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並不算高, 畢竟就算個彆人性情再狹促,再愛取笑人,到底大家也是無冤無仇的同事, 又是正經的知識分子,不會搞校園霸淩那一套。
但中心思想依舊是“找一個人來取笑, 活躍氣氛”,因此宇文時中直覺就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了。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僮,紮著個灰頭巾,穿著個淺綠的細布圓領衫,衣衫下擺像所有需要乾活的雜役一樣掖進腰帶裡,正站在宗澤身後, 將手裡的畫卷小心展開給老人看。
幾乎所有的雜役都是這麼個打扮, 因此非常不起眼。
但這個小僮有著不同尋常的敏銳,宇文時中的目光剛過去, 還沒有打量完, 他就將目光投過來了。
兩個人的眼神就對上了。
小僮忽然衝他一笑,將身子往後藏了藏, 正好躲在了宗澤的身後。
宇文時中就沒笑出來。
不知道該怎麼說。
但腦袋“嗡”了一下。
還是很希望假裝沒看到。
如果說看到了, 他也希望能沒認出來。
過了這幾秒鐘,宇文時中終於就鎮靜了。
顯而易見, 扮成僮仆站在宗澤身後的是朝真帝姬趙鹿鳴, 但帝姬那個眼神很明顯是不想讓他認出自己的。
想清楚這一點後,宇文老師不僅鎮靜, 而且淡定了。
他是個在官家身邊打熬過的, 放在巴蜀這種西南邊陲裡實屬人精裡的人精,城府能碾壓下面一票人幾個來回,要說看不透的也隻有過於早慧, 過於有心機,過於有行動力的朝真帝姬——這屬實不能怪他,畢竟宋朝士大夫們不樂意同力怪亂神打交道,帝姬這麼個疊加了許多超自然標簽的人他自然是看不透的。
雖然看不透,但帝姬最淺表的行動邏輯他還是能分析出來的。
比如說帝姬要求他做個東,帶大家出來賞春,宇文時中考慮過很多種可能,是想在裡面選一選靈應宮用得上的人物嗎?是想要探聽一下今歲鄉試學子們的風向嗎?又或者是她想給靈應軍再搞點聲勢出來,暗示大家找點業績給她刷一刷嗎?
說實話宇文時中眼裡的帝姬就是這麼個行為邏輯非常清晰,非常明確,幾乎不做任何與目標無關之事的人,比成年人更自律,更有規劃,也更冷靜。
但現在帝姬的行動邏輯,他看是看不出來的,但他可以猜。
帝姬拿了一幅畫,帝姬冒充宗澤的僮仆。
那麼帝姬是不是在努力拉攏靈應軍這位新任統製?
她有那麼多種辦法,非得用這麼出格的嗎?她是怎麼拉攏縣令縣尉禁軍都頭的?又是怎麼確認她在靈應宮獨一無二地位的?
想一想帝姬之前的手段,宇文時中腦子裡就出現了一個很離奇的想法。
宗澤一張老臉嚇得白了紅,紅了白,要不是知道他神經特彆堅韌,比眼下更大的大場面他都能應付的來,帝姬都要請他趕緊躺平讓血壓平穩下來了。
但老爺子還是小聲說,“胡鬨!”
帝姬小聲說,“沒事兒!人家要看這畫呢,宗翁,給他們看看!”
州官們在帝姬被刺時都去過靈應宮,但一來大家都是點個卯表示一下慰問,除了幾個倒黴的縣官外誰也不會天天在那守著,二來就算在某個場合見過一兩次帝姬,文官們誰也不會盯著她的臉看。
再說就算盯著她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相貌美也不會美得離奇,最後能留下的印象也隻有“是挺可愛”,現在她穿了這身僮仆服,又站在宗澤身後,哪怕有人覺得眼熟也不會想到那裡去。
狹促鬼剛一開口,其他同僚也陸續收到了家裡的藏畫——其中有幾個甚至乾脆就是將家中幾幅靠譜字畫提前收在車上,現下隻是讓僮仆拉著車在外面裝模作樣走一圈罷了。
宗澤老爺子就很沒有辦法,說,“家中並無名貴藏畫,這隻是意外得的一幅畫罷了。”
身邊的小僮仆就又說,“蓋著題跋印鑒呢,品評之前先不要給他們看!”
這邊正搗鬼,那邊已經有人開始迫不及待地顯擺起來。
第一位拿了蜀地山水畫出來,說是李文才的畫。
“山之奇峻,水之幽深,”一位長胡子學官就感慨,“不愧為周昉之亞啊!”
“不意今日竟能得見,”大家吹噓道,“有此一幅,可傳於世矣!”
第二位拿了一幅江南山水畫出來,說是傳家的董源之作。
“董北苑之畫,峰巒出沒,雲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米芾之言,今日方知真意啊!”
“江南春色三分,天然流露,不留斧鑿之痕,”大家吹噓道,“誰能不為此畫動容?”
第三位拿了黃筌的畫出來,更是全場都嗡嗡聲一片。
黃家富貴,說的就是黃筌父子的畫,又精細,又富貴,論起畫花鳥來說,在北宋宮廷畫師裡堪稱第一第二把交椅,誰能不讚歎?
有這樣一幅畫掛在中堂,當真是體面極了!
有這樣一幅畫能出現在今日的賞春宴上,賞春宴也體面極了!
關鍵是這位拿出畫的還是個漕官,也是個有錢有權的,這就體面得沒邊了!
