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頭風(1 / 1)

汴京裡的事有人知道, 有人不知道,但不管是哪種,隻要有心人打聽, 就沒什麼藏得住的。

她說這話之前, 興元府許多官員對這位九殿下的印象是約等於零的, 但現在她說出來了, 大家就開始交頭接耳,偷偷地傳遞著信息。

那位殿下排行並不靠前, 而且還未及冠,但顯然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親王, 在戰爭學上很有些天賦, 不愧天潢貴胄之名呀。

但大宋的皇子,除卻一個將來繼任為官家的之外, 其餘皇子點戰爭學有什麼用呢?

這就變成了一個很危險的話。

然而這到底是興元府, 天高皇帝遠,大家依舊在私下裡偷偷嘀咕。

他們說,官家春秋正盛,留給這位小殿下長大的時間門是儘有的, 而且他也不是全無機會呀!

現在汴京城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太子和鄆王鬥得跟烏眼雞似的, 怎麼將來就不能冒出一個九殿下漁翁得利呢?若是真有那一日,那大家今日對帝姬的支持,是不是也能轉化為對這位殿下的功勞呢?

他們想的有點多, 但並不算離譜,畢竟蜀中這樣的地方離汴京實在太遠,大家又隻是地方官,手裡握著籌碼也隻能在這一位身上下注——其他皇子他們根本接觸不到呀!

而下注的方式他們也仔細考慮過, 風險並不高:朝真帝姬雖說在興元府很顯眼,但她畢竟是個小女孩,要是引起官家的不滿了,自有內侍和女官兜著,關他們這些打工人什麼事?而同帝姬交好,幫她在興元府開枝散葉,拉攏俊傑,萬一要是康王上位,豈有不賞他們的?

那他們不就賺大發了嗎?

至於朝真帝姬有沒有可能拉她那位九哥出來吸引火力,南鄭城裡這些官員怎麼會知道?

再說就算有人這麼說,誰會相信?是個人做事就有他的目的,有他的收益,帝姬興建白鹿營要不是為了替自己九哥刷聲望值,那她目的何在呢?

難道她也想學唐朝那群公主,準備越過幾十個兄弟,試一試九鼎的輕重嗎?

有人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就往上首處去看一看。

小姑娘坐在那裡,很是乖巧可愛,一點看不出她在輜重隊被潰兵帶著,軍心潰散時挺身而出,力挽狂瀾的霸氣側漏。

於是又有人悄悄嘀咕了,“也許那事兒是她的,也許就隻是大家哄著她開心,把彆人的功勞安在她身上呢?”

不管怎麼說這頓飯吃完,康王趙構的名字就算慢慢傳出去了,至於什麼時候飄到汴京,進了官家的耳中,還需要一點發酵時間門。至少現在頭功是指揮使虞禎和禁軍都頭花蝴蝶的,其次有高堅果們的功勞,有小內侍儘忠的功勞,但這些都可以略過不表。

而帝姬的功勞,她自己是推出去了。

杯觥交錯間門,帝姬轉頭望了一圈,大部分是很開心的,但也有不開心的。

比如說宇文時中,這位老師依舊是淡淡的皺眉,偶爾飲一口酒。

主簿李素帶著一張刺了字的臉也坐在下首處,有人恭維他,說而今得帝姬青眼,被靈應宮重用,假以時日,未嘗沒有大作為呢?眾所周知,狄青也是刺了字的配軍出身呀。

李素喝了一口酒,沉著臉冷笑一聲,“在下恐無狄公之功業,倒比狄公更畏怯三分哪!”

咳,狄青建功立業後被慣愛猜忌的大宋朝廷給猜忌得憂懼而死了,這也是真的。

至於李素在憂懼啥,趙鹿鳴望望他,他很敏銳地望過來,一對上那道目光,她就什麼都懂了。

但李素不會直說出來。

酒宴散了的第二日,帝姬駕臨他的辦公室時,卷冊又一次加倍了,在屋子裡亂糟糟地堆著,有小內侍沒精打采地走過來,還沒近她的身,她就聞到了他身上那股酸臭味。

帝姬眉頭一皺,儘忠立刻將小內侍擋開,自己去倒了一杯新茶,恭恭敬敬地遞到帝姬面前。

這次沒見到季蘭,帝姬眉頭又一皺。

“她沒挺住,清點箭矢損耗時睡過去了,”李素說,“我讓靈應宮的女道接她回去睡一日,再回來乾活。”

一句體恤的話也沒有,更沒有獎金發。

聽著這狗言狗語,帝姬的眉頭就皺個不停,眼睛四處掃來掃去。

儘忠悄悄上前一步,“帝姬尋什麼呢?”

