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爆竹聲突兀地響起, 像是在提醒這位不速之客,她的到訪有多麼不合時宜。
她在向一個因言而被貶官外放的文官提出極其苛刻的要求。
苛刻, 又危險。
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本該喜氣洋洋的日子。
有女使穿著主家發的新衣服,歡欣喜悅地自窗下走過去了。
她們在討論簡單得多的事,比如主家結清了今歲的薪水,這是很可觀的一筆錢,她們可以將它換成釵環,換成布匹,換成一些足以彰顯自己美貌的東西, 而後從容地選一個好郎君……
而眼前這個發髻光禿禿的小姑娘,據說是已將自己所有漂漂亮亮的首飾釵環都換了錢,一心一意要成她的大事。
宇文時中隻是略一沉吟就明白了, “可是有人將另幾座道觀之事奏進京中了?”
她像是笑了一下,“不過鼠輩罷了, 時機倒是恰好。”
時機,什麼時機。
“帝姬此言,”宇文時中說, “當慎重。”
他的聲音充滿了疏離與冷淡, 而她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
“我步步慎重。”
宇文時中雖已外放, 但他是個很有力量的人, 她甚至可以有些嫉妒地說,他的力量遠超過她。
因為這人不是單打獨鬥,他有兄弟幾人,都做官不說, 還都是那種正兒八經的官,隻要按部就班往上走,出幾個相公隻是時間問題。
他因此很得太子的器重, 不僅源於他的才學和名望,還源於他自帶了一家子可以整合在一起的資源。
她倒是也有一家子,但她家的資源是不會往她身上傾斜的,目前為止,在她的便宜爹便宜哥面前,她都隻能裝純孝裝天真,並且將她要說的話拐彎抹角精心包裝,用彆人的嘴巴說出後,才能呈到他們面前。
現在宇文時中明白她就是想借擴軍之際,讓手裡的兩千道兵過個明路,但“擴軍”這個事實在是太大了。
首先的問題是:隻死了一個張覺,你為什麼就要擴軍?
“茲事體大。”宇文時中說,“隻為張覺,豈非兒戲?”
“先生以為金人不會南下嗎?”她問。
宇文時中的眉頭就緊緊皺起,“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我不在燕地,豈能輕斷?”
“先生治史,怎麼不能斷?”她聲音很輕柔,“先生隻是以為如遼人故事罷了。”
被戳中了心事,宇文時中像是突然打了個寒顫。
他沒有說話,他的確認為如此。
中原雖然土地廣袤,但同時存下兩個帝國就顯得擁擠非常。
因此宋想收複燕雲十六州,想給遼國打成蠻夷,遼國也想南下攻宋,能鑄就大一統王朝為什麼不努把力呢?
大家都努力了,因此前幾代代就過得很苦,哪怕到了宣和年間,大家也不好意思提起高粱河,更不好意思在太宗皇帝的神位前燒個小車車什麼的。
但隻要前幾代的苦吃完了,大家鬥誌消了,心氣喪了,尤其是遼人,吃下了名為歲幣的糖果後,漸漸也就被中原文明所俘虜了。
趙鹿鳴覺得這不算是“文明”,非要說也是文明裡差勁的那部分。
但中原就是有這個本事,用無數包裝得精巧美麗的禮物將那些窮得叮當響,因此齊心合力,勇往無前的異族腐化掉——這些禮物可能是茶葉、絲綢、香料,也可能是一些關於繼承與集權的製度,總而言之,它最後總會將他們異化成一個個面目模糊,高高在上,與自己的兵士和部族離心離德的形象。
宇文時中就抱存著這種希望,而他已經是大宋朝廷裡相當謹慎警覺的一個人,其餘人隻會比他更樂觀,更有莫名幻想:
金人自苦寒之地而來,他們哪裡見過中原的繁華和富麗?而今他們打下遼國,那遼國也是儘有物產的,隻要將那些自南國而來的珠玉珍奇,還有樹一樣高的珊瑚,火光一樣絢爛的玳瑁,以及遼國那些同樣養在深宮裡的美人——美人自然是美的,可那宮殿也一定是高大恢弘的。
那些山林裡漁獵為生的女真人見過嗎?
見過明光璀璨,如巨樹一樣的宮燈嗎?
見過宮燈上無數枝蠟燭一同點燃,卻連一點煙氣也沒有,隻有馥鬱香氣繞梁三日嗎?!
他們打了半輩子的仗,就不能停下來享受享受嗎!
“以史為鑒,先生明白的道理,”她笑道,“他們也明白。”
宇文時中的臉色就一下子灰了。
隻要金人停下來,開始享用他們掠奪到的戰利品,那摧枯拉朽,無堅不摧的軍隊就會被這種享受腐蝕,蛀空,最後如殘雪一般,坍塌在初春的晨風裡。
當然這個道理並不是每一個金酋都明白,否則也不會在野狐嶺被自己的繼任者按在地上摩擦。
但此時此刻,這些在山林裡受過苦,戰場上殺過敵的金人將軍們都還在。
他們也都明白這個道理,因此準備在這一代將他們能打完的戰爭打完。
他們並沒有進行極長久的交談,甚至每句話都是十分簡短的。
但或許是因為字斟句酌的緣故,話到這裡,兩個人都已經感到有些疲憊。
宇文時中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金人畢竟隻索要一個張覺,王安中處置失當,難辭其咎,”他說,“但官家未必知情。”
“不,”她說,“爹爹是聖明天子,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這句話是有水分的。
她爹不聖明,這是毋庸置疑的,誰家聖明天子會去雪鄉安家幾十年啊!
