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 / 1)

屈辱,非常屈辱。

靈應宮禁軍都頭換上了帝姬為他專門準備的道袍,淺黃中單,外有青綠三色雲霞道袍,頭戴七星交泰冠,犀角簪,腰掛白銀佩,腳上一雙烏油油的新皂履。原本白淨的臉,烏黑的發,配上了這麼一身禁欲係裝扮,效果怎麼樣?

周圍每一個宮女的眼睛都是閃閃發光的,隻有中間這位花蝴蝶兩隻眼睛直勾勾的,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失去了焦點,壓根沒看人。

於是上首處的帝姬就微笑著輕輕點了點頭。

“都頭這一身,踏雲登月亦不為過,”她假情假意地誇讚道,“真是個人樣子!”

人樣子一點也沒被安慰到,反而像是更傷心了。

半個時辰前,就為了這麼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又一次企圖反抗這個十三歲小姑娘的命令。

然後他失敗了。

這是花蝴蝶,不對,王繼業人生中最後一次嘗試反抗朝真帝姬的□□。

當然,他的失敗是微不足道的,因為他充其量也隻是個凡夫俗子,怎麼能和已證仙緣的白鹿仙童抗衡呢?

半個時辰前,王繼業從城外的團練營演練場一路狂奔回了靈應宮時,他整個人是怒氣勃發的,並且非常有把握,非常有自信,非常有道理地準備好好教育教育這個胡作非為的小姑娘一頓。

團練營是大宋的團練營,不是靈應宮的團練營,靈應宮可以出錢,可以出力,可以幫忙培訓,但團練營仍然隻能歸於安撫使所選定的指揮使指揮——要不怎麼人家叫“指揮使”呢!

否則這到底是大宋的軍隊,還是你朝真帝姬的私兵?你能說清楚嗎?

這是非常,非常嚴肅的原則性問題,甚至他覺得如果靈應宮裡清修的不是一位帝姬,而是一位皇子,這性質甚至可以定性為大逆!沒錯!窺竊神器!大逆中的大逆!這都要出大事了好不好!

最麻煩的是上頭這位還不一定怎麼樣,他這個指揮使鐵定會被當做黨羽連累的啊!

他就懷揣著這樣一腔怒火,身上的“五彩甲胄”被走路帶起的風吹了起來,於是真像一隻花蝴蝶一樣,一頭衝進了靈應宮。

按照趙鹿鳴所熟悉的那個詞彙來說,就是花蝴蝶摩拳擦掌,準備發表一些非常爹的言論,那四舍五入差不多就是花蝴蝶準備給她當爹了。

“都頭這是什麼話,”她說,“怎麼,我神霄派白鹿靈應宮的道兵,就不是大宋的士兵了嗎?”

她仍然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裡。

椅子寬大,越發顯得她身材嬌小,也越發顯得她氣勢孱弱。

這就讓王繼業產生了一種錯覺,但他沒有察覺到這是個“錯覺”。

他順著自己的思路,沒有乾擾,也沒有隱藏地將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神霄派的兵怎麼能是朝廷的兵!兵者,國家大事!道士合該入山清修,豈有乾預國事的道理!”

朝真帝姬輕輕地“嗯”了一聲。

“這麼說

來,我爹爹也該入山清修了。”

周圍侍立的女童和內侍一起看向了這位禁軍都頭,目光冷淡,意味不明。

花蝴蝶的腦子忽然就“嗡?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地一下。

他跪了。

這事兒不怪他,他換上了神霄派的道袍,眼裡噙著一包淚,心想這事兒真不怪他,他的道理沒有錯啊!

他的道理當然沒有錯,誰讓官家修道修瘋了呢?

其實這一點來說,趙鹿鳴也有點同情這位都頭,換任何正常人來,都會認同他所說道理的。

可惜皇帝是規則製訂者,那皇帝腦子進了點奇奇怪怪的東西,訂了這麼奇奇怪怪的規則,大家也隻能順著規則來。

當然,就算你事事都努力順著規則來,這個規則類怪談遊戲也會時不時給你來點新東西。

比如說就在花蝴蝶兼任了白鹿營的教頭,穿著道袍努力教這些笨蛋新兵如何眼看旗幟,耳聽金鼓的第三日,有個士兵就跑來找高三果了。

家裡說,他母親染了重病,他很想回去看望。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現在又沒打仗,給個假條是不難的,但這個士兵又提出了一個請求:

他想求一張靈應宮的符。

本來這個請求是有點過分的,因為尋常道觀想求一張符那也得給點香火錢,何況靈應宮是朝真帝姬清修之所,哪能隨便給人寫符呢?