“尋個路燈。”她隨口說道。

笑話時間門結束,現在開始了李素式的規勸。

聽著酒席上帝姬那些天真又柔軟的話,李素是半點也不信的,他算是為數不多早早就看清這位朝真帝姬真面目的人之一,知道在她孩童般的皮囊下有一顆多麼可怕的魔王之心。

所以想讓她改變主意不能用美味的糖果、美麗的衣衫、新奇的玩具,哄騙沒有用。

威脅更沒有用,她敢撒潑,敢自殺,敢操刀子衝進山裡去暴打山賊,親曆過一場戰爭後,不少新兵回了團練營就躲在帳篷裡嚎啕大哭,瑟瑟發抖。

她呢?她生死間門走一遭,照舊安坐在靈應宮裡,裝她的可愛小女孩。

不過李素和其他人不同,他走的是一條新賽道,抓的也是她的真痛點:他把賬冊拿出來,遞過去。

帝姬就既不裝可愛,也不講缺德笑話了,她翻開賬冊一頁頁地看,眉頭就跟著一次次皺個不停,像是隨時要犯頭風病了似的。

“這一仗的支出都在此。”他說。

她沒吭聲,但眉頭的形狀拚出了一個“這麼多!”

這些數字都在他心裡,連賬冊也不用看,就一筆筆複述給她聽:

披膊是五千貫的,帳篷是兩千貫的,衣服是兩千貫的,弓是一千貫的,民夫是一千貫的,射殺逃兵的犒賞是帝姬親口說的,一個人頭要十貫,殺了十幾個人,光這一筆犒賞就是一百多貫……

五百人,就五百人而已。

帝姬“啪!”地一聲將冊子合上了。

“我的進項呢?”她的嘴角咧出一個凶狠又邪惡的角度,“我有這樣多的田地、荒山、渡口、磨坊……”

她剛說完就後悔了,因為李素的嘴角也咧開了。

他滿臉都寫著“就等你問了!”

如果她不刮地皮,同時所有的小吏都極其廉潔,勤勞,高效,她有四萬多畝田地,每年約給她不到一萬石的糧食。目前蜀中糧價便宜,也可以折算成七千貫;

夏天還可以收一次絹麻棉之類的錢帛,比這個可能略高一點;

她還有六七個渡口,每個渡口都在收過路費,她還有幾艘貨船,在渡口間門往來。如果管理渡口的小吏也是一樣的極其廉潔,勤勞,高效,她一個月下來可以收一千多貫的過路費,這一年就是萬餘貫;

她還有十幾個磨坊,按規矩,老百姓租用磨坊時,磨一鬥,要留十二分之一,也就是一斤左右的糧,考慮到收麥雖然是每年一到兩次的事,但大家放在家裡的糧不會立刻脫殼,而是隨吃隨磨,所以這又是一筆細水長流的收入,一年幾千貫,同時還有大量的麩皮;

還有荒山,可以給她提供一些皮毛和藥材,也可以成為一筆收入;

她都聽完了,面色稍霽,正想誇他一句賬目清楚明白時,李素又將那本“白鹿營賬冊”向她面前推了推。

打了一仗,差不多要花掉兩萬貫,她的收入都擺在明面上了。

戰利品?你說戰利品就搞笑了,黃羊寨是有戰利品,但不多,基本都被分給士兵們當犒賞了……注意了,黃羊寨剛搶過南鄭城不久,已經算是有頭有臉的大寨子,你要是繼續拉團練營出去打山賊,戰利品隻會少,不會多啊!

於是這個潛台詞就很明顯了:你非要建個團練營,那也由得你,但你要是還想再接再厲爭取更大的進步,你先算好該如何量入為出吧。

帝姬輕輕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佩蘭就嚇了一跳,“帝姬?”

“無事,”她說,“許是頭風病犯了。”

佩蘭就懵了,“帝姬何時有了頭風病?!”

儘忠趕緊將頭低下去,假裝啥也沒聽到。

頭風主簿淡定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即使是一往無前的趙鹿鳴,偶爾也會想要躲進後殿裡休息一下。

她病懨懨地躺在自己的榻上,看著佩蘭領著幾個小宮女手腳利落地給她端來今日份的湯藥。

清修的人是應該禁掉葷腥的,但她體弱,需要進補,所以每日服用的藥物裡如果加一些動物的零部件,這個是不算違規的——至少在靈應宮不違規。

佩蘭從食盒裡往外端了一碟藥,又端了一碟藥,其中有用小羊羔烤成的藥,嫩嫩的,也有用當地河流裡撈上來的螃蟹熬的藥,鮮鮮的,還有一碗奶白色的藥,據說是用褒水特有的一種魚先煎後煮熬出的藥。

她嘗了一口藥湯,又用銀質的小叉子叉起一塊羊羔藥,慢慢地吃下。

忽然帝姬就盯著那幾碟藥皺起了眉。

佩蘭又被嚇了一跳,“這藥不合口味嗎?”

“如此奢靡,”帝姬幽幽地說道,“實在太過了。”

跟在帝姬身邊,不知道什麼是“奢靡”的佩蘭看看這幾碟藥,又看看帝姬,就懵了。

但帝姬的頭風病還沒好,她又幽幽地望過來,“你說,誰有錢呢?”

不明所以的佩蘭想了一下,“若隻在興元府,沒人比帝姬更有錢。”

“若不在呢?”帝姬問。

“那肯定是汴京有錢啊!”佩蘭很自然地說道,“帝姬可見過比汴京更富庶的城市嗎?”

帝姬握著個小叉子,呆呆地坐在那裡,忽然渾身就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