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 62 章 匆匆去往皇宮去的路上,……(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8436 字 6個月前

匆匆去往皇宮去的路上, 絮雨的腦海裡,也在反複地浮現著今早和宇文峙敘話的情景。

“姓裴的可沒你想得簡單。”這是先前偶遇時他曾說過的一句話。當時她未在意,然而此刻再去看, 單就這一句話而言, 宇文峙或許並沒有說錯。

大約因他一直想要尋仇的緣故,他對裴家的事了解得要比承平詳細。據宇文峙的說法, 當日陳思達和馮貞平背後的人, 就是柳策業。如今他們個個以從龍之功身居高位, 柳家和馮家也各自成為太子和康王的後台。

“說句大不敬的,也不知道聖人到底如何想的, 當年為何不趁著景升太子謀亂的大好機會,將裴家一舉給滅儘,斬除後患。裴冀倒也罷了, 七老八十, 想也沒幾年活頭了, 姓裴的可不一樣了。就算如今無事, 哪日聖人若是沒了,無論太子還是康王二人當中哪個繼位, 以我看,姓裴的都休想有好日子過。”

“血親之仇,不共戴天。此為無解之題。就算姓裴的認下了, 柳策業和馮貞平能放得下心?換成是我, 索性反了。與其引頸等著彆人不知哪日先落下刀, 不如自己先拔刀, 彆管成不成事,先殺個痛快要緊。”

“姓裴的不是蠢人,豈會連這也不知道。所以我勸你, 離他遠些,免得給你自己招惹禍患。”

宇文峙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是輕鬆的,甚至還帶幾分幸災樂禍的愉悅。然而絮雨卻暗自心驚肉跳。這種感覺,一直延續到她入了宮,小宮監告訴她,老阿爺正在等著她。

老阿爺是宮中人對趙中芳的敬稱,絮雨聞言斂起心事,急忙隨小宮監趕往紫雲宮,才到宮階前,便見趙中芳拖著他的殘腿正在大門後的道殿裡焦急地走來走去,不停張望外面,看到她身影出現,撇開一個要上來攙扶他的小宮監,忙忙地向著絮雨走來。

絮雨趕忙入殿。趙中芳命宮監退開,自己領她往後面走去,聽到她問皇帝狀況,愁容滿面地低聲道:“昨夜公主出宮後,陛下的病便又犯了,老奴叫了太醫來,也吃了藥,總算稍稍好了些,卻一夜不睡,怎麼勸都不聽,就睜著眼等公主消息,方早上得知公主歸來,才放下了心,誰知疼痛又發作了,彆說吃食,藥也吃不下,叫胡太醫施針止痛,也不讓,又想吃丹丸了。老奴好說歹說,暫時勸住。公主快去看看吧。”

絮雨聽得擔心不已,更是懊悔萬分。

若不是昨夜她一時沒忍住,闖入宮問出那些話,惹了後來的事,阿耶想也不至於又發病至此地步。

她慌忙疾步行至外殿,見五六名太醫聚在一起,正低聲商議著用藥,忽見趙中芳領著這宮廷小畫師走進,紛紛看來,面露不解之色。

絮雨也顧不得這些了,自眾人身畔穿過,掀開水晶簾子,徑直入了精舍。

此處便是皇帝寢殿。

外面天已大亮,精舍內依舊四面封閉,不見天光,隻以燭火照明,充滿苦藥之味,裡面也沒有旁人,隻皇帝一個。他穿著中衣,躺在最內的一張榻上,額前貼著隻鎮神的藥包,閉著目,人一動不動,隻發出幾道輕微的□□之聲。

在絮雨幼年的記憶裡,她的阿耶如天神般威風凜凜,是一個強硬的漢子。她何曾見過他如此虛弱無力的模樣,奔到榻前問他怎樣。隻見皇帝吃力地睜開眼,看清是她,立刻停下□□,但表情看去,卻似比方才更加痛苦了。

絮雨一時心疼無比,慌忙問道:“阿耶你怎樣?你哪裡痛?是胸前嗎?”

