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30 章 青頭送來的傷藥用了三兩……(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8145 字 6個月前

青頭送來的傷藥用了三兩天, 腫脹的腳踝消陰,漸漸恢複如常。

雖然宋伯康並未催促,絮雨自己不好曠事, 何況她也想早些回去。

若幾日前沒有發生那件意外,原本照著安排, 差不多是往昭文館去了。

那是宮中最大的藏書之所, 除收羅來自天下各地的經史子集浩繁書帙, 也專藏有皇室搜集的曆代各類圖畫。但據她目前所知,因乾德初年曾施加的打壓,館內如今所存的阿公畫作應當不多, 所以很快就能轉地,再往翰林學士院去。

學士院的藏書圖畫不及昭文館多,但也有一部分。所以借著這個理由, 她也能夠出入。

去那裡, 除查閱圖書之外,她還有另外一個不能叫人知道的目的。

弘文館和集賢殿都在第二道宮牆內,這片依然隻是百官值事的區域。

而學士院位於第三道宮牆後。

那裡才是真正的內廷,是皇帝上朝和燕居的所在。皇帝如今潛居的紫雲宮, 還有她夢中的月升水畔,迷霧花林,都在那個地方。

養腳傷的這幾天,不知為何青頭沒再露過臉了, 原本聽他第一天送藥離開前的口氣, 是說覷空還要再來的。不過, 送飯的那位阿姆白天都在。

傍晚送走,絮雨叫她明日不必再來了。

她是胡人,不會講中原之言, 但能聽懂。指著絮雨的腳嗚哩嗚哩幾句。絮雨說傷已痊愈,明日便回直院。

胡婦點頭,躬身要去,絮雨遲疑了下,又叫住她。

“裴郎君每天幾時回?”

她問完,拿起這幾日無事便練習作畫的筆,在紙上飛快畫下簡單的兩個場景:月上柳梢、月掛中天。

胡婦歪頭看了看,笑了,指著月掛中天不住點頭。

太晚了,不合適。

她隻得作罷,目送婦人下樓離去。

這一夜無話,明晨清早,絮雨穿戴整齊,如此前一樣入宮來到直院。

宋伯康對她腳傷很是關切,得知已經痊愈,鬆了口氣,當日便領她和另個徒弟王春雷入弘文館。

確實如絮雨想的那樣,館內如今隻得七八副阿公真跡,據說還都是後來搜集或獻自民間的畫作。剩下全是從前的真跡仿畫或對壁畫的臨摹之作——遺憾的是,那一幅天人京洛長卷,因老聖人當年為求無二,禁止畫師臨摹,以致那一把火後,如今若想複現,隻能靠拚湊從前目睹過壁畫的人的回憶和畫師自己的想象了。

在弘文館值吏的監督下,宋伯康帶著二弟子淨手焚香之後,小心翼翼地展開金貴無比的卷軸,鑒析真跡。

其實這些“真跡”,絮雨經過細看,覺大半應當也是仿畫,但這話她自然不會說,也沒必要。

她跟在宋伯康的身畔,正在聽著他向自己和王春雷現場講授阿公畫作的精妙之處,外面傳話進來,曹宦派來宮監,找葉絮雨。

絮雨第一反應是那天園苑之事敗露。

難道被人看到她也在場?

宋伯康更是不解。曹宦為人苛刻,他怕新弟子受到刁難,中斷事情一起出來。

果然來了一個曹宦的人,問是何事,卻說不知,隻命將人叫去。

絮雨回往集賢殿,曹宦人就在直院。

令她意外的是,此人今日一反常態,頗為和氣,打量她道:“你便是葉絮雨?”

“我記起來了,上回面見太子,你也在。”

宋伯康代弟子問是何事,說方才正領著人在昭文館做事。

“離主殿開畫還有些時候,葉絮雨暫時另外有用,這裡的事,他先緩緩。”

宋伯康一怔,絮雨也滿頭霧水。

“敢問內侍,是為何事?”宋伯康又問。

“西平郡王府世子為已故之母追福,於慈恩寺得到一供養位,就由你這弟子去作畫吧。”

追福此舉,自魏晉起便有,最初言為亡故的父母眷屬布施僧尼,供佛誦經。後來蔚然成風,方式也更為多樣。如絮雨見宋伯康那天去的那所大恩寺,便是寧王府為亡人追福而建的寺院。

西平郡王妃亡故多年,世子始終不忘母恩,此番入京,聽聞慈恩寺是天下第一名寺,內中供奉多位高僧舍利,後山塔窟有供養室,可為亡人追福,便認下一室,為母追福。

宋伯康不再說話了,隻望向絮雨。

絮雨聽到“西平郡王府世子”幾字,心就咯噔一下。

“我初入直院,畫技也是平平,世子為母追福,如此大事,我怎敢妄動畫筆?請曹內侍另行擇人,或更妥宜。”

曹宦擺了擺手:“不必說了,此事乃是袁執事的吩咐。叫你去,你去就是了!”

