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辛喬掙脫的架勢分明已做了一半,卻又被周琨鈺這個動作硬生生截停。
腦子裡先是空白了半秒,爾後第一個念頭是:周琨鈺真的很厲害。
第二個念頭是:周琨鈺比她所想象的,還要關注她。
其實周琨鈺中午走出病房時,也就看了她一眼、對她點了點頭。
她握著飯盒的手指下意識捏緊。
那飯盒是用了多年的了。
模樣不好看,扣件那裡一點點變形,變成一個小小的凸角,指腹用力摁上去,是一種尖銳的疼。
某種意義上她貪戀那種痛感。有時候人抽煙、喝酒,其實都是為了以痛感去掩蓋某種虛空。她的手指空蕩蕩的,心裡也空蕩蕩的,她媽走後再沒回過頭,她爸更是離開得徹徹底底。
從此再沒人握過她的手。
她跟辛木的關係,很親密,但不親昵。她花了太多精力在求醫、存錢,壓力太大的時候,她於那些深夜在城市裡漫無邊際的亂走,不能喝酒,便抽很多的煙。
她生怕辛木看出她的累,所以她給辛木看的,永遠隻有她強勢的那一面。
而指尖那痛感傳來的時候,她腦子裡卻又想:她是排爆手,手不能出一丁點問題。
唇角略嘲諷的往上挑了挑,手便又鬆開了。
生活有多厲害呢。
生活可以讓你連最克製的發泄都沒有資格。
午間陽光熾烈得晃人眼睛,周琨鈺應該不會注意到她微蜷的指尖,可這時在深夜的花園裡,周琨鈺把她的食指裹進了自己嘴裡。
不是吮吸,而是輕輕的嗬了口氣。
一股微熱的氣體包過來,溫溫的,熱熱的。
那個動作太微妙了。
周琨鈺柔軟的唇瓣蹭了蹭她指節,她第一次意識到女人的唇是這樣軟,軟得好似可以融化生活磨出的一切堅硬。
她們兩個成年女人坐在這裡,那個動作並非不含欲念。
可那嗬氣的動作又很溫柔,像夏末傍晚裡,一陣最溫柔的晚風。
辛喬闔了闔眼。
欲念帶來的震撼消解了理性的抗拒,她心裡第一次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
無論周琨鈺是出於什麼原因關注她的。
要是周琨鈺真的有那麼一點喜歡她,那麼,她……
她怎麼樣?她會以什麼態度去面對這個她天然就沒好感的人?
這一瞬間的猶豫,像她在舞著刀劍長年跟歲月對抗後的一次小型潰敗,隻有她自己發現了:
是的。
她貪戀溫柔。
可周琨鈺把她的手從唇邊挪開了,捏了一下她的掌心:“正直的辛小姐。”
“彆一個人繃著,需要我的時候就來找我,我都可以幫你。”
說罷站起來,衝辛喬點了一下頭,走了。
辛喬望一眼她的背影:那會是喜歡一個人的態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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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木入院後,每天會做各項更細致的檢查並為手術做準備,讓指標更接近手術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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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敏感隻有辛喬一人能識彆,在其他人眼裡這是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幾天下來護士都很喜歡她。
於是告訴辛喬:“給木木做手術的,應該是王敏辭老師。”
“不是俞教授麼?”
護士搖頭:“俞教授太忙了,不可能每台都是他做,王老師跟他是一個組的。”
辛喬張了張嘴,又合上:“是,我明白。”
她見周琨鈺的時間不多,就是每天查房的時候。周琨鈺會笑著與辛木聊幾句,握一握她的手,辛喬直愣愣在一旁站著,那種柔軟的語氣和姿態,她做不來。
之後周琨鈺衝她點一點頭,便走了。
穿著白大褂的周琨鈺,對她的態度總是隔著距離。
這天辛木繼續做題,辛喬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掏出手機,低頭。
反複查著王敏辭教授和俞懷遠教授。
是,能做這種級彆手術的醫生,不可能不厲害。
可是網上說。
俞教授是現下做TR周氏手術的第一把刀。
俞教授是周承軒教授最得意的弟子。
俞教授到目前為止手術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網上說……
網上說……
網上說……
辛喬突然一下子摁了手機鎖屏,直起腰。
辛木嚇了一跳,抬眸看她。
辛喬:“哦,沒什麼,手機不好玩。”
辛木睨她一眼:“你本來也不愛玩手機啊,你要不拿點什麼核心價值觀的書來醫院看,你們不是要考理論的嗎?或者,你出去轉轉也行,天天這麼守著我,好嚇人呐。”
“有什麼嚇人?陪你不好嗎?”
