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 “噓”(1 / 1)

平定城。

數月未住的木屋一打開, 鋪面就是一股灰塵味兒,可風塵仆仆的平定軍士兵們誰也察覺不出來。

他們走了這兩三月,還是在最熾熱的季節出的門, 已經很是疲累,顧不得床板間跑著什麼窸窸窣窣的小動物, 倒頭就壓了上去。

新升作偏校的嶽飛倒是個愛乾淨的,他升了個小官也就換了個宿舍, 到了新屋子裡須得將裡裡外外仔細打掃一遍後,才能歇息。

那封新到的家書就在他剛取了抹布,準備擦一擦案幾時發現的。

母親寫的信, 堆在一個小包裹上,包裹裡沒什麼金貴東西, 是家人給他縫製的寒衣,以及一罐用鹽醃的鹹菜——對平民百姓來說, 鹽總是值錢的。

信裡並不絮叨,隻有寥寥數句, 寫家中一切都好, 也盼他一切都好,還有帝姬的恩典讓母親和妻子都感激涕零, 不愧是官家的女兒呀, 這樣善良慈悲, 送了符也就罷了,還送來了一袋錢!老母親最近身體有些小毛病, 將那符籙供起來後,感覺就都好啦。

嶽飛捧著那封信就陷入了懷疑。

符籙他是托人送回家了,但那一小袋金豆他沒送回去。

營中有同袍戰死,還有人重傷落了殘疾, 嶽飛就將那袋金子給他們分了。

給他一人時,是很可觀的一筆錢,分給這些同袍後,也不過每人十貫左右,其中三貫銅錢可以買一口棺材,不至草草埋葬,剩下幾貫錢給家屬帶回去,為她們填補些撫恤金的虧空,一年半載間門不至於凍餓死。

他是一文也不曾送回家的,可家中卻說得了錢,他怎麼能不詫異呢?

這個疑惑並未持續很久,他找個機會去尋留守營中的老鄉問一問,有人就說起來了。

“都說你家交了天大的好運,是朝真帝姬遣了附近的神霄宮道士過去,送錢給你家的!這天高路遠的,誰知道那兩個小道士竟這樣記掛你!替你說了多少好話!”

嶽飛站在樹下,聽得目瞪口呆,風一吹,灑他半身的落葉也像是沒察覺。

“如何?”同鄉說,“他們都說你要去做道士了!”

“不僅是個道士,還是個神霄宮的道士!豈不比俺們這些賊配軍強上許多!”

“到那時可就不要叫鵬舉兄了,咱們都須得你提攜才是,就成了鵬舉師兄了!”

“現在已是個小校,入了神霄宮必得做個祭酒才是!”

一個人揶揄變成一群人起哄,鬨哄哄的,酸溜溜的,又有些快活,就看著嶽小校杵在那,進退不得似的。

這話之前在應州就有人問過的,都見到靈應軍富貴,雖然沒什麼好弓好劍好鎧甲,但經不住人家薪水高——當兵是為什麼?難道是為了領一身明光鎧回去供著嗎?還不是為了妻兒老小?

靈應軍自己能吃飽穿暖,穿著破爛的大家就很羨慕;靈應軍的妻兒老小能吃飽穿暖,家中親人饑一頓飽一頓的大家就更羨慕;靈應軍很看重嶽飛,三番五次請他來蜀中,大家就羨慕得不得了。

但那時嶽飛是一口回絕了,“我非出世之人,修不得道。”

現在大家又一起打趣他,想看他面紅耳赤一下,他卻硬是不出聲,就杵在那發起呆來。

“鵬舉?鵬舉?”

嶽飛忽然說:“也不是不行。”

一群老鄉愣愣地看著他。

嶽小校就又補了半句,“雖說那弓是差了些。”

可他知道,朝真帝姬待靈應軍這樣用心,他們戰死的那幾個小道士是不必同鄉自掏腰包,替他們湊些撫恤金的。

那弓是差了些,可賞罰分明,上下齊心,這樣的軍隊再差能差到哪去?

興元府。

有工匠眯著眼,正在仔細調教弓弦。

這弓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好在帝姬不僅給了他們圖紙,還有每個部分的詳細說明。

隻是這種大弓梢反曲弓製作起來難度頗大,工匠們試製時用廢了不少料子。

對弓箭很感興趣的花蝴蝶溜達過來看了一眼,發現他們還沒做明白,就很不耐煩地想要罵人,可偏偏被一個小女官給頂了回去。

“他們做不來,難道你就會嗎?”

花蝴蝶抱了臂,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笑一聲,“我有我的職責!各司其職,我怎麼罵不得他?”

“哦,”那個身形嬌小的少女不為所動,“你有何職?”

“我為靈應宮禁軍都頭,帝姬的安危皆由我照護。”花蝴蝶說。

“那你怎麼還放我給了帝姬一刀。”她說。

絕殺。

“不知羞。”少女瞪了他一眼,就又進了工坊裡,替那個老匠人打下手去了。

留下花蝴蝶在那恍恍惚惚,想打人,想罵人,又很想找個角落蹲一會兒,誰也不見。

王穿雲算是被靈應宮的宮女們趕出來的。

帝姬下令,要宮女們空閒時縫製寒衣,大家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聽話地做起來。

興元府氣候溫暖,要寒衣何用呢?尤其帝姬要求的寒衣又很不同:

這種寒衣要加點棉花。

大家記下了,棉花雖然是兩廣和福建種植得多一些,但蜀中也不是完全見不到,弄些來就是。

這種寒衣還要加點紙和牛皮。

大家又記下了,平民百姓的寒衣裡確實會有什麼塞什麼進去,比如紙屑,再比如碎皮子。

但帝姬又說,這種寒衣要將棉花反複捶打,錘成一片,還有那些紙屑和碎皮子,一起打進去,打了還不夠,還得拿水泡泡,曬曬,再打打。

大家就無法理解了,你這棉花都壓實了,還怎麼保暖呢?

