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以他身量和此刻正傾倒的這...)(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2029 字 6個月前

以他身量和此刻正傾倒的這一副沉重身軀,絮雨一人怎支撐得住,當場便被帶得趔趄了一下,在他背後隨他跌倒在了地上。很快醒神,探身越過他背朝前望,見他額面低俯向地,面頸正壓靠在自己一側的肩臂彎裡,雙目則是緊閉,長睫垂覆下來,一動不動。</p>

“裴二!裴二!”</p>

她在他身後又連叫幾聲,也無反應。一臂被他壓著實在動彈不得,便用另手探去摸了摸他額,觸手燒熱。</p>

在絮雨的印象裡,這位裴家的郎君,從來便是一位惜字如金卻又堅忍如石、屹立不倒的悍勇之人。她完全沒有想到,他此刻竟會如此暈倒在這個和她的婚之夜裡。</p>

她一人根本弄不動他,從他身下慌忙抽出胳膊,爬起來便去喚人。</p>

賀氏今夜怎放心離去,一直就在寢堂外的廊下守著,方才也已隱隱聽到門內發出的一些異樣響動,正走了過來,恰遇公主開門,聽她說郎君倒下,讓多叫幾個人來,忙將在附近一同值夜的楊在恩和另幾名健婦叫入,在絮雨指揮下,眾人七手腳,終於將郎抬到床榻之上暫時安置了下去。不待絮雨開口,賀氏又將自己的所知說了一遍。</p>

“……他也不和我講,到底是如何受的傷,隻不許我告訴公主,怕耽誤婚禮,叫公主擔心。青頭昨日和他一起的,或知曉些事,隻我問他,這小廝竟也死活不說!”</p>

“胡太醫府邸就在本坊,他極擅傷,記得前幾日於宮中輪值,今夜應當在家。奴這就去叫他來!”楊在恩說道,疾步而出。</p>

片刻功夫,太醫帶著藥箱緊趕而至。何晉也被賀氏叫到,帶來了昨日的箭簇。太醫仔細鑒認,說法與何晉相似。又搭脈、眼、再驗視傷處,道:“駙馬脈疲而虛,體內血氣凝淤,臟腑氣滯,此確為外毒侵體之相。”</p>

察覺公主望向床上那個面容英俊此刻卻燒熱未醒的年輕男子,神情裡充滿擔憂,太醫忙又接著道:“不過,此毒雖歹,下官從前也是見過的。又幸好毒簇及時得以拔除,駙馬中箭之時,毒性也已轉弱,故公主也不必過於擔心。以我,今夜駙馬是因體毒未消,內虛在先,因傷燒熱,又失血過多,加上休息或也不夠,共力之下,才致失神。等我為駙馬上藥,再開一副祛毒化活的方子,等醒來,多多飲水,好好休養些天,以駙馬的身體,很快便能痊愈。”說完當即處置傷處,又提開方,叫去抓藥。</p>

絮雨叮囑太醫,勿將駙馬受傷一事宣出叫人知道。太醫連聲應是。送走人後,她了眼仍趴臥著沉沉不醒的那人,在他裸的腰背上輕輕蓋了層被衾,隨即走了出來。</p>

賀氏楊在恩等人都還在門外候著。此刻已過子時了。她知眾人為了籌備婚禮,近日全忙得顧不上休息,開口叫人散去。</p>

“若還有事,我再叫你們來。”</p>

賀氏略一遲疑,應了下來:“我屋就在近旁。公主有事隨時喚我。”</p>

絮雨點頭。等人散去,轉面望向一直縮在附近廊柱後的青頭:“你過來。”</p>

青頭耷拉著腦袋,從廊柱後走了出來,跟著絮雨來到寢堂的西,一進去便跪了下去,啪啪地扇起了自己的臉。</p>

“全怪我!要不是我,郎君也不會出事的!”</p>

絮雨問是怎麼一回事。</p>

郎君大半夜自己人都暈厥了過去,他的話,自然可以不用聽了。</p>

何況發問的是公主。</p>

青頭毫不猶豫,立刻將昨日傍晚他跟主人去渭水邊祭告家翁卻遇刺,他為救自己意外受傷一事講了一遍。</p>

“昨夜回來後,我就想告訴公主。何都尉也說,不如叫公主知道,便是不能推遲婚禮,公主也能照應下他。他卻不許我說。白天我見郎君跟沒事一樣,我便以為真的沒有大礙,不曾想……”</p>

他雙眼一下紅了,恐慌地著絮雨:“我家郎君……他不會出事吧?”</p>

絮雨沉默了片刻,朝這擔驚受怕的小廝笑了粉撲-兒文=~學)笑。</p>

“不用擔心。太醫剛說了,你家郎君隻是太過乏累,休息些天,很快就會好起來。好了,我這裡沒事了,你去睡吧。”</p>

青頭聞言,長長鬆了口氣,低頭抬袖抹了下眼,喃喃嘀咕,“我他就是想不開,也不知整天哪裡來的那麼多心事,想不累都不行——”抬頭對上絮雨投來的兩道目光,忙閉了嘴,朝她磕了個頭,爬起來依言而去。</p>

