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和急救車一起送到醫院來時的東西，你清點一下。”前台正在辦理尤榮伊的出院，辦理過程中她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偷瞄尤榮伊。

這樣的長相在這個虛擬娛樂化盛行時代都太罕見了，連捏模都很難捏出來，真的能有真人長成這樣嗎？

簡直是人類辭藻極限都難以形容的漂亮，對方隻是輕輕垂眸看她一眼，她的心臟就不受控製地狂跳不已。

“謝謝。”

前台滿臉通紅，結巴回應：“沒，沒事，應該的！”

尤榮伊似乎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異樣，沉靜地低頭伸手接過包裹，在台面上展開。

半年前的他是被急救車送到的醫院，身上所有的物品進手術室之前都被脫下來，交由醫院保管了，現在出院了才交到他手上，他的隨身物品，也和他一樣，都沒有什麼好形了。

一個破破爛爛的手機，一件燒得半爛的白襯衣，尤榮伊的目光移動，落在了最後一件物品上——

——一個銀鏈十字耳墜。

五公分長的銀鏈末端懸掛著一個銀色十字架，似乎是因為被火光燎烤過，十字下端顯出一種燒灼過的灰黑，形狀也有一點融化變形。

十字架在醫院這種地方倒是一種隨處可見的物品，人在遭受無法找出原由的巨大災厄時，就會因為恐懼和痛苦將未來的命運寄托給虛無縹緲的神，這點到了2060年依舊沒有改變，或者說更變本加厲了。

科技發展到這個程度，人類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極限。

社區醫院的牆壁上到處都寫滿了病人們虔誠的禱文，他們醫院附近波多利亞小教堂裡一年四季都擠滿了前去祈禱的病人，連去懺悔室裡捐錢的人都絡繹不絕。

神父比他們這些醫生加班還厲害，去年為了容納更多的病人，仁慈的主還決定在這附近擴建一所教堂，據說耗資三千六百萬懺悔款。

倒也沒見少死人。

前台看到這件飾品的時候說不出什麼滋味，隻覺得面前這位面容脫俗的年輕人也隻是寄托神佛不願赴死的肉/體凡胎，心中微微地失望了一瞬。

這失望毫無由來，似乎對方本不應該是這樣脆弱的人。

但這樣被炙烤融化變形，下端還帶了黑灰顏色十字架，通常病人是不願意要的，還厭憎之極，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對——【被地獄之火炙烤過的聖物再也沒有被神庇佑的權利了】。

於是前台隨口詢問了一句：“這個十字架你還要嗎？”

尤榮伊：“要。”

前台一怔。

此刻是下午三點，太陽光從西方射入醫院廉價的藍色玻璃，光線一穿透玻璃，就被阻擋了大半，灰蒙淒冷的藍色調日光穿透回廊，遠處隱隱傳來教堂的誦讀聲——

“我有罪，我做了觸怒神的事情，因而我來到此處，經受主的懲罰，得以贖罪……”

——這是這個醫院一天之內最明亮的時刻。

“……你要留下這個十字架嗎？”前台怔楞地望著尤榮伊籠在日光的臉，她鬼使神差地說，“你要是帶著，神不會寬恕你，庇佑你的。”

“我不需要神的寬恕。”尤榮伊平和地回答，“也不需要神的庇佑。”

前台又是一怔。

“自從我知道神的存在，我從沒見過神庇佑誰，我隻見到神無時無刻降臨世間，懲罰萬人，一刻不止，它們每一次降臨，都帶走無數人的性命。”

尤榮伊眼瞳漆黑，深不見底：

“我不需要這種東西的寬恕，我寧願它們恨我致死。”

前台呆愣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尤榮伊上前一步打破這寂靜的空間，他拿起那個銀質的十字架，仿佛剛才一切的談話都沒有發生過，平靜地

