為她遮擋住風雨後,眺望四面,正辨方向,楊在恩奔到馬前稟道:“此處回城反而遠,至少二三十裡路。倒是再往北去,十來裡地,便是長樂坡了。駙馬不如和公主先去長樂驛內避雨歇腳!”</p>

他出城到那亂葬崗,就有一二十裡路,後四處尋人,又出去了十幾裡,此地確已靠近城北長樂坡一帶了。</p>

裴蕭元調轉馬頭往北而去。終於,在這一晚淩晨的子時末,穿過長樂坡下的一片野秋林,拍開了長樂驛的大門。</p>

內中那胡姓驛丞今夜也在,認出夜半來人竟是裴蕭元,又見內侍楊在恩帶二衛同行,他則攜一婦人裝扮的女子在旁。她大半的面臉雖被雨笠遮擋,但也依舊能夠出,是位年輕的貌美婦人。</p>

裴蕭元娶公主,此事誰人不知。驛丞猜婦應當就是方下嫁駙馬的公主。</p>

即便不是,因年初裴蕭元初到長安投宿於此的那一夜的舊恩,他自也將全力迎奉。雖又心中疑慮,不知裴駙馬怎會在如此一個深夜冒雨攜了樣貌狼狽的公主來此落腳,但怎敢多問,隻喜出望外地將人迎入,立刻送到空置著的一間上房裡,隨後,燈炬、熱水、香巾、茶水,熏籠以及備換的從頭到腳的乾淨衣物等,也都迅速送到。</p>

裴蕭元閉門返身。</p>

她仍定坐在一張梨木坐床上,雨水打濕了的發髻早就散落,烏發淩亂地緊緊貼於面額和頸項上,愈襯得容顏蒼白,眉心間肌膚處的那一點星痕顯眼。她目光凝滯,神思不屬,似幾縷魂魄依舊遊蕩在七竅之外未歸,更不知將身上那件避雨的油衣除下,隻任它不停地淌著水滴,身下很快積出了一攤濕漉漉的印痕。</p>

他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輕聲喚了聲公主,見她依舊不應,略一遲疑,低聲道了句“得罪”,便自己動手為她脫去油衣。除去,才發現她內裡的衣裳也差不多濕透了。</p>

她出永寧宅時,衣物穿得也不多,隻在中衣外加了一件紫色纈繡面的夾衣而已。雙層的絲面衣料,怎經得起雨水浸透,此刻便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一副軀體的起伏曲線,儘隨濕衣勾勒而出,竟是毫無遮掩。</p>

裴蕭元隻覺眼眶一熱,逼得他不敢多,不動聲色轉了目光,隨即略略提高聲音:“公主!”呼喚完,見她終於動了一下,應是被喚醒,雙目猶略殘留了幾分茫茫然,望了過來。</p>

“你身上濕了,這裡也無方便服侍的人,這就自己將衣裳換下,去歇吧。”</p>

他望著她漸轉清明的一雙美眸,柔聲說道,隨即不再多,把取暖的熏籠搬到她的身畔,再將為她備的羅巾、乾衣等取來,亦放在她的手邊,事畢,自己便行至一張屏風之後,背對著,開始等待。</p>

她那方向在繼續沉寂了片刻後,開始有細碎的響動發出。窸窸窣窣脫衣並穿衣係帶之聲,拭發之聲,隔著蒙覆在屏風木框內的一層半透綺羅,清晰地送入了裴蕭元的耳中。</p>

他始終微垂瞼目,眼觀鼻,鼻觀心,約一炷香後,屏風後的響動漸漸止歇,他再待片刻,方慢慢側過面來,回首望了一眼。</p>

透過身後那一層綺,他隱隱到她已上榻,臥了下去。</p>

裴蕭元定了定神,這才從屏風後轉出,為她輕輕放下帳簾,再將她脫下的濕衣等物覆在熏籠之上,自己再轉到屏風後,除了其實也已濕得差不多的一身衣裳。所幸蓑衣肩有兩層,傷處未被侵濕。他換了驛丞為他備的一套中衣,收拾完,再從屏風後轉出,停在那一面低垂的床帳前。當想到此間床上似乎隻有一幅被衾,難免又生出些遲疑。立了片刻,終還是登上了驛舍屋內的這唯一的一張榻。</p>

他未掀動被衾,隻拿了件乾淨衣裳,隨意壓卷住了腰腹。</p>

窗下的火爐透過孔眼,散放出一圈紅光。裴蕭元的眼力適應了透入帳內的暗光,片刻後,他緩緩睜眼,轉面,望向身畔的她。</p>

她似乎一臥下,便高高地拉起被衾,將她頭臉也完全地蒙住了,不曾發出任何動靜,好似已這般睡了過去。</p>

“公主為何不叫醒我同行?”</p>

他借著帳內微弱的暗光,了片刻她在被下那起伏的身軀輪廓的模模糊糊的影,心裡忽然隱隱湧出了幾分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p>