在座十幾二十個州官,各自憑本事都拿了自家的藏畫出來,其餘也都是小有名氣的畫師所作,隻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這三位的,有人就堆起一張笑臉對宇文時中說:
“今日頭甲,以宇文相公之見……”
宇文相公臉皮就輕輕地抽動了一下,還不曾開口,下面又有人說話了:
“通判的畫還不曾給大家看一看,伯玉兄是否太過心急?”
老通判低了頭,臉上很有些赧然神色,“實不擅於此。”
“我剛剛卻親眼見了,”那個狹促鬼笑道,“宗翁手裡那卷畫,很是精細呀!”
大家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有人就忍不住打趣,“莫不是宗翁怕這卷畫作將諸位所藏珍品都比下去?”
老爺子就臉紅了,一迭聲地說不敢,大家就一迭聲地起哄讓他拿出來看一看。
畫卷展開,各路知識分子立刻湊了上去,有人細細地看,有人誠心誠意地點頭讚歎:
“真是好畫!”
但又有人撇了撇嘴,輕輕地“哼”了一聲。
這畫是很精細的,畫裡的鳥兒活潑可愛,在春日的枝葉間舒展羽翼,姿態輕鬆又愉悅,讓觀畫的人也看得眉目舒展開。
而它又不止畫了一隻鳥兒,鳥兒站在枝頭,枝條也纖長,枝節也分明,片片綠葉也清新素雅,襯得鳥羽更加明麗真切,仿佛將要衝出畫卷一般。
這畫是賞玩過了,可題跋卻被用紙糊了起來,有人就稀奇地問了一句:
“宗翁,怎麼不見印鑒?此何人所作?”
宗澤老老實實地搖頭。
又有人就笑,“難道是仿作麼?”
“此畫工整精細,明麗處不下於……”
“不過是效法黃家之作罷了,”有人又冷哼一聲,“想來也不是什麼有名姓傳於世者。”
畫是好畫,大家不管面子上承不承認,但心裡都承認,質量沒得說。
但文無第一,畫也如此,你要是名家所作,大家哪怕不懂鑒賞,自發也會覺得它很好,畢竟它很貴。
要是無名無姓呢?那天下無名無姓的畫家多了去了,有的是愛臨摹會臨摹的,其中能像米芾一樣又愛造假又能出名的有幾個?剩下的不都成了庸碌之輩,一輩子到死出不得頭麼?
看它封了題跋,大家就猜多半是仿作,被人當面打過臉,宗澤又是個窮酸人,舍不得撕,那就留下來了。
因此說它好看是真的,但沒有個有名的作者,那它還是上不得廳堂,大家誇完前兩句,再看看那位拿出黃筌畫作的漕官,已然冷著一張臉,大家心裡就差不多定了下來。
“雖然是好畫,”有人歎道,“到底不大方。”
“許是寒門之才,見過多少富貴?想學黃公筆法,卻落了下乘。”
“黃公是侍奉宮廷之人,當今又有幾人見過汴京富麗?”
“不過這畫與宗翁倒是相稱,掛在廳堂裡,還是能看得出幾分意趣。”
“再高些的門第,”那位漕官笑道,“就難了。”
宗翁捧著這畫,也沒什麼反應,像是很心不在焉的樣子,腦袋忍不住就想轉一轉,從周圍這一群同僚身後揪一個人出來。
可沒瞧見那人,老爺爺看了一圈兒,很想將畫卷重新卷回去時,溪邊忽然就來了一陣風。
糊在題跋上的紙本來就輕——誰乾這活兒能不輕手輕腳些——那紙條粘的不牢靠,輕易就飛了起來。
立刻有眼尖的人嚷起來,“題跋露出來了!或是仿了誰的畫呢!”
大家就將腦袋湊過去看,捧著畫的老爺子自己也愣愣地看。
林間忽然就靜極了。
過了不知多久,突然有人用發顫的嗓子尖叫起來:
“你!你大膽!你連官家的,官家的畫都敢仿——你——”
這一圈的人突然就驚醒了,炸開了,撲騰得羽毛亂飛似的。
有人臉嚇得煞白,有人往後退去,有人就看向上首處的宇文時中。
“相公!”他喊道,“宗澤他——”
這一群臉色煞白的州官圍著一個宗澤,宗澤臉上的表情就像笑,又像哭,總之就是一個哭笑不得,非常無措。
宇文相公就站起身,走過來,衝著畫卷行了一個禮。
“這是官家的真跡。”他說。
一群人面面相覷時,有人抖著手指著老爺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爺子就很實在地替他們答了,“我剛收到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宇文相公就笑了。
“諸位再賞此畫,富貴否?”
一直坐在上面不大吭聲的宇文時中終於出聲了,妙語連珠,旁征博引,聲情並茂地讚美了一番官家這幅畫作。
有人就悄悄躲到後面去了,比如一直嘲笑宗澤的狹促鬼,比如那位深恨山寨貨的漕官,再比如堅持著要離席更衣的宗翁。
宗翁走到帷帳後面去,正看見他這位不花錢就雇到的小僮跑過來。
“宗翁宗翁,”她說,“我那畫如何呀?”
她眼睛很亮,臉上全是孩童一般的興奮和得意,不帶半分算計,老爺爺見了,那些苦口婆心勸她不要胡鬨的話就都噎進了肚子裡。
“多謝帝姬借畫,”他很溫和地說道,“隻是臣原不在乎這些瑣事。”
她輕輕地擺擺手,“不要緊,我在乎就是。”
老人有些在意地看著她,“臣鬥膽,敢問帝姬為何這般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