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 34 章 畫送出去後,絮雨回到皇……(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8754 字 6個月前

畫送出去後, 絮雨回到皇宮直院,一邊繼續穿行在昭文館學士院, 一邊等待著那邊的回應。

次日, 沒有消息,再一日,也沒有消息。

第三天, 她的心已不由地從起初的緊張盼望慢慢轉為了沉落。

以常理而言,送出畫的頭幾日裡若是沒能收到回複,後面就更沒有希望。最大的可能就是找錯了人。

當然也存有另外一種推斷, 玉綿確是茵娘, 但她已不願和昔日的人再牽上關係了, 不欲和她見面。

晦雨瀟瀟如線,織滿了長安黃昏的天空。

絮雨還在學士院西閣深處的角落裡翻閱著手中的書籍, 不覺間, 目光又一次地投向閣外的某個所在。

那一座矗立在皇宮龍頭高地上的琉璃殿便是皇帝潛居的紫雲宮。雨水迷蒙, 霧靄繚繞,隔著重樓和疊殿,它看起來是如此的遙遠,高不可攀。

“下值!下值!”

又結束了一日枯燥的事, 耳中傳來此間值吏催人離開的帶著幾分輕鬆的聲音。

絮雨閃神, 將動過的圖卷一一歸位,走在光線昏暗的高大而沉樸的書架中間。

隔著幾堵牆架, 兩名打掃歸置的宮監一邊做事, 一邊低聲議論著一件事。

明日便是壽昌公主的降誕之日。

每年到了這一天, 百官額外休沐,簪星觀內設壇打醮,為公主求福禳災。

不但如此, 宮中各院下這些一年到頭辛勞不停的宮監也無須做事。故此刻那二宮監渾身輕鬆,喜笑顏開。

“……聖人明日也會親自去的。”一人語氣頗為篤定。

“你怎知道?”同伴疑惑發問。

“聽說簪星觀內設有禁地,常年有人灑掃,就是為了恭迎聖駕。聖人追念昭懿皇後,明日又是公主降誕之日,怎會不去?”那人解釋。

“但是往年好似從未見聖駕於這一日出宮。”同伴反駁。

“這種事,咱們怎可能知道?說不定儀仗不動,聖駕悄然出宮去了潛邸。”

“也是,也是!”

二宮監忽然若覺察到有人走來,立刻閉口,不再說話。

絮雨在架牆的暗影裡靜立,待那二宮監離開了,出西閣,步下廊階,回望一眼那座靜默在暮雨中的道宮,出宮而去。

翌日晨間,方不過巳時,簪星觀外的街道兩旁擠滿人,皆翹首爭望。陣陣喧嘩聲中,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開道聲,儀仗露角,街上立刻安靜下去。

絮雨站在觀門對面的角落裡,看見有大隊的人馬正往這邊行來。

騎馬在前的是名面貌冷肅身著赭衣的大宦官,今日奉命來此主事。接著是朝廷官員的隊列,除去末尾一些穿著綠袍和青袍的,前排皆著緋袍,最前的,還有幾位身穿紫袍的官員。

此最低也是侍郎級彆的高官,應都是來自禮部或太常寺的官員。但赭衣宦官顯然份位特殊,連幾名紫袍官員對他似也頗為客氣,神色間甚至能看出幾分迎奉之態。再後面,是許多雜官、宮監和宮衛,以及隨行。他們抬著許多箱籠魚貫走來,也不知內裡裝著何物。

隊伍的最後,追著許多衣衫襤褸的乞兒,不止他們,附近原本好似也已來了不少,此刻悉數湧出,便若全長安的乞兒今日都聚在此處。他們相互推搡,爭奪著靠前的位置,渴盼地張望著這一大隊排場浩大正去往女冠觀的人馬。

在許多雙眼目的注視當中,大隊人馬停在簪星觀外。宦官和官員們一道徑直入內,剩餘宦者列隊停在大門之外。

絮雨在宮中見過的曹宦是當中的首領,他向著周圍那些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的乞兒高聲宣道:“今日乃是壽昌公主降誕吉日,奉聖人之命,來此為公主祝壽祈福!憐爾等孤弱,凡到來的,皆可領取壽果兩隻,錢兩枚。”

“公主仙鳳懿德,千歲萬福!”