她知皇帝舊傷在胸,是箭矢所留。

“不止那裡……全身都痛……”皇帝閉著眼,哼哼唧唧地道。

絮雨想到自己小時候摔倒,總是要拚命地哭,仿佛哭得越大聲,疼痛就越能減輕些。急忙道:“阿耶你疼就哼出來,不要忍。”說完轉頭就要叫太醫,卻聽皇帝有氣沒力地說:“阿耶不要看見他們了……看見就來氣……能治好病,早就好了,還用等到現在,叫阿耶整天半死不活地熬著……”

絮雨被這話激得登時紅了眼,勸:“方才趙伴當說阿耶又要吃丹丸。阿耶你要忍忍。丹丸真的不能再吃了。太醫們的藥再好,也要阿耶你配合才行,多些耐心。阿耶你一向這樣,有病不看,硬是拖著,如今把身體弄壞,又怪起太醫無用。阿耶你要是有個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了,晶瑩的淚奪眶而出,一頓,怕被看見,急忙低頭擦淚。

並不想在這種時候哭,然而眼淚卻越擦越多,忽然此時,聽到皇帝哎哎了兩聲:“阿耶好像好了些?沒那麼痛了……”

她抬眼,見皇帝已睜開眼在看著自己,瞧去,他面上的痛苦之色果然輕淡許多。

“真的好了些嗎?”絮雨依舊不放心。

胡太醫精通針灸,能用針法減輕些痛楚。若是疼痛減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再有她在旁監督著,阿耶應當慢慢就能戒掉一發病就用丹丸止痛的習慣了。

“胡太醫他就在外面,我叫他來!給阿耶再看看——”說完抹了下眼,轉身匆匆朝外走去。

“不用不用!”

皇帝聞言面色微變,一下坐了起來,探身抬手攔著絮雨。

絮雨被皇帝拽住,停步轉頭看去。隻見皇帝一把拿掉額上貼的藥包,甩開了,自己人也跟著坐了起來,笑嗬嗬地道:“阿耶真的不痛了!全好了!不用叫胡太醫!”

轉眼,他就從奄奄一息的模樣裡恢複了過來。絮雨放心之餘,未免詫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隻見皇帝忽然又皺起眉,自己抓住了榻沿,作勢慢慢躺下,口裡道:“好像還是有點暈……嫮兒你扶一下阿耶……”

此刻絮雨心裡已經雪亮,氣得不行,一把擦去自己面上還殘帶著的淚痕,惱道:“阿耶你這是作甚?你當自己才三歲嗎?”

皇帝昨夜身體不適是真,折騰了一夜,才緩回來。早上得知女兒平安歸來,鬆氣之餘,思忖她昨夜質問的事,又頗覺煩惱,怕她回來還是不依不饒,這才裝病,想以此蒙混過關。

此刻見被識破,老臉一熱,幸好此殿隻有昏光,料女兒也看不清,強作鎮定:“你一生氣就跑得不見人,叫阿耶怎麼放得下心?昨晚疼了一夜,哪裡作假?不信你問你的好伴當去!”

絮雨看著面前的皇帝,衣裳發皺,頭發胡子亂蓬蓬的,哪還有半點帝王的威儀?氣惱之餘,心裡又覺他有幾分可憐,想了想,終於還是忍氣,決定不和他計較,繃著面道:“方才趙伴當說你藥也沒吃。”

皇帝覺察女兒口氣緩了下來,忙道:“這就吃。端進來。”

絮雨走出去。趙中芳正等在精舍外,聽到絮雨說皇帝已無大礙,要吃藥了,鬆一口氣,便叫太醫們回去,又送來一直溫著的藥。

絮雨端入,皇帝喝了。趙中芳再叫宮監抬來一張食案,等宮監退下,笑容滿面地道:“公主早膳應也沒用吧?就陪陛下一道用些小食。”

