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應軍已經不足三千, 除卻戰死的、負傷的、守營的、跟在帝姬身邊警戒的,這次帶出來打仗的一共就兩千人,無論與換防下來的捷勝軍相比, 還是與此刻鏖戰的西軍相比,這支軍隊都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但這也正符合了所有人對“靈應軍”以及“朝真帝姬”的預判,它本來就不應該在一場戰爭中起到太過巨大的作用。
靈應軍在太原城時是被戰爭打磨過的模樣,但僅此不足以令種師中感到驚訝。
朝真帝姬雖然對地形勘察得很到位,卻對實際戰鬥發生時許多需要注意的細節全無概念。
稚嫩的軍隊與它稚嫩的統帥,種師中帶靈應軍來作為策應和後備軍, 原本是沒想過需要他們承擔更重要的任務,而隻是要他們在一旁觀摩學習。
在金人占住了山頭,完顏活女領兵一路向前就要殺出山穀的困境裡, 種師中都不曾想過對自己的“學生”開口要求什麼。
西軍並未開始全線潰敗,隻是扛線扛得艱難。
但現在學生主動開口了。
學生說:老師,這題也不一定完全無解,我來試試吧?
阿皮說:“第一排!”
弓手分作兩排, 立於山腰處,原本離山頭的金軍有個百十步的距離, 但西軍這邊陣前討賞時往後一退, 金人再趁機進一步,靈應軍的弓手面前除了堆起來的袋子外就沒什麼人了, 再加上金軍居高臨下, 謀克立刻就做出了一個非常合理的判斷:就這麼幾十步距離, 我衝下去又快又狠, 直接給這群弓兵狗頭打爆不就得了?!
女真人這麼想了,那個謀克甚至還騎上了一匹戰馬,一夾馬腹:
“兒郎們!”
仆從軍想也不想就跟著往下衝, 就連裡面的契丹人都短暫地將公主的恩義忘在了腦後。
就這麼幾十步的距離!對面一排也就幾十個弓箭手,我們幾百人一波衝鋒,你能秒我?!
阿皮說:“放!”
那個女真謀克的眼前忽然就是一花。
看不清到底飛過來的是什麼東西,似乎是長槍,可這哪裡是手擲長槍的勁力!
……誰會將長槍架在弓上往外射啊?!
一支支長箭震顫開空氣,狠狠地擲向對面二三十步開外的敵人!
馬上的,馬下的,舉盾的,拎刀的,一瞬間像是被一把無形而巨大的鐮刀平平劈過,齊齊地向後仰去!
這恐怖的一幕震驚了所有人,卻沒有嚇住女真人的腳步。
他們的長官摔下馬,但作戰的指令卻不曾失效,他們必須繼續向前!
況且這個戰場上難道有人是稚童嗎?這樣重的弓,放過一輪後,第二輪勢必上弦緩慢,看他們兩排弓手,很可能要輪換位置,那一定要趁著這個機會——
衝鋒的金軍眼看著衝進三十步,二十步,對面的宋軍觸手可及了,可他們已經完成了第二輪的彎弓搭箭。
這樣近,這樣清晰,清晰得能看到宋軍手握大得出奇的長弓,用女真人所熟悉的姿勢彎弓搭箭,將箭尖指向了他們的臉,他們的眼,以及他們岌岌可危的夢。
阿皮說,“放!”
長箭射穿了馬頭,射穿了劄甲,射穿了蒙著獸皮的盾,那盾也曾為他的主人擋下無數風雨,獸皮上還殘留過母親手上的溫度。
阿皮說,“放!”
摧枯拉朽,攻守易型,令所有關注這一片戰場的人神色都變了。
那不是弓兵,那是比神臂弓更可怕的兵種,種師中注視著靈應軍步步逼近,將金軍逼下山頭的步伐,神色就很驚詫。
這樣的技藝!誰能藏得住?!
這種感覺不止是詭異,尤其朝真帝姬就站在他旁邊,臉上一點驚訝的神色都沒有,雲淡風輕。
驚喜,但也有點驚嚇,女真統帥們是不會承認宋朝皇帝們顯靈的,但小種相公就可以這麼說了——雖說太宗皇帝打仗有點拉,但老趙家也沒有打仗不拉的皇帝啊!哦太祖皇帝不拉,可太祖皇帝也不是朝真帝姬的祖宗哇!
但光是太宗皇帝顯靈還不足夠,小種相公這樣顫聲喊了一句後,眉頭忽然又皺起來。
“帝姬,臣有句要緊話……”
帝姬轉頭看他,“什麼話?”
“三通箭了,”種師中說,“帝姬可要發賞?”