直院內不說有姚旭、方山儘這兩大當世名家,便是宋伯康楊繼明等人,也都是供奉宮廷多年的畫師,畫這種內容,無不駕輕就熟。此次郡王府為何不用彆人,單單要這剛入直院的新人,曹宦其實也是不知。

但這是袁值的吩咐,他何敢多問,照著辦事就是。

“你準備好,快些過去!”

那世子一看就不是個好說話的狠人,曹宦唯恐事情耽擱被怪罪,連聲催促。

絮雨隻得應下。

曹宦去後,宋伯康問她入宮前是否曾向誰人薦過自己。

常有無名畫師千方百計尋覓途徑,將畫作轉到權貴或名士的面前,以求博得青眼提攜。

絮雨不欲惹他過多疑慮,順勢承認,說此前確實尋覓門路,曾將自己的畫送出以尋求賞識。

這便說得通了。或是畫作偶入郡王府的眼,頗為賞識,此次指明要人。

那西平郡王府的世子是何種人,宋伯康也略有耳聞。再三提點,要絮雨小心,先問明要求,再動筆作畫,定要順從其意,勿開罪對方。

“若需助手,儘管和我說。早去早回!”

絮雨答應下來,道謝後出宮。

她知進奏院的大概位置,距離皇宮不遠。到了後,尋到一處門庭高闊的院署之前。

這一帶頗多類似邸院,皆為各地設在京中的進奏院。這一路走來,街上也看到不少作軍漢裝扮的人騎馬馳騁,往來匆匆。

這面黑漆釘銅的大門之後,便是西平郡王府的進奏院。

她叩開門,自報身份,求見世子。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撂話讓等著,砰地關了門。

絮雨在門外等著,思及她到來第一天和宇文峙在城外偶遇的情景,還有數日前的那一場意外。

他若是蓄意尋釁,躲也不是長久之計。

至於此世子何以和她過不去,說起來話長,是源於幾年前的一樁舊事。

那個時候,阿公帶著她正在蜀地劍南道遊曆,走完道府所在的益州,正待東去。有天出城,遇見許多婦孺相互攙扶,哀泣於道。阿公詢問,得知郡王府在為早年亡故的郡王妃修塔,將成之時,塔身意外傾斜,被迫停工。

王府幼子宇文峙因與亡母感情深厚,怒而要殺全部工匠。阿公趕去,查勘過後,允諾扶正塔身,隨後他帶工匠修複,果然令塔身歸正,還親自為塔壁作畫,畫成,莊嚴華麗,美輪美奐,王府監工無話可說,放過了諸匠。

事情得以解決,工匠們千恩萬謝,阿公帶著絮雨準備離開之時,恰被郡王身邊的一位親信看到。

老聖人一朝,西平郡王也曾在長安做官,多次於宮宴或各種場合與葉鐘離碰面。那親信也見過葉鐘離,覺得眼前人有些像他,又不敢確定,便將疑惑告到郡王面前。

當時阿公已帶絮雨上路,郡王竟親自騎馬追出數百裡地,追到人,認出後,大喜過望,下馬懇切挽留,又說附近正在營造關樓以禦賊寇,關樓將成,想請阿公查漏補闕。

盛情難卻,阿公不便過於拂他面子,遂帶絮雨回了王府。誰知關樓事畢,原本說好隻再做客數日,該走時,郡王竟不放人了。一邊各種借口一拖再拖,一邊歌舞宴樂,奇珍異寶供奉不絕。顯然,郡王存了長留阿公的心思。