帝姬說,再加一層!

於是宮女們就開始在靈應宮裡閉門造車,王穿雲見了就說:“這是用來做甲的嗎?”

宮女們大吃一驚,“胡說些什麼!這要是能當了甲,天下人人都有一副甲胄了,豈不是亂了套!”

但王穿雲還是不死心,企圖多方面驗證帝姬這批“寒衣”是可以拿來當甲的,宮女們就惱了,給她趕去工坊看人家製弓。

“渾然不像個姑娘!”她們竊竊私語,“誰家女兒敢動刀子,偏她做得,帝姬慈悲赦了她也就罷了,不知為何留她下來!”

“不要嚼人家的舌頭了,”佩蘭就問,“宗翁的那件袍子做好了嗎?”

一提到精細活,有宮女立刻笑盈盈地應了,“哪用佩蘭阿姊問的,早就縫好啦!”

帝姬壓榨起人力來經常是很苛刻的,至少靈應宮內的宮女內侍們是被指使得一刻也不得閒。

但最該被她壓榨的工匠們倒沒這種感覺——無他,他們的生活環境一下子上去了一大截,再如何加班也感覺不到辛苦了。

他們被送到了西城的精思觀附近——那裡有個曾經和帝姬對噴惜敗的老道士,見了被送過來的這群工匠也沒什麼好氣。

雖然沒好氣,但工匠並不受怠慢,帝姬在打茶引戰爭時收繳了一大批的動產不動產,這裡有個茶商的大莊園,現在正好給這些工匠居住。

他們住進了整潔而清雅的房子裡,地上是鋪了木板的,莊園裡開墾了菜地給他們隨便種菜,又有溪流引進來方便他們打水洗衣,還將馬廄改成了豬圈和雞圈,讓他們自己養雞養豬殺來吃。

每月有靈應軍送來柴米油鹽,莊園附近就是精思觀的安濟院,有頭疼腦熱時,道士給你免費醫治;想要什麼東西了就告訴道士,每月初二和十六西城有集市,道士們給你買回來;想送孩子上學不作睜眼瞎嗎?那更簡單了,靈應宮的道士各個都識字呀。

他們仍然是被圈養起來的,莊園外有靈應軍駐紮,精思觀裡有靈應宮的道士,甚至附近的村莊都被貼了公文,不許他們逃走,更不許有靈應宮之外的人接近他們。

但他們無所察覺,他們在西軍也罷,或者隻是個普通的大宋百姓也罷,沒有官府出具的憑由,難道就能隨處走動了嗎?反而是帝姬給他們的新生活這樣富足安定,沒有人克扣錢糧,沒有人肆意打罵,他們就很自然為這一點福利而感恩戴德了。

就在八月裡,靈應軍開始放假回家收割糧食時,工匠們給靈應軍送了一把弓。

“很醜。”花蝴蝶看了就皺眉,但手不由自主就伸了過去。

“確實醜,”王穿雲說,“拉弓的姿態也醜。”

花蝴蝶瞪她一眼,又試了一把力氣,“好強的弓!”

“足有一石。”她說。

“這弓拉起來這樣慢,”花蝴蝶又說,“有什麼用?”

“拉起來慢,”王穿雲說,“但勁力比普通的弓更大!”

花蝴蝶正想將弓拉滿,對準靶子時,忽然有人說,“且等一等。”

朝真帝姬走來,身後帶了一串兒高堅果,笑眯眯地說,“取一件劄甲來。”

數十步的靶子上,掛了一件劄甲。

花蝴蝶看看帝姬,帝姬泰然自若。

這樣的距離,你射劄甲一箭有什麼用?軍官們哪次衝鋒陷陣回來不是集矢如蝟?“集矢如蝟”這詞是形容戰況慘烈的,更是形容箭矢對鎧甲沒多大作用——

“射一箭。”她說。

王繼業的態度不由自主變得鄭重起來。

這弓除了弓梢特彆大長大,弓上也有些細微處很不同,比如環形弦墊改成了凹槽狀弦墊,又加裝了皮革,整體拿在手裡也是十分堅固。

但這些都是細枝末節。

當他用力拉滿弓,射出那一箭時,掛在靶子上的劄甲竟然彈了起來!

那件被這個時代的軍人認為是擋在自己與死亡之前最堅固的盾牌,被這一箭的衝力狠狠貫穿!

花蝴蝶握著弓,渾身顫抖地站在那,腦子裡混沌一片,不知道該想些什麼,說些什麼。

在他身後不遠處,有人已經抱著那件甲跑到帝姬面前,請她看一看胸甲上被射穿的洞。

她身旁的王善卻立刻就想到了,“此正是破金——”

他的話被打斷了。

帝姬依舊一件半舊的道袍,梳一個光禿禿的發髻,站在他身邊,像個不諳世事的小道姑。

聽了這話,她也半點沒有驚喜與得意。

她隻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衝他冰冷而詭異地一笑。

“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