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榮伊跟在薇薇安的後面, 踏入了眼前的這棟小洋樓醫院。

醫院的一樓大廳裡零零散散站著和他一樣穿著白袍的福利院兒童，小的隻有六歲，大的和他一樣, 差不多十四五歲, 每個孩子身上胸前都貼了一個數字標號, 那就是等下做基因檢測的排序。

薇薇安去幫尤榮伊拿基因檢測的標號了, 她讓尤榮伊先在門口等她。

尤榮伊站在門口, 垂眸安靜等著。

“喲。”他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嗤笑。

尤榮伊用眼尾的餘光掃去, 看到右邊站著一個胸前頂著17標號, 略高他一些，金發碧眼的男孩靠近了他。

這男孩輕嘖了一聲，表情嘲弄：“尤榮伊, 又被抓回來了啊？”

尤榮伊懶得搭理對方, 他目不斜視地從這人旁邊走過，站到了更遠的地方。

“喂！”男孩惱怒起來，伸出手攥住他小臂，“和你說話呢！裝什麼聾子！”

“彌賽亞。”尤榮伊側退一步，動作靈巧地躲過對方的手, 他抬眸，眼神和語調都很冷淡，“如果不是你給薇薇安報信, 我已經跑出福利院大門了。”

彌賽亞惡劣地笑起來：“你嘴上說著自己那麼厲害, 怎麼樣, 還不是逃不過薇薇安的抓捕！”

尤榮伊輕挑一邊眉梢：“就算我沒辦法逃過抓捕，但要考過你還是輕輕鬆鬆。”

彌賽亞迅速氣得滿臉漲紅起來，他跺腳指著尤榮伊冷淡的臉吼：

“你等著尤榮伊，我下個月絕對考過你！！”

聖子之家收養的兒童是在這裡是要接受一定教育的, 雖然教育的知識不深層，但在這裡學習的兒童每個月也是需要參加考試的。

尤榮伊從他六歲開始參加考試起，每次都是毫無爭議的第一。

而第二，通常就是眼前這位金發碧眼，破口大罵的男孩，彌賽亞。

彌賽亞討厭和針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尤榮伊通常不搭理，他並不覺得福利院這種淺層的知識教育的分數有什麼意義。

不過很顯然，彌賽亞並不這麼覺得，每次尤榮伊偷跑，第一個舉報給薇薇安的就是他。

尤榮伊被彌賽亞的嚷嚷吵得耳朵嗡嗡響，轉頭決定換個清淨的地方待。

“喂，尤榮伊。”彌賽亞突然伸手勾住尤榮伊的肩膀，把他拉了過來，彌賽亞壓低了聲音在尤榮伊耳邊說話，一副神秘兮兮又得意的八卦樣子，“你肯定不知道，今天有什麼大人物要來！”

尤榮伊平靜回答：“倫威爾家的少爺。”

彌賽亞一驚：“你怎麼會知道？！”

尤榮伊冷淡地揮開對方把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你都知道的事情，為什麼我會不知道？”

“你和我說話不夾槍帶棍會死嗎尤榮伊！”彌賽亞一邊氣悶，一邊興奮地說，“據說今天來的不止倫威爾家的少爺，還有很多其他的大人物家的孩子！”

尤榮伊的動作一頓：“還有其他人？”

“是的，十幾個呢。”彌賽亞一邊摸下巴一邊眯眼睛嘖嘖道，“身上那氣質，一看就是選育的【優等品】。”

尤榮伊對這個評價不置可否，他問：“這些人來乾什麼？都是來做基因評測的？”

“好像不是。”彌賽亞搖頭，“我聽老師們說，白門醫院在這個醫院上了一項新技術，叫做什麼，腦，腦……”

彌賽亞皺眉陷入冥思苦想中。

尤榮伊冷冷地補充：“腦域測試。”

就彌賽亞這腦子，要能考贏他他也不用活了，太丟臉了。

彌賽亞恍然大悟，他握拳擊掌：“對，就是這個，腦域測試！”

“腦域測試是用來乾什麼的來著……”彌賽亞撓頭回憶，又陷入了沉思，“我記得有老師偶然提起過一次……”

“腦域是白門醫院新發布的一個概念，是用來評估人的大腦潛力的一種指標，如果說基因檢測是用來評估人身體潛力的概念，那麼腦域就是用來評估大腦潛力的概念。”

尤榮伊語調清晰又快速地解釋了腦域的概念，然後繼續說道：“今年政府出具的福利院資助藍皮書裡就有強調腦域測試這一點，他們希望福利院能出具資助孩童腦域測試，方便他們評估撥款數額，我們今天的檢測就包括腦域檢測。”

尤榮伊雙手環胸，表情愈發冷淡：“但這項技術白門醫院目前不對外公開，專供福利院的兒童，所以這群上層人士是來乾什麼的？”

