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第四十八章 項上狗頭(1 / 1)

帝姬離城那天, 太原府下了小雨。

車駕並不多,帝姬將所有的護衛都留在了太原城,隻帶上了自己的內侍和宮女。

“大宋地界, 與天使同行, ”她說, “我是不必怕的。”

天使就很有些訕訕, 將那一大堆早就準備好的話都重新落了腹。

車馬在觀門外等著, 太原城的文武官員們也在門外候著。在宮女們的簇擁下,朝真帝姬走出來了。

她穿著一件青色的道袍,從頭到腳什麼首飾都沒有, 素淨得好像要溶進初春的煙雨中,讓人幾乎無法相信, 就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少女, 在太原堅守數月,硬是攔下了金軍的進犯。

而今她受到自己人最深重的背叛, 她原本是可以反抗的……可她竟然恪守禮教,不肯多走一步!她寧願承受不公平不正義的屈辱和痛苦, 也不願忤逆她的兄長,她的君主!

她甚至連一句責難的話都不願出,沉默而恭順地走向她最悲慘的命運!

這世上還有比她更具美德的人嗎?

隻要一想到這裡,所有與她共事過的人, 胸腔裡都有不平之氣激蕩反複。

官家是大宋的官家,他們不能公開指責他,但他們也有他們表達態度的方式。

張孝純上前一步,越過梁師成,直接跪在雨水中,行了個大禮。

“此間生民士庶, 皆受帝姬庇護之恩,”他的聲音有些發顫,卻在雨中顯得極其響亮,“此恩,河東路百姓永不能忘!”

在他之後,所有人都跪下了。

雨水打濕了他們的帽冠,打濕了他們的面容,卻不能熄滅他們眼中無言的怒火。

帝姬!帝姬!

帝姬無言地望向自己身側,有內侍走出來,扶起張孝純。

“趙家子孫,皆有守土護民之責,”她說,“況且太原府能數度擊退金寇,皆賴將士齊心用命,我又有何功德呢?”

“糧草調度,營寨溝壑,何事不是帝姬勞心勞力?”王稟忍不住說道,“若無帝姬,我等恐不知埋骨何地!”

她聽了這話,忽然輕輕地笑了一下。

“糧草之事,我還要同諸位道歉,”她說,“不過,或許過幾日糧草就通了,到時……”

她忽然失神,像是察覺到自己失言似的,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但她話裡藏著的意思,在場誰不明白呢?

她在這裡,官家就不給糧草,還不是用儘手段要逼她回京!

少女站在一棵細柳樹下,柳枝搖搖晃晃,在細雨中蕩起她的袍袖,就更顯她的脆弱與無辜。

有人站在後排,忽然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梁師成的脖子僵硬著沒有回頭,可他卻像是什麼都看到了。

不安。

非常不安。

太原府有人知道她的手段,有人不知道她的手段,但不管如何,他們既然在太原府相識,又並肩作戰這麼久,自然會將她“守土拒敵”的一面認定為她最主要的屬性。

有了這個最為耀眼的美德在上,他們自然會忽略掉她那些工於心計的面孔——甚至加深了他們對她的好感,是呀,是呀!她是個有心胸城府,智謀手腕的人,那她不做反抗跟著官家的使者回京城,不是更彰顯她的忠誠與隱忍嗎?

這麼一想,好感度加倍再加倍了好嗎!

但梁師成和她相識卻不在太原府,而是在京城。

他清楚地看到她那出塵脫俗的仙人外表下有顆多麼可怕的心!

他在這裡待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硬是被她架空成了個半養老的廢物!當然,沒人會說帝姬將他架空了,但無論是石嶺關防線還是太原府糧草,甚至連宣撫司的人事調動都由帝姬來主持,那他這個宣撫使還有什麼權力呢?