但什麼事都瞞不過她爹,這話也不是假的。
王安中送信是急信,信使在汴京城裡幾乎將所有能叩的門都叩了一遍,最後恨不得撞死在拱辰門前,這事兒鬨得這麼大,官家早就知道了,事情的起因經過結尾,一點都不差。
但他知道,不代表他會出來負責——在趙鹿鳴看來,這就不僅不聖明,甚至全然是個混蛋了。
他不僅知道張覺會死,還知道金人輕視大宋,知道說不準金人就要南下。
但那又怎麼樣呢?無數中小學生在面對自己期末考試時不都有同樣的僥幸心理嗎?他隻是不想面對而已,他有什麼錯!
他自己雖然不準備出來面對,但如果彆人準備面對,他也是一點都不反對的。比如說最近漸漸表現亮眼的康王和入山清修的呦呦,竟然還操練了兩千個道童——道官李惟一上表批評說帝姬居心叵測,而宇文時中則上表誇讚帝姬忠孝之心可昭日月。
聽誰的?
三歲孩子都明白“疏不間親”的道理哇!
官家拿了這幾份奏表給周圍的人看一看。
梁師成已經準備終老在太子這條船上了,宇文時中說什麼,他自然是讚同什麼的;
李彥知道康王和鄆王算是結了盟,那帝姬的事兒他現在也不能跳出來唱反調的。
“帝姬才十二三歲,就懂得為爹爹分憂,”李彥笑道,“偏這道官跳出來惹人厭。”
“兩千個道童,隻有棍棒用,”官家說,“渾然不像個修道的樣子,倒是很有太祖皇帝遺風,不愧是我趙家子孫!”
聽了官家這語氣,周圍的宮女內侍們就止不住地咯咯笑,將一句隻有三分好笑的俏皮話襯成了七分到十分。等到大家笑聲漸消了,官家才輕飄飄地將奏折扔在案上。
“將這道官撤了,”他說,“當換誰,著內官去靈應宮請帝姬示下。”
有內侍應了,立刻一溜煙地跑掉去辦這事。
還有內侍侍立在官家身後,等待不知會不會發下的第二道詔令。
等了一會兒,官家終於說話了,像是漫不經心,忽然又想起來了一件非常不重要的事:
“至於擴軍之事,樞密院辦理就是。”
興元府的冬漸漸過去了,上遊的水漲了起來,河道上走的船就多了起來,帝姬的口袋裡也叮叮當當響個不停。船隻帶來了成都這邊的商品,車馬則帶來了中原那邊的新聞。
興元府的山賊終於是被打絕了,任由各路道童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也尋不出來,其中原因很多,帝姬降維打擊是最可怕的,但興元府的道士多起來也算是個理由。
這些道士和以前的不太一樣,他們的態度不算很好,其中有些人掛著兩個黑眼圈,說話甚至是粗聲粗氣的。但他們會寫符,會看病,會發一些丹藥和符水——還不要錢!
那都是極貴重的東西,鄉民們原本願意拿幾個雞蛋,甚至二斤粟米去換的!他們竟然說不要就不要了!
他們要“符籙”。
那些給帝姬交過稅的農人會得到一張符籙,在道觀裡操練的士兵也可以因為訓練時的傑出表現獲得符籙,拿了這東西,就可以去尋靈應宮派出去的道士看病。
前有驅邪的“仙符”,後有治病的“符籙”,四萬多畝田地上的農人是各個虔誠的——帝姬又不收他們的什一稅,乾嘛不虔誠?
但漸漸地,就連那些沒有種帝姬田的農人就跟著眼紅了,誰家要是有家小生了病,就會從家裡摸了幾個雞蛋,很鄭重地用籃子裝了,去尋那些有符籙的鄰人換一張來——
這種證明靈應宮信仰,也證明興元府百姓信仰的小東西在幾座道觀間悄悄流傳起來。
似乎沒有人能質疑帝姬的信仰,她出門時著素服,戴素簪,眉目柔和,是個真正清靜無塵的真人。
宣和六年春,京城的公文終於送到了興元府,上面寫了洋洋灑灑一堆話,其實有用的就兩個字:擴軍!
那兩千道童也彆天天掄棍子了,官家爆金幣了!給他們換個兵器,再自營升為軍,為大宋的國防建設添一份力吧!
公文送進帝姬後殿,正是帝姬做功課的時間,兩名女道就在門口等著。
等了一會兒。
又等了一會兒。
女道終於就走進去,剛開口要請帝姬清修,帝姬忽然就將桌上抄了一半的經書揚了起來!
揚了起來!
了起來!
起來!
來!
“誰愛修道就修道去吧!”她大叫道,“叫李素來!還有蜀中最好的工匠!給本公主打一套明光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