“來做腦域測試的。”

薇薇安略帶歎息的女聲出現在了尤榮伊的身後，她的表情十分複雜。

腦域測試這個概念，她隻在和同事閒聊的時候偶然提過一嘴，還不是完整的概念，隻是一句話而已。

但就這麼一次，尤榮伊就清晰係統地記憶住了，還能和之前的信息綜合整理起來處理。

無論多少次，薇薇安都想歎息，尤榮伊這麼優秀的孩子，為什麼會被評定為劣等品。

怎麼會有父母舍得遺棄他。

“薇薇安老師。”尤榮伊轉過頭，他原本冰冷的表情變得禮貌又平和，“不好意思，我沒留在原地等你。”

薇薇安搖頭，示意她不在意。

“薇薇安老師。”尤榮伊頓了一下，“你剛剛說，這些人是來做腦域測試的，是嗎？”

“是的。”薇薇安回答。

尤榮伊冷靜地反問：“可是我看到院長的全息新聞資訊上說，做腦域測試需要試劑，如果他們要檢測，這裡預留的腦域測試試劑應該不夠——”

“——那我們就檢測不了吧？”

薇薇安停頓了片刻。

她強忍住內心的歎息，這孩實在在太聰明反應太快了，隻是這種在院子全息屏幕上偶然掃到一眼的碎片化信息，也在努力地收集處理。

而且還推出了正確結論。

“是的。”薇薇安無奈地說，“而且試劑不是不夠，是緊缺。”

“這些孩子的腦域測試結果，他們的父母希望能夠反複確認，所以每個人都要做多次測試，平均下來每個人要做三四次，試劑完全不夠。”

“沒有多餘試劑預留給你們了，你們隻能做基礎的基因檢測，抱歉。”

尤榮伊的拳頭再一次攥緊了，他控製不住地仰頭，呼吸微微錯亂：“一支多的試劑都沒有嗎？”

薇薇安臉色沉凝，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知道尤榮伊在想什麼，所以這次搖頭格外不忍心。

尤榮伊的身體素質一直都很差，所以基因檢測的結果多半不會太好，但這孩子很努力，每次考試都竭儘全力，一直是第一，試圖證明自己是優秀的。

他的確是優秀的，但這種優秀並不能被常規的基因檢測檢測出來，腦域測試很有可能檢測出尤榮伊的優秀，這孩子是福利院裡的第一名，大腦潛力一看就極高，如果有一支多的腦域檢測的試劑，肯定也是優先給他用。

但可惜的是，一支都沒有。

薇薇安內心有些控製不住的難過，因為尤榮伊十四歲了，這次檢測的結果是要記入檔案，送去政府的，要是這次沒有腦域檢測的結果，尤榮伊是【劣等品】的事實就要板上釘釘，再也洗不掉了。

明明希望近在眼前，但是卻毫無辦法。

薇薇安眼眶通紅地道歉：“對不起，榮伊。”

尤榮伊緩緩地垂下了頭，他搖了搖頭，聲音很輕：“薇薇安老師，不是你的錯。”

“你沒必要道歉。”

“我是能猜到這個結果的，白門醫院的新技術要用在我們這些福利院孩子的身上，大概也要等三到六個月，等所有有能力進入這個醫院的人享用完才行，我是沒辦法做腦域測試的。”

尤榮伊緩慢地抬頭：“所以我才會跑。”

薇薇安一怔。

但尤榮伊很快地彆過了臉，他眼簾半垂：“但不用擔心，薇薇安老師，我答應了你會配合的，我不會跑了。”

“乖孩子。”薇薇安眼含淚光，她將號碼牌遞給了尤榮伊，有些逃避地離開了，“等下做基因檢測的時候，我來接你。”

旁邊的彌賽亞呆呆望著這一切，他看著垂眸不語的尤榮伊，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壞的事情，有些語無倫次地開口：“那個，我這次舉報，那個，對不……”

“和你沒有關係。”尤榮伊低頭將標牌彆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他語調恢複了平靜，“而且我跑出去也沒有太好的活路。”

“如果你對我感到抱歉，那就讓我靜靜待一會兒吧，彌賽亞。”

彌賽亞無措地停在原地，望著尤榮伊離開的背影。

尤榮伊走到了醫院外，他坐在蘋果樹蔭垂落的地方，有些失神地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已經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了……但終究還是沒有辦法。

【劣等品】生下來，就隻能是【劣等品】嗎……

“怎麼又要檢測。”一道懶散青澀的男聲從二樓傳下來，將尤榮伊從失神裡喚醒，他仰頭看二樓。

那是一個長相有些邪氣的年輕男孩，雖然面容看起來和他們差不多大，但身高高大很多，似乎有一米七幾了，他雙手懶洋洋地抱在腦後，眯眼漫不經心地抱怨。

“還要檢測三次，好煩啊，我能不能先出去玩玩再來檢測。”