裴蕭元朦朦朧朧恢複過來意識,身下軟綿,仿佛雲絮正托承著他,鼻息裡盈滿叫他心神愉悅的說不出來的香氣,如蘭如芷,他便如此在半昏半醒裡悠悠蕩蕩浮浮沉沉地體味著這種稀少的感覺,終於睜眸之後,驚奇發現,自己趴臥在一張極是寬敞的大床上,床欄雕花,圍帳靜垂著流蘇金鉤,而他的臉頸,正深深地陷入一隻蓬軟的散發著蘭芷香的絲紗枕上。</p>

在短暫的幾息腦海空白之後,左肩後背傳來的隱隱抽痛之感令他倏然完全地清醒過來,也連接上了昏倒前的記憶。</p>

他暈眩,竟立不住,她應是被他嚇住了,驚慌地從後胡亂抱住他的腰腹,想以自己的力氣來承托住他。</p>

此刻他轉醒,臥在寢堂最深處的這一張屬於她的香木床上,占著她的枕……</p>

他倏然轉面,眼尋著她,接著,心迸出了一陣輕微的悸跳。</p>

原來她就在近旁,近得能叫他一眼就到。</p>

她正跪坐在屋中靠窗而設的一張台案前,握了,正在繪著什麼圖案的樣子。案上的畫紙很長,一部分沿著台案的邊掛了下來,裴蕭元見是花朵和穿飛的蛺蝶,像是用作窗前卷簾的畫樣。</p>

紅燭光裡的她,也還是裴蕭元昏倒前的裝扮,隻頭上那用一支長簪綰就的懶髻去愈發鬆散,一綹青絲已從簪頭裡滑落,貼在了她的頸耳之畔。</p>

她便如此垂著面,低下額,在深夜這一片靜謐的燭光裡,靜靜地繪著畫樣。</p>

夢耶?真耶?</p>

“你醒了?”</p>

正當裴蕭元不由發了幾分怔時,忽然她抬起面,望了過來,接著,不待他應,擱離開畫案,趿上一雙雲頭軟便鞋,朝他走了過來。</p>

裴蕭元不顧傷肩牽動,猝然一個翻身,人挺坐起來。不料被衾隨他這起身的動作從身上滑落,堆在了腰腹。他這才驚覺自己上身依舊□□,並無衣物遮身,忙四顧尋衣,要下床去,聽到她道:“你哪裡都不要去!勿再亂動!”</p>

此時她已走到床前了,從床頭的一隻置架上為他取來預先備的一件白色絹地衩衣。</p>

“我幫你穿。”</p>

裴蕭元和她四目相交,終於,順從地在她的幫助下套上衣裳,遮住了身體。</p>

“此刻什麼辰點了?”他沉默一下,發問。</p>

“醜時三刻。離天亮晨鼓還有幾個時辰。”她應,眼睛垂落,目光著襟帶,替他係上。</p>

裴蕭元從醒來和她說話後,便有一種感覺,她似乎有些不快。</p>

自然了,他不是第一次受傷,此前他受過比這回更重的傷。</p>

但從沒有哪一次,他會因傷而昏厥過去。更不用說,竟在她的面前昏倒,要她如此照顧,在婚之夜。</p>

固然他和她並非世俗意義上的真正的夫婦,然而,一陣羞恥的暗暗難堪之感,還是無法抑製地從他心底湧了出來。</p>

“勞煩公主,叫公主費心了。”他勉強用鎮定的語氣向她賠罪,接著意識到自己仍占她床,待再起身下來,卻聽她道:“你受了傷,為何一定不肯告訴我?”</p>

裴蕭元愈發感覺到她的不快。</p>

他不想她為自己擔心。</p>

他也不希望因他受傷而影響到這場婚禮。無論他是否是她真的駙馬,保證婚禮如期,如原定步驟地舉行,令這是一場毫無瑕疵、配得上她公主身份的婚禮,這是他應當為她做的。</p>

還有……</p>

就算他也會流血,會受傷,甚至會有做不到的事,但他莫名卻想在她的面前,永遠保持住他留給她的無所不能的強大印象。他絕不願她輕了自己。</p>

她之所以要他做她的駙馬,不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嗎?中了他有為她做事的能力。</p>