“如此的天氣,你深夜出城,倘若有個閃失,我將如何面對陛下責罰?”</p>

他說完,方驚覺這話不妥,顯得他似乎在負氣。然而已是出口,無法收回。他也不欲收回。</p>

良久,等不到她的回答。裴蕭元卻知她分明是醒的。他忽然又暗生出幾分沮喪之感,終於,悶悶地閉上了眼。</p>

長樂驛雖離長安城不遠,但周圍村莊稀遠,獨坐落在野林之間,平日入夜風便不小,何況今夜。</p>

他聽著驛外那不絕的颯颯夜雨之聲,心煩意亂,隻覺今夜必將又是一個無眠之夜時,忽然,察覺到身畔的幾分異樣,再次睜眼轉向她。</p>

“公主?”</p>

遲疑了下,他再次發聲,試探地輕喚了一聲。</p>

她仍未答。他便探手過去,要將那一幅遮她頭臉的被衾拉下,卻被她阻了,死死地用手指攥纏住被角,不容他動。</p>

倘若說方才他還未敢強行動手的話,此刻反而不再猶豫了,略發力,便將被衾從她手中扯落。然而她又翻身,改趴在了枕上,隻肩背抑製不住地微微抽聳。</p>

裴蕭元以指勾開一片覆在枕面上的青絲,露出來她的半面。不過輕輕觸探,便覺濕涼一片。</p>

她竟在默默流淚。隻是方才一直忍著,不曾發出任何泣聲而已。</p>

裴蕭元頓時慌了。</p>

“公主你勿哭了。我當真該死!方才竟那樣與你說話!”</p>

然而他不說還好,如此一發話,她整個人似再也繃不住了,肩背抽得愈發厲害,那飲泣聲也終於壓不下去。</p>

“和裴郎君你無關。你勿管我……”她胡亂地搖頭,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壓在枕裡,低聲泣應。</p>

裴蕭元挺身坐起,探手抱她,將她整個人從枕上翻了回來,替她重蓋好被,待轉身下床亮燈,再個究竟,忽然被她從後伸手過來,緊緊揪住了衣袖。</p>

“不要走!”她竟留他。</p>

裴蕭元隻覺心在瞬間都要被這一句話給掏走。</p>

他立刻退了回來:“我不走。”他柔聲地應,隨即輕輕將自己的肩臂靠向了她,一動不動。良久,等她止泣,情緒緩緩平複了過來。</p>

“今夜如此天氣,又是深夜,公主自己出城祭拜,還不肯隨我回。此固然是出於極大孝心,但昭德皇後若是在天有靈,她怎能得安心?”</p>

他在斟酌之後,最後,還是如此說道。</p>

“對不起……”她用發悶的略帶沙啞的嗓音低低地道,“我叫你擔心了。”</p>

“隻是,我本想在那裡陪伴阿娘的……”</p>

裴蕭元微怔,低頭,借著透散入帳的昏紅色的微光,著微光映出的枕上的朦朦朧朧的面龐。</p>

“我們成婚前的那夜,發生了一件事。”她定了定神。</p>

“我去找阿耶,遇到他剛從東郊回宮,他和我說,他去拜祭了一位女仙,好叫那女仙庇佑我。當時我以為是真。今日我才知,他必是去了東郊的亂葬崗,好將我的事告訴阿娘……”</p>

一顆方止的眼淚,再次悄無聲息地從她的眼角裡流了出來。</p>

“我也知道,連我阿耶都尋不回阿娘了,我更不可能。永遠也不可能了。但是今夜下了那麼大的雨,我不想叫阿娘孤魂無依,一個人遊蕩在那種地方。我想去陪她。我去了,阿娘或許便不會那麼孤零零了……”</p>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p>

“如果沒有當年的變亂,阿耶不曾離開過我和阿娘,那該有多好,是不是?甚至,我寧願希望她是真的丟下了我,和丁白崖走了。我不會怪她的,真的……”</p>

她哽咽得終於撞了氣,忽然又意識到,自己仿佛和他說了太多的不該說的話。</p>

他始終沉默著,並無半點回應。</p>

她戛然而止,從身畔那男子的身邊滾走,直到身子抵縮在了最深處的床隅的角落裡。</p>

“好了,我沒事了,你勿擔心。不早了,你也乏了,該休息了……”</p>

她用手背用力地壓住自己的眼皮,好叫雙眼能止住淚,在口中含含糊糊地說道。</p>

“公主往後若想再去陪昭德皇後,無論何時,記得和我說一聲。咱們兩個人一同去,昭德皇後或許會覺得更熱鬨些。”</p>

此時一道溫柔而沉和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p>

他的話語聲入耳,絮雨僵了片刻,忽然嗚咽一聲,轉身,從床隅裡撲到了那已靠向她的人的懷裡,將自己那一張沾淚的面貼在他的胸前,更是伸臂出來,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背,隨即便再次哽咽起來。</p>

裴蕭元曾不止一次地抱過她,卻從未有過被她如此投入懷中緊緊反抱的經曆。更何況,還是如此情景,他二人臥在床帳裡,彼此身上不過隻著薄薄一層單衣,胸腹貼觸,那柔軟的體感,幾與裸裎無異。</p>

起初他一僵,甚至無法動彈,也不敢動彈。很快,當她那壓抑的嗚咽聲飄入他的耳,他閉了閉目,終於,極力地穩住了呼吸,在屋角火爐發出的幽弱的那團紅光裡,反摟住她肩,另臂環纏著穿過她的腰身,改將她整個人抱入自己的懷裡,用手掌安慰地輕拍她的後心。</p>

“公主,你想哭便哭,不用忍。”</p>

他將唇貼到她的耳畔,低低地道。</p>

驛舍外闌風長雨。天微明,風止雨歇,野霧飄蕩。</p>

在遙遙傳至郊野的依稀的長安晨鼓聲裡,裴蕭元的眼皮微微翕動。</p>

他從一個難以描摹的晨間綺夢裡驚醒,感到身體不甚舒適,睜開一雙尚帶了幾分殘情的暗眼,轉面,在屋中那黯淡的晨光裡,便見她仍如昨夜在他懷裡哭累了睡著時一樣,額頭貼抵著他被蹭得衣襟散亂的胸膛,身子蜷縮著,一動不動。</p>

她應還在沉睡當中,並未醒來。</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