“Leo。”他旁邊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規矩點，不要惹事，這裡是倫威爾家族的地盤。”

“以及你是我們家族選育結果最好的孩子，你要學會重視自己的各項檢測結果，你代表了我們家族的未來……”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父親。”

這男孩雖然嘴上答應，但態度卻非常不以為意，他餘光一掃，目光透過懸窗，似乎和坐在樹下的尤榮伊對上了。

尤榮伊冷冷地盯著他。

陽光在懸窗的玻璃暈成一段段的眩光，隔在兩人之間，Leo就像是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一樣，往窗邊走去。

“誒。”Leo眯眼俯身，他雙手趴在玻璃上，似乎想要透過懸窗看清樹下的人，“樹下那個人，就是這裡收養的劣等品嗎？”

“好漂亮啊，劣等品居然這麼漂亮嗎。”

Leo玩味地笑起來，他點了點玻璃：“父親，如果我腦域測試結果好的話，可以帶走他嗎？”

“自從上次養死那隻鱷魚之後，我好久都沒見到這麼喜歡的東西了。”

“那隻鱷魚是你養死的嗎，是你餓死的！”那男人惡狠狠打了一下Leo的後腦勺，叱罵道，“臭小子，說了這裡是倫威爾家族的地盤，再漂亮的劣等品也是他們家的東西，不要給我東看西看！”

“快走！”

Leo被扯著後領提走了，他身後還跟著其他孩子。

尤榮伊目光冰冷地看著這十幾個穿著不菲，被家傭或者父母簇擁著的孩子走向醫院深處。

這些孩子，就像是彌賽亞所說的，一看就散發著所謂的【優等品】氣息。

這些家世的孩子，無一不是被精心選育養成的後代，是優等品當中的優等品。

比如提著領子走進去那個男人，尤榮伊認識他，叫阿方索·巴爾卡紮爾，據說是某個沿海地帶的食品大亨，這幾年已經陸陸續續帶著十幾個孩子來這裡做過基因檢測了，一心想要一個最優等的後代。

其餘的孩子也大概類似，在選育技術存在的情況下，其他家族雖然不會有這個男人這麼誇張，帶著十幾個孩子來選育，但最少也帶過三名以上的後代來做過檢測，最後隻留下一個【優等品】。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尤榮伊抬眸看向走在所有孩子最後的那個人，眼眸微沉。

伊修斯·倫威爾，倫威爾家的小少爺，倫威爾家的獨子。

對方穿著精致修身的西服，和周身簇擁了一群人的其他孩子不一樣，他的周圍隻跟了一個老管家，行走的步履淺淡優雅，懸窗條紋狀的陰影從對方的臉上劃過，一切都那麼恰到好處。

尤榮伊靜靜地看著對方穿行走廊。

獨子，也就意味著，倫威爾這麼一個大家族，隻選育了一次，隻選育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的優秀就完全讓他們滿意，不再繼續選育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優秀，可以說服這麼龐大的一個家族，停止貪婪地繼續探尋後代優秀的極限呢？

尤榮伊不清楚。

但他不得不承認，他是有片刻向往這種強大的優秀的。

如果他能和伊修斯一樣優秀，或許就不會被當做劣等品，遺棄在這裡了吧？

尤榮伊垂下眼簾，他恍惚地看著自己在草地上被搓破的掌心皮肉，緩緩攥緊了。

“尤榮伊！”薇薇安提著裙擺跑了出來，她氣喘籲籲，“快跟我來，基因檢測到你了！”

尤榮伊起身，他走了過去。

一樓傳來大聲叫號的聲音：“137號，尤榮伊，基因檢測！”

二樓輕柔的聲音呼喚：“伊修斯少爺，輪到您腦域檢測了，您身體有什麼不適嗎？”

“沒有。”伊修斯搖頭，他微微欠身，舉止素養很好，“勞煩了，為我們這些本不該在這裡的人提供服務。”

對面年輕護士被他這個舉動搞得有點受寵若驚，臉都發紅了，連連擺手：“不用道謝，我們應該的！”

“要是沒有您父親的資助，聖子之家沒辦法得到如此良好的運行。”

“確定是三次重複測試。”護士舉止越發小心，笑容甜美地小心詢問，“可以嗎？”

“三次？”伊修斯動作停住，他抬眸反問，“腦域測試需要三次嗎？”

護士一怔：“通常來說隻需要一次，但其他人都是三次，拿到多次結果後好校正驗證……”

“事實不需要反複驗證。”伊修斯緩緩褪下肩膀上的外套，遞給旁邊的管家，他語氣淺淡，“我一次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