案上食物不多,但精潔可口,兩樣粥品,一甜一鹹,甜為杏仁粥,鹹為魚羊粥,還有兩盤糕點,幾種鮮蔬並果子。都是絮雨小時候在定王府裡喜歡吃的東西。

皇帝自己起身,坐到食案前,卻不動箸,隻望著絮雨。

她遲疑了下,在一旁趙中芳期待的目光之中,終於,慢慢走了過去,陪坐下來。

趙中芳上來服侍。父女各不說話,吃了這一頓多年之後再次同案的早飯。飯畢漱口,撤案下去,絮雨走去,滅了燭火,將帷帳一一束起,再開窗通風。

趙中芳此時捧著梳鏡走來,為皇帝淨面梳頭。

絮雨在旁靜靜看著。皇帝靠坐在榻上,眼目半垂。

畢竟年已半百,應是昨夜折騰了一夜的緣故,此刻他的面上顯露出了淡淡倦意。看著,看著,她也不知怎的,走了上去,示意趙中芳將梳子遞來。

趙中芳起初一怔,但很快會意,歡喜不已,急忙奉上犀梳。

絮雨輕輕登上坐榻,跪坐在皇帝身邊,為他梳頭。

從前她也常常為阿公梳頭,阿公總是誇她手巧。此刻如為阿公梳頭一樣,她打散皇帝頭發,慢慢梳通,再收攏綰結,隻覺發量稀薄,幾不勝簪。

這情境,叫她不由又回想起小時候,阿耶在書房做事,她常坐到阿耶腿上去,要他陪自己說話,他不理會,她就扯他胡須,他痛得不行,又無可奈何。

那個時候,記得她的阿耶須發濃密,又黑又亮。她何曾想過,有一天,他會變成面前這樣一個須發稀落的蒼老之人。

朝陽入室,涼爽晨風拂動近畔一面帳簾。精舍內寂靜無聲,隻角落的一隻金狻香爐口蓋裡緩緩地升騰起一縷輕煙。

皇帝微闔著眼皮,一動不動。

絮雨將梳頭的動作放得更加輕緩,最後放梳,拿起玉簪,靈巧的手指捏著簪,輕輕插入發髻。

梳完頭,皇帝還是沒有動,仿佛坐著,就這樣睡了過去。

雖已入夏,但畢竟是清早,絮雨怕皇帝受寒,正要下床去拿蓋被,此時外面傳來一陣輕悄的腳步聲,並趙中芳的低低的傳話聲。

“陛下,太子殿下和太傅柳相、散騎常侍韋居仁前來求見。太子禁閉期滿,拜謝陛下。”

絮雨一頓,垂目,匆匆就要起身,忽然手一重,冷不防被一隻伸來的骨節突兀的大手給握住,阻止了她的離開。

她抬目,見皇帝慢慢睜眼,目內精光微爍,哪還有半分瞌睡的樣子。

“叫他們候著。”

皇帝道了一句,隨即轉向絮雨,目光隨之轉為溫和。

“不必離開。隨阿耶出去,一起聽聽他們說甚。”皇帝說道。

絮雨默默扶著皇帝自坐榻上起身,取來外衣,服侍穿好,皇帝又恢複成平日叫人不敢直視的高高在上的威嚴的模樣。她跟隨出來,皇帝入座,她則隱身在了皇帝身後那一面水晶簾畔的屏風之後。

當朝太子李懋在其舅父柳策業、妻兄韋居仁的隨同下入殿,一看到皇帝,便快步奔走過來,幾乎是撲著,跪在了皇帝的腳下,用力叩首,待行禮完畢,抬起面,他熱淚盈眶,哽咽著說,前番那些日子,他遵皇帝之命,閉門思過,每每想到皇帝阿耶對他的栽培,而自己辜負甚多,便痛徹心扉,悔不當初,日後定謹遵教誨,再不叫皇帝阿耶失望。

皇帝面色喜怒不辨,隻點了點頭。柳策業暗中觀察,此時也接話,照例先是痛斥自己未儘到太傅職責,留意到皇帝又漸漸面露不耐,知他身體近年衰敗,時常沒有耐性聽臣下在他面前長篇大論,眾人每每覲見,都是撿著要緊的說。

“朕知道了。還有何事?”