一個時時刻刻都將權力牢牢抓在手中的人,不管是什麼性彆,什麼年齡,什麼出身,都不能小覷。

所有人都跪下了,梁師成不能不跪。

他也跟著跪在了玉皇觀門口的石板上。

石板被雨水衝刷得極冷極硬,一跪下,鑽心的疼就從膝蓋傳了上來。

梁師成下意識就抬了頭,去看這個他不得不跪的對象。

朝真帝姬正在望著他。

少女的面容是美麗的,她有雪白的皮膚,鵝蛋的臉型,端正的鼻梁,紅菱般鮮妍的嘴唇,還有一雙細而長的眉,任何人有這樣一副五官都可以令人心生欣悅。

可她還有一雙黝黑的眼睛。

黝黑冰冷,森然刺骨。

像是處在極高之處,甚至處在另一個世界裡的人,透過那雙眼睛在看著他,嘲弄他,鄙薄他。

隻要一看那雙眼睛,她要說的話,梁師成就全都明白了。

帝姬上了第一架馬車,官家派來的使者準備登上第二架馬車時,梁師成在眾目睽睽下走過去,拉住了馬車的車門。

“太尉有何吩咐?”使者很不解。

“你須得小心些,朝真帝姬必不會束手就擒,讓你們就這樣將她嫁去金國。”梁師成說,“一路嚴加看管,還有,到了京城……”

那個中年宦官聽了這話,撲哧一聲就樂出來了,甚至沒讓他說完話。

“太尉也太小心了些,”他笑道,“她隻是個小小女郎罷了,有官家在上面,她能掀起什麼風浪來?”

梁師成就什麼都不說了。

車駕緩緩往南走,兩三天的路程,眼見著路邊就有了一點綠意,隻是人煙稀少,十分清冷。畢竟整個河東路都被發動起來,要麼往北邊送,要麼往南邊去,能無所事事在家待著的人就不是很多。

但到了趙城,人就突然多了起來。

一片片的軍營,一隊隊的士兵。

帝姬的車馬也不進縣府,直接就進軍營了。

“怎麼回事?”佩蘭掀起車簾,往外看了一眼,有點疑惑。

“是童貫的人。”王穿雲忽然說,“我見過那個人。”

帝姬端坐在正中,似乎一點也不好奇,兩個少女就一起轉頭看向了她。

“童貫是太上皇的人,”佩蘭有點激動,還有點興奮,“他必是來解救帝姬的!”

“不,”她說,“他是來抓我的。”

童貫不在這裡,但捷勝軍當初與帝姬很親善相熟,因此帝姬的車一停下,立刻就有人來拜見了。

一群人都板著臉,那位副使就低著頭,“帝姬車馬勞頓,太師很不放心,因此遣臣來此迎帝姬……”

“難得太師記掛我,”她很和氣地說,“多謝你了。”

副使的頭就更低些,“臣鬥膽,帝姬車駕如何沒有護衛隨侍左右?”

“太原府戰事未歇,我將他們都留在那了,”她笑道,“況且也不是沒有護衛,天使帶了十幾騎在旁護衛,而今又有將軍在,難道還不足嗎?”

副使的頭就快要低到地上去了,“臣,臣,臣……”

她翹起嘴角,一言不發地望著他。

終於副使硬撐著,將話說出來了,“太師也是不得已……”

捷勝軍將帝姬的帳篷收拾得乾乾淨淨,有瓜果,有熏香,沒有炭火,帳篷裡卻暖融融香噴噴,總之就是突出一個非常舒適。

非常舒適,非常心虛。

有內侍將一桶又一桶的熱水送過來,方便帝姬舒舒服服地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吃些東西,等安頓下來了,情緒也能好些之後,副使再將剩下沒說的話說完。

趙鹿鳴在太原時,太上皇與官家給了她兩個選擇,其中一個明顯是陷阱,另一個則相對好很多。

但除此之外,她還可以留在太原,或者是返回蜀中。

所有的選項她挑了那個最明顯的陷阱,是因為其他三個選項也都會歸到這一個裡:

太上皇和官家媾和了。

“西軍十幾萬人擠在洛陽城外,糧草將儘,太上皇很是不安,雖有太師彈壓,可帝姬細想,西京豈無豪族大家呢?”