拿起，以一種毫不猶豫，甚至是有些過激的力度，扣在了自己右耳耳垂上。

十字架垂落下來，垂在他滿是猙獰燒傷痕跡的右肩肩膀上。

“我可以離開了嗎？”他輕聲詢問。

“可，可以。”前台回神，她有點尷尬地站起，“辦理完出院手續您就可以離開了。”

“謝謝。”

“我可以問問。”尤榮伊微微側過身，抬眸問，“醫院附近有《神降》的遊戲網吧嗎？”

“《神降》遊戲網吧嗎？”

“嗯。”尤榮伊語氣平淡，“我準備參加競賽。”

下午七點十五分，S市，深藍科技總部。

這所享譽全球的全息技術研發中心身處S市這座繁華的大都市郊區外，主要開發地位於地下，從地上開發區隱秘的入口進入，一座純白無暇的技術研發中心展露眼前，遍布的銀色光纜和投影大屏幕，隨處可見加班過度倒在辦公桌上昏睡的開發人員，和焦急地跑來跑去的工作人員。

“快快快，腦域同步感知係統有擴容嗎？今晚的上線人數突破25億了！”

“戰鬥數值係統二次檢驗通過了嗎？！”

“不同品牌的全息倉延遲率處理得怎麼樣！能處理到一樣嗎！”

“防護牆做得怎麼樣了！要絕對禁止其他外接腦域設備！”

“四個小時後全球停服，明日七點重啟，停服公告推送給遊戲內的玩家沒有！”

還有不到二十四小時，《神降》的玩家競賽板塊就要上線了，作為新時代第一個開啟全息遊戲競技的公司，這對每個開發人員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哪怕是提前兩年他們就在做競賽係統的上線準備，真到眼前也被這龐大的數據計算量逼得眼前一黑。

這可是二十五億人的競賽，這簡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次開創。

毫無疑問，這也是一場無比偉大的開創。

二十五億人正在翹首期盼進入這個他們精心打造過後的虛擬新世界，每個人臉上在難掩的疲憊下，都洋溢著興奮和激動，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競賽係統的成功上線意味著什麼——

——真正《神降》虛擬時代開啟。

他們即將成為這個時代的締造者，為此，他們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大半年。

所有人都在為新時代的到來而狂熱，沒有人知道這個時代的到來真正的意味著什麼，就像是人類在打開潘多拉魔盒之前，並不知道自己會為此陷入長達數百年的災厄。

“多麼的愚蠢。”

有人喃喃譏笑：“居然有物種如此熱衷於為自己打造棺槨，激動得連覺都不睡了。”

在深藍科技基地的最頂端，S市絢麗徹夜不眠的霓虹投射過來，幾十公裡外的基地上依舊能被這五光十色的光暈所籠罩，夜色下，漫天的星辰都被這人造的光源蓋過，再看不到一絲星光。

有兩人站在漆黑的基地頂端，俯瞰著燈火通明的整個基地。

透過若隱若現的光，能看到其中一人鬢邊打理得當的淡黃色卷發，冰冷的夜風吹拂他的風衣，他微笑著回答剛剛那人的嘲諷，語調溫柔：

“這畢竟是二十五億人的棺槨，值得被精心打造。”

“用人類的話來說。”他若有所思地停頓一會兒，笑起來，“這好像叫死得其所，他們似乎挺追求這個的。”

“祝和雅，你的人類語真應該重修了。”另一個人略顯嫌棄，“死得其所可不是死在自己自己打造的棺材裡的意思，是死得很爽的意思！”

“是嗎？”淡黃色卷發的男人笑意輕柔，“那可能是我記錯了。”

另一個男人半蹲下來，他身材高大，長手長腳，哪怕半蹲下來看起來也極有壓迫感，他身後淩亂的長發被編成了一個

辮子，拖在地上，臟兮兮的混作一團，隻能艱難地辨彆出原本的顏色應該是淺色。

他眯著眼睛，望著基地裡忙碌來往的工作人員臉上興奮的神情，突然嗤笑了一聲：“你也不算全說錯。”