“也不是你這麼個陪法……”辛木嘻嘻一笑:“主要吧我怕我做完手術身體好了之後,你一下子生活沒寄托了,生出一種空巢老人的心態。”
辛喬佯瞪她一眼,辛木把練習冊擋在臉前笑。
辛喬知道她什麼意思:話裡話外,都在暗示自己的手術不會有問題。
倒是辛木來安慰她。
辛喬的心又揪了下,站起來:“我去花園轉轉。”
“趕緊去趕緊去。”辛木埋下頭繼續做題,像一切不耐煩應付長輩的孩子。
辛喬走出病房,走廊裡聽到兩個病人家屬壓低聲正議論:“造孽哦,才五歲,就那麼沒下手術台。”
“她媽媽每天在某書上發記錄的,我天天看,都說要好了的嘛,突然就……”
她們在說的是,其他醫院一個小女孩因心臟問題過世了。那小女孩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花蕊。
辛喬抿著唇線,沉默的從她們身邊路過。
坐到花園裡,掏出手機,打開她們說的那個app。
她手機用得很少,這些app還是辛木幫她下的
。
坐在長椅上,搜索到花蕊媽媽的ID,滑到最底部,開始一篇篇日記從前往後看:
“我的天使,今天你住進醫院了,帶著你最心愛的玩具小熊,它和媽媽都會一直陪著你的。”
照片上的小女孩,有雙星星般的眼。
然後是大量的醫院生活紀實,那些生動的描述看得住院的人心有戚戚焉,辛喬嘴角不自覺勾了勾。
很多小女孩的照片,睡著的,笑著的,張開手臂要抱的。直到最後一篇。
什麼文字都沒有了,隻剩一個光禿禿的日期記載:“2022年9月13日。”
一張照片上,小女孩消失了,她的病床隻放著她的玩具熊。而那床對於小小一隻玩具熊來說,真的顯得太大了。
辛喬盯著那張照片。
原來真正極致的傷悲,是很安靜的。
沒有哭天搶地,沒有憤怒指摘,就是大到像片海的病床上,靜靜躺著一隻小得過分的玩具熊,它曾親近的靈魂,再也靠不了岸。
近秋了,陽光還熾烈著,可已沒了夏天的溫度。
辛喬把手機鎖屏,盯著眼前一道烈白的光,伸出手,看陽光從指縫間流水一般漏過。
好奇怪。
怎麼不是暖的呢。
不知坐了多久,辛喬回到病房。
辛木問:“老姐,你今晚是不是要回家拿換洗衣服?”
“嗯。”
“你幫我把我的那隻玩具熊帶來,不然我總覺得睡不好。”
辛喬深吸一口氣:“辛木。”
“你幾歲了?誰十四歲還要抱著玩具熊睡覺的?”
辛木一下子抬起頭:“這也有違你的原則?”
辛喬沉默,蜷一下垂在褲縫邊的手。
辛木又折下頸項:“是,我知道我很幼稚,晚上還要抱著玩具熊睡覺。可我想抱什麼人的時候,不抱玩具熊的話抱誰呢?抱你麼?”
“我不能抱你。”辛木搖搖頭。
“你身上壓的東西太多了,我怕我再一抱,就把你給壓垮了。”
辛喬一下子轉過身,佯作倒水。
這麼多年,辛木從來沒對她傾訴過自己的情緒。隻在這個將要手術的傍晚,辛木那一向開朗的笑臉面具上,裂開了一道細細的縫,讓辛喬得以一瞬窺見裡面的幽暗。
辛喬總覺得自己偽裝得很好,可她是真的偽裝得很好麼?
辛木分明瞧出她像一個不堪重負的木架子,生怕自己的情緒哪怕是片輕飄飄的羽毛,往上一疊,也足以壓垮了她。
良久,辛喬低聲說:“我給你拿。”
她不知道除了這句話,她還能說什麼:“你的玩具熊,我給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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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喬每次都是白天守在醫院,陪辛木做各種檢查。偶爾需要辦什麼事,她都趁著晚上。
她坐公交回家,簡單收拾了些換洗衣物,走進辛木的臥室,坐到床沿,拿起那
隻靠牆的玩具熊。
那是辛雷出事前給辛木買的。
辛喬記得很清楚,那天她陪辛雷一起去的?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辛雷問她買小熊還是小兔子,她說小熊,辛雷問她為什麼,她說眼睛像木木。
十多年了,這玩具熊本來也不貴,洗了好多次,絨毛就變得一綹一綹的,裡面的填充棉也不再那麼均勻,這隻腳鼓出來一塊,那隻腳又有些空蕩蕩。
辛喬隻開了一盞台燈,映亮她的一張臉。
她坐在床沿勾著腰,因為家裡沒人,所以她終於可以,放任自己露出這麼一點疲態。
她掏出手機。
解鎖,又鎖上。
又一次解鎖。
主診醫生的名片發給了每一位患者,上面有周琨鈺的手機號。這會兒辛喬手伸進褲子口袋,把周琨鈺的名片掏出來。
又定睛看了看上面的十一位數。
撥過去,響三聲,周琨鈺清雅的聲音傳來:“喂?”
辛喬把台燈關了,將自己藏進一片黑暗裡,好像連她自己也不能面對她接下來要做的事。
她一隻手肘撐在膝上,食指拇指張開,撐著自己的額:“周醫生,我是辛喬,方便的話,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你找周醫生,還是周琨鈺?”
“找周醫生。”
周琨鈺輕輕的笑了。
她大概猜到辛喬要說什麼了,辛喬隔著聽筒,幾乎都能想象她在電話那端的情形:
她說“喂”的時候筆尖有輕微的沙沙聲,大概她握著筆在寫字,也許在研究病案,也許在為某篇學術論文做準備。她在一個傳統的家庭長大,留下了手寫筆記的習慣,聽到辛喬打來的電話時,發出輕輕的氣音,那是一聲輕笑。
然後她纖秀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一點,手機夾在耳側,拿起筆帽輕旋把鋼筆蓋上。
方才端秀平順的眉尾挑起來,因為手機夾在臉側,那讓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近:
“辛小姐,這麼容易的嗎?”
“這麼容易就來找我了。”她帶著那輕挑眉尾的笑意說:“我還以為,如此正直的辛小姐,會是個多有原則的人呢。”
辛喬的心裡掠過一陣涼意。
在花園裡的那夜,周琨鈺也叫她——“正直的辛小姐”。
她忽然有了一個猜想。
關於周琨鈺的遊戲對象,為什麼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