帝姬臉上浮現出很驚訝的神色,嘴微微張開,但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像是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比較好。
兩邊的山頭廝殺得血流成河,中間的戰場就是屍橫盈野。
重甲兵都在這,有人掄長槍,但長槍很快被劈碎了,有人抄長刀,但長刀砍在鐵甲上不痛不癢。
最後雙方不約而同,都選擇了破甲武器,有人掄鐵骨朵,有人掄金瓜,有人掄大斧子,每一樣都是殺人的利器,都力求劈開對手的劄甲,砸碎對手的胸膛。站著打不到,那就踹倒,絆倒,砸倒再打,兩邊第一排的人掄斧錘,後面有人用杆子在那捅,啪地捅倒下一個,還不等他爬起來,立刻無數斧錘照腦袋就砸下去。力求是讓他不僅當不成傷員,甚至連戰後識彆身份都沒人能做到為止。
鼓手一眼也不看戰場,繼續在敲他莊重激昂的鼓。
夕陽西下,鼓聲陣陣。
特彆血腥,特彆野蠻。
土袋子基本已經將中間戰場鋪開了,夠金軍和宋軍在那血肉橫飛。但趙鹿鳴說:
“咱們後面還有人,還能送來不少土。”
小老頭兒就忽然看她。
“帝姬此土,”他說,“作何用?”
“我看這麼打下去,到天黑也分不出勝負,”她比比劃劃,“因此我著人再備些土袋,一會兒堆起土堆,可堆起小丘……”
小老頭兒也看了一會兒,“將士們已現疲態。”
打了一個下午,原來砍翻一個立刻追著下一個砍的,現在就會拄著大斧緩一口氣。
但對面的金軍就像是喪屍大軍一樣,不知疲倦,不知恐懼,不知後退。
他打仗打得有條不紊。一邊給兩側的山頭送盾牌作擋,一邊給完顏活女送木料下腳,每一個決定都不出奇,甚至平庸,但就是縝密得讓你複盤也覺得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
他就在那裡,不停地下著命令,驅策軍隊按照他的心意行動。而那些已經疲憊極的金軍在他的驅策下,憑空又生出了力氣。
趙鹿鳴原來不明白完顏婁室靠什麼成名的,現在她有點感受到了——這人就像個士氣恒定裝置,有他在戰場上,士兵的士氣和意誌力永遠是滿的。
何況最前線還有那個如同戰神的人在!
“臣想借帝姬那些獨轅車一用。”小種相公說。
“十幾輛的話倒無妨,更多就須得等我堆起小丘,”帝姬想也不想地應下,“不過,小種相公要那些車何用?”
“十幾輛足夠。”老人家像是衝她笑一下,但笑得有些苦。
兩輛獨輪車,同樣停在半山腰的位置,前一輛裝滿了土,被靈應軍急匆匆地推著就走了,一點也不珍惜。
後一輛獨輪車,靈應軍剛要推走時被幾十個盔明甲亮的士兵攔了下來,很珍惜地用袖子擦了擦車子周身的泥土。
前一輛獨輪車一路上山,在喊殺與慘叫聲中,跌跌撞撞,穿過了許多人的身邊,最後被“砰!”地一聲,將車裡裝滿的泥土儘皆傾瀉在泥淖裡。
有人立刻就站了上去,並且舉起了他的長槍。
後一輛獨輪車一路上山,停在了戰場的入口處。它身上被傾瀉了不少不屬於它的東西,此時最後一縷陽光照在它身上,升起一片不屬於它的珠光寶氣。
“到賞了!到賞了!”
種師中的親兵站在這十幾輛鋪滿彩絹與金錢的小推車旁,高喊道,“小種相公說了!再戰一輪!這些賞錢今天全數發下!”
“再戰一輪!”
疲憊至極的種家軍心中忽然升起了無窮的力氣!
他們有了力氣,也有了膽氣,他們還能再次面對那個站在最前面,從中午一直戰鬥到現在的殺神。
天色越來越晚,戰場也越來越昏暗了。
“完顏活女!”有人在身後喊道,“統領要你回話!”
“完顏活女!這是軍令!”
“活女!活女!”
完顏活女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不能撤退,哪怕那是他父親的命令。
這個戰場上所有人都能退,隻有他是不能退的。
他蒼白的臉被覆蓋在鮮血下,黑暗的眼睛也沒有哪怕一絲光彩。
他已經死了,所以不能退,一個死人怎麼能撤退呢?
可他還不肯立刻去往該去的地方。
他還沒有打到太原,還沒有看著朝真公主的眼睛說:他才是這場戰爭中最後的勝者,唯一的勇士!
他還沒有洗刷掉他的屈辱與苦痛,就連他的精魂也無顏返回家園!
有人從那一片蒼茫的黑夜裡走了出來。
這個年輕的女真人將繳獲來的戰斧從一個宋軍士兵的胸膛裡拔出,眯眼看了一會兒。
他看到那個人越走越快,他的身形也越來越清晰。
直到那個人也掄起了重斧,向他而來時,完顏活女忽然將他認了出來:
啊呀!李大郎,你上次就是這招沒能贏我,這次你能行嗎?
完顏活女看著那熟悉的姿態,熟悉的角度,以及陌生的,前所未有的力量,忽然就怔怔地笑了。
這感覺很奇異,他想,就像是在樹下喝多了酒一樣,短暫地忘記父親,忘記他所背負的一切。
輕飄飄,又很自在。
“李大郎,”他躺在他的功績上說,“原來是你。”
李大郎看著他說,“我卻認不出你了。”
“我們的使者就要到了,”完顏活女說,“快帶著你的小公主走吧。”
“你說什麼?”李世輔皺著眉,看向躺在地上,胸膛被劈開的完顏活女,“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