“確實隻是一點小傷而已。我也沒想到會這樣……”</p>

他正搜腸刮肚艱難地解釋著,她一言不發丟下他,轉身朝外去了。</p>

他閉了唇,也不敢擅動再下床,隻能先等她回,很快見她端著一隻藥碗轉來,雙目幾分冷淡地著他。他立刻用他那隻能動的手接過。</p>

藥苦臭無比,他卻片刻也沒耽擱,仰脖幾口便全部灌了下去,連碗底積沉的一層藥渣也沒留,喝得乾乾淨淨。</p>

她瞥一眼碗底,再遞上一塊素巾,待他拭唇畢,接回來,再次發問:“什麼人下的手,你知道嗎?”</p>

裴蕭元遲疑著。</p>

“無論是誰,你若是知道,勿對我隱瞞!”</p>

裴蕭元道:“對方蒙了面,但露出的眼和走路體態,我似曾相識。倘若沒有猜錯,應當和李延脫不了乾係。”</p>

她一下便靜默了下去。</p>

他自然明白她與李延關係親厚,見她如此,忽然又有幾分懊悔,補道:“或許是我錯,也未可知。”</p>

她凝視著他,搖了搖頭。</p>

“裴郎君,你這次幸好沒出大事。否則便真是我的罪了。往後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半晌,她慢慢地說道。</p>

裴蕭元察覺她的神情變得柔軟了起來,望他的目光更是充滿歉疚,一怔,領悟過來,心不由一熱,衝口便安慰起她:“公主勿自責。我既應允你做駙馬,豈會怕這種事?何況這不入流的小手段。這回受傷,確實是個意外。往後我會小心的,公主勿多憂。”</p>

“你睡吧,我不打擾你了。”當絮雨再次開口時,聲音也是溫柔無比了。</p>

裴蕭元一怔,很快醒悟,忙道:“我出去,公主就寢罷!”</p>

“你勿動!”絮雨再次說道。</p>

“太醫之言,你需好好休息。外面那榻於你太窄,你如何睡得好覺?你就睡這裡,我去那裡。”</p>

裴蕭元吃驚,怎肯依從,連說不敢,掀被就要下去,被絮雨伸手擋了。</p>

“我真沒問題。從前我跟著阿公也常宿野寺荒廟。睡幾個晚上外間又能如何?”</p>

“我命你聽我的。”</p>

她笑道,“等你傷好,再換回來便是了。”</p>

她說著,順勢扶住他的腰背,將他往枕上帶去。</p>

“若有事,儘管叫我。”</p>

她為他放下金鉤裡的床帳,臨走前,又將屋中那滿枝灼燒的明亮紅燭滅得隻剩兩根,在驟然暗下去的一片昏光裡,輕輕掀了珠簾離去。</p>

她的腳步聲消失在了外間的那面屏風之後,接著聲息全無,剩裴蕭元獨自臥在這張床榻之上,如何睡得著覺?他如臥針氈,滿身不適,終於,忍不住起身下了床榻,緩緩走出,躡步來到她所在的外。</p>

寢堂深處裡剩的那兩支用來照夜的燭火光在此已是沒有半點餘光了。裴蕭元停步在那一架隻剩模模糊糊暗影的屏風前,久久地佇立著。</p>

忽然,一道朦朧身影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停在他的面前。</p>

“裴郎君有事?”在仿佛無邊的夜色裡,她輕柔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p>

裴蕭元閉了閉目。</p>

“我睡不著。”他啞聲道。</p>

“公主若睡在此,於我與懲處有何兩樣?”</p>

“懇請公主,進去就寢罷。”</p>

最後,他用乞求的語氣低低地說道。</p>

她悄然立了片刻,輕步朝他走來,就在快要從他身旁錯肩而過時,毫無征兆地,在黑暗中,一隻柔軟的手忽然伸來,悄然牽住另一隻手心乾爽而略粗糙的大手,隨即,帶著尚未反應過來的男子往裡行去,靜默地穿過珠簾,在身後一簾子珠子震顫碰撞所發的輕微瑟瑟聲中,一直走到了那一張香木床前,爬了上去。</p>

“你也上來。”</p>

隔著帳,她的聲音傳了出來。</p>

“床很大,足夠我們一起睡的。”她說道。</p>

裴蕭元終於飽睡,從久未有過的一場沉眠當中悠悠轉醒,有一種不知到底身處何處洞天的混沌之感。片刻後,他倏然睜目,轉面,發現昨夜和他同床分衾的她已不見了。</p>

窗後卷簾低垂,帳內光線昏暗。他不知她去了哪裡,自己睡了多久,此刻又是甚時辰。</p>

他揉了揉額,一臂撐著身體,慢慢地坐了起來,人尚未從昨夜夢幻似的記憶裡完全回過味來,忽然此時,聽到窗外隱隱傳來壓低的話語聲。</p>

“……都快晌午了,駙馬還在睡嗎?”是宮監楊在恩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有些焦急。</p>

“公主吩咐的,勿吵醒駙馬。”也不知是哪個婢女的回答聲跟著傳來。</p>

楊在恩仿佛頓了一下,終究是不敢違逆公主的話,伴著一陣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耳邊又安靜了下來。</p>

裴蕭元驀然徹底醒神。</p>

該死!</p>

今早是要隨她入宮行拜謝禮的!昨夜那些難纏的命婦們應也都在宮中等著。</p>

他竟睡到此時才醒!</p>

裴蕭元登時激出一背的熱汗星子,不顧肩傷,一把撩開床帳,人便從床榻上翻身滾了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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