果然,片刻後,遭皇帝打斷。他便止言,叩首謝恩,接著再次開腔說起正事,道韋居仁有一女,家中長輩也不知哪裡見過裴蕭元一面,回來一直念叨他年少英才,定要韋居仁留意此事,結下子女婚姻。

“因老人家念念不忘,韋居仁無奈,不敢忤逆,尋到臣這裡,問是否可行。裴家子是百裡挑一的少年俊傑,臣自然無話可說,若能就此結下姻緣,也是一段佳話。但想到陛下器重此子,萬一對他姻緣另有屬意,韋居仁不敢擅自做主,故趁著今日機會一並求見陛下,想求陛下垂示。”

“倘若此事能得陛下做主,或是賜婚,則臣家更是三生有幸,感恩涕零!”此時韋居仁叩首,鄭重說道。

殿內靜了下來。

此事輪不到太子開口,他靜聽而已。韋居仁滿面期盼。柳策業垂目不動,半晌,一直沒有聽到皇帝發話,終於有些不安起來,悄然抬目,看見皇帝那張一貫冷木的臉,終於浮出一絲笑意。

“韋家關中大姓,裴家河東名門,若能結成姻親,朕有何不可?此事你們自己去辦便是,何必特意問朕?若是事成,賜婚何難。”

皇帝的這個答複,態度模棱兩可,叫柳策業略感失望,但無論如何,並不算是打臉。這叫他又鬆了口氣。忙和韋居仁一起又說了些謝恩的話,看皇帝面露倦色,自己目的也差不多達成,便出言告退。

太子走在最後,待出,遲疑了下,又回身,朝著皇帝恭恭敬敬地下跪,磕了個頭,哽咽道:“兒子此番經曆,如獲重生,多謝阿耶再給兒子這個機會。還有……”

他本想說“還有姨母本也想陪兒子一道來給陛下問安”,忽然想到小柳氏不知何故受皇帝厭憎,貴為皇後,十幾年不曾見到皇帝的面了。雖然並無明文禁令,但宮中人人都知,這紫雲宮是她不能踏入的禁地,知這話若是說出口,非但不能為自己在皇帝面前博取好感,反而要惹厭憎,立刻吞了回去。

“兒子一定記取教訓,再不叫阿耶失望!”他說完,躬身垂首,這才退了出去。

殿內人都去了。皇帝轉頭,看著女兒自簾後慢慢轉出。

他想著方才柳策業那一番話。

柳、韋是何目的,他自然一目了然,然而又牽涉裴家那個小子,皇帝的心裡未免再次煩惱起來,怕女兒又想不通,正思慮著如何向她解釋,卻見她走到面前,輕聲道:“阿耶,方才忘了說,今日起我不住永寧宅了。你替我暫時安排個地方,隨便哪裡都行。宮中也可。”

皇帝一呆,沒有想到,她昨晚跑出去一趟,回來竟好像變了個人,一時也來不及細想個中緣由,暫先鬆了口氣,忙道:“如此最好!阿耶早就這麼想的。”

“離那些男人遠些。嫮兒,阿耶告訴你,世上男子,沒一個好東西,皆薄情寡恩之輩,惟利當先,說一套做一套。誰都不值當你為他難過。”

絮雨笑了笑,垂目不語。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招了招手,將女兒喚到身邊道:“長安入夏悶熱,不是個住人的好地方。阿耶過些天就帶你去蒼山避暑,你散散心,彆的,暫時什麼都不用多想。”

絮雨小時候曾跟老聖人去過,知那裡確是個好所在,避開這邊的酷熱,對皇帝的身體應當也是有好處的。

“阿耶自己看著辦便是。”她應道。

皇帝很是歡喜,遲疑了下,又小心翼翼地問出一句此前一直想問的話。

“嫮兒,你就不想做回公主嗎?我聖朝的公主。”

絮雨凝視著皇帝,道:“我早上回來,就是想問阿耶,何時合適。”

“隻要嫮兒你想,任何時候都合適。”

皇帝目中閃爍著極力抑製的喜悅之色,慢慢地握住了女兒的手,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