“這群傻逼看著真挺爽的。”

“我可不想他們死得其所。”

他舔了一下嘴皮，眼瞳裡滲出暴虐和鮮紅的光：“真想現在就告訴他們，他們馬上要死了啊。”

“一想到他們臉上那種憤怒又絕望的神情。”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嘴邊的笑越拉越大，身體發出吱嘎吱嘎的骨節交錯聲，他伸出的寬大手掌拉伸變長，變成尖利纖細的五指，他眼瞳豎立，哈哈大笑起來，“我就爽得不行！”

夜色漸濃，風吹過烏黑的雲層，月亮從雲層中隱現，皎潔的月光灑落在漆黑的高台上，照亮了這個失去人形的生物。

他擁有一張英俊的人形面龐，棱角分明而極為年輕，似乎隻有二十來歲，身材高大，也是人的身體形狀，除了不正常發紅的瞳孔，膨脹變形的右臂，右下頜旁有兩道交錯的新鮮傷疤，似乎愈合得不太好，傷痕面很大。

纖長肮臟的辮子在他身後隨著滌蕩的夜風飛舞，他舔舔嘴皮，他的右手，或者說右爪中心亮起一簇跳躍的火焰，這火焰的顏色極為不正常，隻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心理不適——

——這火焰，是黑色的。

“法厄同。”祝和雅聲調淡淡，“不要在這裡神降，會摧毀基地。”

“嘖。”法厄同煩躁甩了甩手，收起火焰，他無聊地托起下頜，仿佛是忽然回憶起什麼很美味的食物般，他愜意又饜足地眯起雙眼，“喂，上次那種能燒一個大橋的好事，什麼時候又有？”

“你還想著這件事呢？”祝和雅含笑反問，“你不怕嗎？你下巴上被榮伊弄出的傷可都還沒好全。”

法厄同的表情僵了一下，畏懼從他的臉上一閃而過，但他很快穩住，無所謂地揮揮手：

“以前的【弑神者】尤榮伊我會怕，現在的尤榮伊，腦子損傷成那樣，不已經是個廢人了嗎？”

“我要燒哪裡，以他現在的能力，難道能攔得住我嗎？”

法厄同的語調狂妄輕蔑。

祝和雅聽了這句話，仿佛是覺得有趣，他輕笑了一聲，望向天際。

月色遷移，西南之際的天幕此刻現出一顆極亮的星星，這顆星星的光輝無比耀眼，在地面上都能清楚窺見，一瞬之間甚至壓過了S市斑駁陸離的燈光。

“夜晚出現的第一顆星星，被人類稱為啟明星。”

祝和雅低聲呢喃：”而之所以人類稱這顆星星為啟明星，是因為它是指引人類前進方向的星星。“

“隻可惜……”

遠處S市的震耳欲聾的電子宣傳聲傳來，這聲音如此之大，連在40公裡外的基地都能清晰聽見：

“《神降》全息競技十二小時光幕倒計時，啟動！”

隨之而來的是堪稱癲狂的歡呼和尖叫，這是一副全民瘋狂的景象，到處都是沸騰和狂歡的人群，鮮花和彩帶隨處飄揚，空氣中彌漫著興奮的味道，仿佛似乎這不是一個遊戲競賽的開幕式，而是一場隆重的新國都成立儀式。

巨大的光源從地面上衝天而起，隻是新時代狂歡的前奏就輕而易舉地將啟明星明亮的光芒掩蓋。

祝和雅緩緩仰起頭，淡雅的月色與濃重的霓虹在他俊朗的面容上交織，他望著夜空，神情帶著塵埃落定的歎息和遺憾，又帶著一種勝利者坦然的微笑，他垂下眼簾：

“隻可惜，人類沉湎在自己鍛造的華麗棺槨裡，不再抬頭仰望啟明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