郡王府的世子宇文慶當時領兵去了西蕃參戰。他的一個侍妾春心寂寞,見絮雨清俊斯文,翩翩少年,便以畫像為由,暗地加以撩撥。絮雨察覺她的目的,嚴詞拒絕。

她以為事是過去了,卻不知被宇文慶的另一侍妾察覺,告到宇文峙那裡。那侍妾恐懼,反咬一口,稱是絮雨勾引在先。

宇文峙比絮雨還小一歲,不過十五六的年紀,性情卻已十分凶殘,更不拿人命當一回事,一劍殺了侍妾,過後若無其事,也未將事情張揚開來。

他的父親強留葉鐘離,對外絲毫沒有透露他的身份,當時宇文峙也不知情。他本就看絮雨不順眼,又因侍妾的事,認為是對兄長的羞辱,連帶對她也動殺心。

過後不久,趁其父邀葉鐘離外出的機會,暗地命人半夜將熟睡的絮雨捉了,送到後山活埋,以示懲戒,若是問起,就說是她自己出去,沒有回來。

不但如此,為撇清嫌疑,安排好事,他跟著郡王和葉鐘離同行,一道出了門。

也是絮雨命大,此事被王府一名下人察覺。那人恰是先前被救的工匠的親眷,感念葉鐘離的恩情,天黑後潛來告知絮雨,讓她逃命,隨後害怕宇文峙知道了報複,自己也連夜舉家逃離。

阿公要次日才能回。絮雨不得已出苑避禍,被宇文峙的人發覺,緊追不舍。

蜀地多山,環境複雜,她不熟周圍,加上天黑,當夜又暴雨如注,雖然最後甩開了人,卻在山裡徹底迷失方向。

翌日阿公回來,發現絮雨不見。那宇文峙跟在郡王和阿公的後面,若無其事。阿公焦心如焚之際,發現了絮雨離開前留給他的便箋。郡王為之震怒,逼問兒子絮雨下落。見事敗露,宇文峙竟還強硬異常,堅稱不知,還辯稱是絮雨勾引長兄內眷在先,死有餘辜。

郡王半信半疑。阿公不得已屏退雜人,說了她是女兒身的事。

既是女兒,怎可能勾搭王府女眷。

宇文峙當場呆若木雞,這才說出追人的方向,入山尋找。

絮雨當時在山裡已轉了幾日,白天靠野果果腹,天黑就在找到的山穴過夜,聽遠處野獸咆哮,醒著等待天亮。最後終於熬到天晴,夜間憑阿公從前教她的星象,辨出大概方位,摸著出山,在半路遇到搜尋她的宇文峙一行人,這才得以生還。

事後,郡王大發雷霆,命兒子給阿公磕頭賠罪,還拔刀要殺兒子。

不管郡王真是盛怒下的衝動之舉,還是作給葉鐘離看的,郡王之子,怎可能真的因為這種事而受死。周圍人苦勸,郡王終於收刀,卻也命人抽了兒子四十鞭,打得小畜生後背鮮血淋漓,人也昏死過去,算是給了阿公一個交待。

出了如此的變故,郡王失臉,無法繼續留人,阿公這才終於得以帶著絮雨離開了劍南道。

這件事過去了多年,絮雨原本早就忘記,卻沒想到這趟入京,又遇到對方。如今他已成世子,卻跋扈依舊。

此時門後傳出一陣動靜,再次開啟,宇文峙現身,人立在門中,是他慣常的模樣,一身錦衣,惟一側的唇角和面頰仍能看到些數日前與胡兒承平鬥毆所留的傷痕。

他神色冷漠,目視門外階下的絮雨,並未發聲。

絮雨登上台階,喚了聲世子,“聽說貴院要我去慈恩寺為一追福室繪功德畫?”

宇文峙這才淡淡應了聲是。

“此乃我為母親追福所用。隻許你一人作畫,一筆也不得假手旁人!”

“聽聞當年葉鐘離名聲鼎盛之時,為長安寺院作畫,一畫價錢三百萬,折價三千兩銀。我付你相同的價。”他又說道。

“蒙世子高看,但正因是為郡王妃追福所用,我資曆淺薄,怕難擔當。直院當中有——”

宇文峙忽然邁步出來,繞著絮雨慢慢踱了一圈,最後停在她的身側,傾身稍稍靠過來些,在她耳邊冷哼一聲,壓嗓道:“你道我是想和你碰面?你不是葉鐘離的孫女嗎?我母親的追福畫,當世本也隻配他來畫。你確實不夠資格。但比起旁人,也就隻能叫你去湊數了。”

絮雨轉面,見他盯著自己,眼底爍著詭譎的光。

“你若不去……”

他的視線微微下落,掠過她的頸項和胸肩。

“你自己知道。”

他直起身體,後退了一步。

“就這樣了,你去吧!慈恩寺裡有人在等你,需要什麼,你吩咐他們。”

他說完雙手背後,轉身邁著輕快步伐入內,身影消失在了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