話音落下,宮監和隨從們開啟抬來的箱籠,分發內中之物,是一層層的壽果,還有一箱箱銅錢。見狀,不但乞兒騷動,就連路過的和附近一些愛占便宜的坊民也紛紛加入領受的隊伍,霎時就將原本寬闊的道路堵得嚴嚴實實。

自然,也有許多不屑與乞兒為伍去占這點便宜的,聚在一旁談論掌故,說的無非是今上如何追念已故昭德皇後、思念流落在外的公主等等這些天下皆知的老話。

“我方才進南坊門,瞧見有閹人忙著掃落花落葉,卻又獨掃這一木,街旁彆的樹也不管,這是為何?”

一個大約剛來長安不久的貨郎挑著擔子路過,停下看了片刻熱鬨,忍不住插嘴問了一聲。

說掌故的便將榴木和壽昌公主的淵源講了一遍,又朝簪星觀看了一眼,壓低聲:“方才騎馬打頭進去的那位中使瞧見了沒?大名鼎鼎的袁值,司宮台裡頭一位,聖人跟前最得用的人,是他下的令,自然也是聖人的心意了。”

商販聞所未聞,未免驚異,嘖嘖搖頭,順口道:“守著株榴木又能如何?我看啊,那公主十有八九是早就沒了!若還在,當年四五歲也記事了,這麼多年過去,豈會放著金枝玉葉不做,在外一直不歸?”

這道理誰都明白,就連聖人自己,恐怕也不是不明。隻是無人膽敢說出來而已。

眾人一時默然。當中有年紀大的想起從前那場浩劫,心有餘悸,歎息不已。

這商販說完話,看看熱鬨差不多湊完了,那簪星觀內昨日起也清場不容人入內,剩下無甚可看,挑擔正要離去,不防身後忽然響起一陣異響,扭頭見兩個路人打扮的漢子從人群裡越出,神色不善,自袖中抖出鏈鎖正向自己走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當場就被鎖了。

商販大驚掙紮:“你們是誰?為何捆我?光天化日,還有沒有王法?放開我!”

邊上其餘人見狀,也紛紛質問。

“你方才說了什麼?今日壽昌公主降誕之賀,你竟公然口出惡言詛咒公主,不綁你綁誰?”

眾人吃驚,也明白了。

今日如此場面,袁值必不容出任何意外,附近除了明衛,也有暗哨。這二人應當就是司宮台的暗哨。一時全部噤聲,隻眼睜睜地看著那商販被推走。商販不住地呼喊冤枉,說是無心之言,請求放過。

探子冷笑:“冤不冤枉,袁內侍自有決斷。”說完不由分說,將人押到觀門之外,將事稟與曹宦。曹宦立刻入內,出來道:“傳中使的話,割舌,示眾三日。”

話音落下,隻見那商販立刻被衛士按在地上壓住,一人拔出短劍,捏開他嘴,用一把不知從哪取來的鉤夾將舌自口中扯出。

周圍半點聲息也無,人人屏息斂氣,看著那商販拚命掙紮,嗚嗚求饒,卻是徒勞奈何。

連原本隻顧爭搶壽桃和錢的乞兒們此刻也停了下來,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這一幕。那施刑人的神情冷酷無情,看地上之人的眼神如看一條砧板上的魚,抬起手中的匕首,眼見就要割下舌了,人群裡膽小的婦人已不敢再看,紛紛閉目扭過頭去。

絮雨在角落裡將這一切收入眼簾,手握得緊緊,心跳得就要躍了出來,見狀再也忍不住,就要分開眾人上前之時,忽然聽到有人道:“住手!”