話不能再往下講,再往下講就難聽了。

但趙鹿鳴可以翻譯一下他的未儘之語:

西軍是太上皇的倚仗,但西軍的軍紀就那麼回事,有糧餉時能給你放三通箭,沒糧餉時怎麼辦呢?

沒糧餉時就要鬨了啊!

十幾萬的西軍就要餓肚子,頭頂上好幾個世代將門的大佬,洛陽那群豪門又天天和他們勾肩搭背,推杯換盞,太上皇就更不安了。

此時官家壓不住趙構,也沒有能力自己將朝真帝姬綁回來嫁給金人,耿南仲就出主意了:

跟太上皇握手言和呀!

你沒能力給帝姬綁回來,太上皇有能力呀!帝姬信她爹,信童貫,隻要童貫派兵北上,堵住帝姬南下的路,還怕她不能束手就擒嗎?

東京不能便宜了金人,西京也不能便宜了大頭兵,隻要父子倆和和氣氣,將金人送走,丘八們各自卷鋪蓋回關中蹲著去,再找個機會給康王發配了去,兩京不就太平了嗎?天下不就太平了嗎?

至於三鎮,三鎮對於兩京而言,算個什麼呀?毛都不算!

太上皇輾轉反側,唉聲歎氣,據說還對月落了淚。

“朕的呦呦,”他哽咽道,“朕最愛的就是這個女兒……”

童貫站在下首處一句話也不說。

太上皇哽咽了一會兒,悄悄看了童貫一眼,聲音忽然就變冷了。

“卿在太原時,也與呦呦相熟吧?”

“是,”童貫歎了一口氣,“若是臣派兵前往,必能將帝姬請來。”

這話說出口,太上皇就放心了。

又可以放心地落淚了。

“朕已經年未見她,此時若與她父女相見,朕豈忍心送她去北國那等苦寒之地?”太上皇哽咽道,“還是不要再見了吧。”

朝真帝姬面色沉靜地聽著副使複述這些話,忽然說:“王總管守城不易,若西軍撤去,洛陽平安,還望你們能籌集糧草,供給前線將士。”

這位捷勝軍的副使沒忍住,也撲通一聲跪下了。

“帝姬的話,臣一定轉述給太師,”他哽咽道,“臣……臣……”

“我都明白,”她伸出一隻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否則我為什麼一個護衛也不帶上?”

這個皮膚黝黑的漢子就再也忍不住眼眶裡的滾滾熱淚了。

太原城外的義勝軍軍營裡,一群靈應軍正在笨手笨腳地換上義勝軍的軍服。

“我這裡還有五十個親兵,都是遼人,與你們語言相通,又忠心於我,”孫翊說,“我現叮囑了他們,你們正可以一起帶了去。”

三個高堅果互相看一眼,王善就上前一步,很鄭重地道了一聲謝。

“先不要謝,”孫翊皺眉道,“你們帶這一二百號人往京城去,隻要路上謹慎些,倒不難走,隻是你們身攜鎧甲兵刃,如何入城呢?”

這是個大問題,但王善一點也不為難。

“我們有入城的文書。”

孫翊就很吃驚,“你們從何得來的?”

“而今老種相公管著城防,”王善笑道,“種家軍中有人與我們親厚,替我們謀了一份,將軍不必擔心。”

謀了一份文書的人跪在軍帳裡,跪得特彆乖巧。

小種相公來來回回在他面前踱步,眼睛就盯著那段脖子。

“從今日起,”老頭兒恨聲道,“你這狗頭就不是你自己的了,隻算暫寄在你處,若出事了,你自己將它砍下來,送京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