這聲音聽去頗為清嫩,猶如少年所發。

眾人鬆了口氣,紛紛望去,發現近旁路口又來了一隊看起來也要入觀的人馬。

騎馬行來的是一隊皇室貴王,左右有清遊和衛隊的儀仗。最前方,並排停下馬的是兩個年紀仿佛的少年,看起來都隻十五六的模樣。

曹宦自是認得,這二人當中,那身材孔武的,是當今皇子康王李澤,另個看去面容雪白身子有些瘦弱的,是寧王的嫡孫,新安王李誨。

方才發聲阻止行刑的,正是李誨。

曹宦知他二人今日是受太子差遣來的,趕忙迎上拜見。李誨問何故割舌,曹宦解釋一番,稱那人方才詛咒壽昌公主,犯下大不敬之罪,是奉袁內侍的命,對此人加以懲治。

康王聞言點頭:“袁內侍懲治得對!今日是我阿姐的好日子,他竟敢口出惡言,居心何在?若不加以懲治,如何杜絕效尤?”

“是,是,大王說得極是!”

曹宦正要下令繼續行刑,一旁李誨遲疑了下,轉向李澤道:“此人對姑姑不敬,該受懲治。但今日袁內侍還有咱們都是奉命來此為姑姑祈福添壽的,既為祈福,雖不知姑姑此刻人在何處,但她若是知道,應也不願因此事而見血。”

李澤看一眼他,神色不以為然:“小十三,我看你就是太過心慈手軟。”隨即在馬背上俯身靠了些過來,耳語道:“咱們還是不要多事為好,叫來做甚就做甚!這是那閹人的意思,萬一叫他告到我父皇面前,父皇不悅,你我都脫不了乾係!”

李誨面露猶疑之色,顯然也感到忌憚,但看一眼那個苦苦哀求的商販,頓了一頓,又轉頭對曹宦道:“你還是進去,請袁內侍再斟酌一番為好。此人確實犯忌,可否改成彆的懲罰。就說是我說的,今日是我姑姑的降誕吉日,如此見血,實為不祥。”

這新安王年歲雖然不大,面容還帶幾分稚氣,輩分也低,但此刻的語氣卻頗為堅決。

他是寧王那位戰死於平叛戰的長子的遺腹子,三歲就被今上封為新安王,據說一直在府中跟隨寡母讀書進學。他母親愛惜他,連習武也不允許,故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平常也不出風頭,不大引人注目,今日卻這樣開了口。

曹宦不敢開罪過甚,躊躇道:“新安王稍等,容我再去稟告。”說完匆匆入了道觀。

片刻後他再出來,袁值依舊沒有露面,但改口道:“袁內侍命奴婢代他告一聲罪,道壇已立,他不便出來相迎。袁內侍還說,新安王之言,也不無道理,看在今日是公主降誕日的份上,免去割舌之刑,但活罪難饒,改笞三十,以儆效尤。”

這商販因一句嘴快的無心之語招來大禍,人本已癱倒在地,尿都淋了一身,聽到改笞三十,才又活過來些。雖然打得死去活來是免不了的,但比起割舌,已是萬幸。

附近圍觀之人看著這一行人馬也入了觀,再不敢再多說什麼,唯恐自己也惹禍上身,紛紛離去。

夕陽西斜。女冠觀內那一場鐃鈸喧天驚動半個長安的祈福會終於結束,宮中來的皇子、中使和官員們離開,壽果銅錢發放完畢,乞兒和路人散儘,街上也慢慢地恢複了原本的樣子。

按照慣例,女冠觀今晚還是不開。

人皆傳言,皇帝陛下或會於某個誰也不知的時刻悄然來到此地,追思他已故的皇後,想念那位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的公主。

絮雨在簪星觀外守了整整一夜。

下半夜,天再次落下淋淋細雨。待到天明,冷翠凝露,濕霧沾衣。

她回的時候,人已經渾身濕透。

昨夜整整一夜,當今的皇帝,她的阿耶,並未回過這座曾留載過她許多回憶的舊日王宅。

絮雨冷得嘴唇泛白,人幾乎瑟瑟發抖。她擦乾了濕發,換一身衣裳,坐在房中一面雕花窗後,大半的身影沒在殘夜的暗影之中。

她打開一隻梳妝用的黑漆奩盒,支起銅鏡。窗外透入的幾分曉色將她面顏映在鏡面之中。她的目光,漫落在鏡中人額前的那片疤痕上。

在她三歲的時候,有一天,阿耶應他幾位兄弟之請去往禁苑遊獵,她定要跟著同去。阿耶哄她睡著後,溜出了門,誰知她剛沾枕就醒,又哭著追到門口。阿耶無可奈何,苦笑著下馬回來接她,她卻因跑得太快,絆倒在門檻上,額頭被地上一粒尖銳的小石子磕出個洞,血流得滿臉都是,哭得更是撕心裂肺驚天動地,阿耶心疼得不得了,當即取消出門計劃,在家陪了受傷的她好幾天。

也是巧合,她的那幾個叔伯在那一趟遊獵中放鬆了警惕,竟抱怨起她的阿翁年老昏聵,對待兒子冷酷無情。

他們忘了,牽馬的奴子也有可能是阿翁插在他們身邊的耳目。就這樣,回來後,那一趟去過的幾個叔伯全部坐罪,因妄議謀反,受到嚴厲的懲治。一個被賜鴆酒,一個發配嶺南,還有兩個當時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的,也受到削王的懲處,被徹底驅逐在了宮廷之外。

絮雨記得那天阿耶從宮中回到王府,一言不發,第一件事就是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抱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了也不肯將她放開。她感到阿耶手心冰冷,心跳得很快。她不解地問他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他卻什麼都沒說,隻親了親她額上那還沒脫落的傷痂。

再後來,雖然阿娘用遍宮中太醫們為她調的各種傷膏,因傷口太深,最後還是留了一個疤痕。那時候她的年紀雖然小,卻已是個愛美的小娘子,天天照鏡嘟著嘴巴不高興,阿耶便趁她生日那一天,去向她的阿翁求告,為她求來了一個簪星的封號。

“它是天上的星掉落,簪在了李嫮兒的額頭上。它在世上是獨一的,彆人想要也得不到。”

阿耶當日在她耳邊悄悄哄她高興的那句話,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但是她的阿耶,他應當是已經徹底忘記了。

她的目光遊離在了鏡面之外,投向窗外曉天上的一縷淡淡殘月,凝怔許久,隱約若聽到更漏響起最後一聲,醒神。

還是沒有任何來自玉綿那裡的回音。

今日已是第五天。

她的希望其實早在第三天便破滅了。那日宇文峙在宮中遇她,追問結果,她已告訴他,對方不是她要找的故人。

理好心情,今日她要繼續入宮做事了。

積以跬步,離她想接近的東西,總會越來越近的。

奩盒內有幾隻數寸長的小瓶,盛幾樣不同的妝粉,分彆是作壁畫打底用的膠泥、女子塗面用的鉛粉、潔白如雪的香灰,以及宮女們調製潤肌膏所必不可少的豬胰粉。她熟練地各撚了少許,混在一隻小水丞裡,注入幾滴清水,調成漿,最後用支細筆蘸著這濃鬱的漿水,將自己的臉湊到銅鏡前,仔細地填描著她額前的疤痕。

待天大亮,她去往皇宮,額疤已□□漿完全遮蓋,與她額面肌膚融為一體,平滑若肌,湊近也看不出半分妝造的痕跡。

這個白天和前幾日一樣,依舊是在文史館內穿梭。傍晚她邁著疲倦的腳步回到傳舍,不期收到一個她原本已是絲毫不敢再作期待的消息。

金風樓的玉綿娘子悄然派了個奴子來,正在這裡等著她。

“娘子說,你若是方便,此刻便可隨我去。”

“她想和你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