但這個士兵腦子裡沒有那麼多人情世故,他原本就是一個愚魯蠢笨的人,他家也從來沒有富足到能給得起任何道觀香火錢的程度——事實上,他家並不是求醫問藥無果後才來求靈應宮的符,窮苦人家,壓根就沒錢買藥。

他趴在地上,抱著高三果的腿,流著眼淚苦苦哀求,“若是阿母能沾染一絲靈應宮的仙氣,說不準就能好起來!”

高三果雖說努力背了些亂七八糟的道家經籍,但骨子裡畢竟是個信佛的北方人,一個沒忍住就問:“若是不成呢?”

這個士兵就努力又磕了一個頭,“就算救不得阿母生路,這可是靈應宮的符!她便是去了地府,身上有這張符,閻王也能高看她三分!”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直接給高三果的腦子乾短路,一臉恍惚地回來找充滿靈氣,能消百業,能治百病的帝姬了。

帝姬聽完,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貌,隻淡淡地應了一聲。

“他可誠心麼?”

“他像是個誠心的!”高三果比比劃劃,“腦門上磕出那麼大個血包!”

“唔,這人在營中,可有什麼能耐麼?”

高三果也開始思考,“這群人都笨得緊呢!又畏畏怯怯的,也不見有什麼能耐……哦!有是有的!他這人腿腳好,跑得快!”

帝姬緩緩抬眼,那雙冰一樣超凡脫俗的眸子向上望了一望,“我受玉清真人之封,入山清修,原不當理俗世之事……”

身邊的佩蘭就困惑地眨眨眼,心想俗世之事帝姬也沒少管,而且就像個瘋狂轉動的陀螺似的,一天也沒消停過,怎麼就

突然超凡脫俗了?

但帝姬還在繼續往下說:“然而病則致其憂,此孝子也,我非草木,豈能無情?”

高三果驚喜,“帝姬要給他符麼?”

她輕輕地點一點頭,“你令他雙足係了沙袋,在演武場跑個十裡,若是能跑下來,我就賜一道靈符與他。”

讓一個可憐的心急如焚的士兵負重跑五公裡,對他母親的病情能起到的正面作用到底有多少,這道題已經超出了科學範圍。

科學不能解,所以在高三果跑回去監督士兵負重五公裡時,趙鹿鳴抽空去了一趟前殿,找她的小堂妹冷靜冷靜,看看堂妹能有什麼辦法。

畢竟趙鹿鳴所走的這條路,早晚是要超出科學範圍的,現在隻是牛刀小試而已。

有什麼辦法嗎?她想。

寫符這事兒,她是會的,她在寶籙宮這些年,彆的沒學會,怎麼引五雷之力進符籙她是學會了的。

……但問題是“五雷之力”這種唯心東西不能拿來治病啊!她再怎麼寫,這東西燒成水都沒辦法治病的啊!現代的道長們講究的也都是修身養性,誰要是生病了,那肯定是建議去醫院各種高精儀器下看一看,而不會建議喝這東西啊!

她就坐在那裡,對著小堂妹。

小堂妹就站在那裡,對著她。

真奇怪,小堂妹說,你為什麼不去問問彆人呢?你為什麼死不開口呢?彆的事你會請教周圍的人,怎麼這件事你連身邊的人也要騙呢?怎麼你就跑來問我了呢?

過了一會兒,小堂妹忽然恍然大悟了。

你真是個孤家寡人,她說,關係到身份之事,你誰也不信,你是死也要將這個名頭頂在頭頂,絕不讓它落下來的。

她忽然就站起身,惱羞成怒似的,剛要走開,想想又坐下了。

你真是個天生的孤家寡人,小堂妹又重複了一遍,你寧可對著一塊石頭說話。

我得領著他們走,她說完,就不言語了。

有女道誦經,有鐘磬遠遠地響一聲,有大殿裡的香飄出來,跟牆外的落葉一起幽幽落在她肩上。

想出辦法了嗎?小堂妹問她,想出讓自己的“靈符”不露破綻的辦法了嗎?

還真想出了一個辦法,她理清了思路,緩緩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她得靜心凝神,念咒除穢,而後再動筆寫符。

靈符被裝在一隻檀木匣子中,在演武場上,眾目睽睽之下,鄭重地交到那個氣喘籲籲的士兵手裡。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聽從軍令,表現優異所獲得的獎賞,而他本人更是熱淚盈眶,抱著匣子哽咽得無法說出任何感謝的話語。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從一張扁擔傳到一輛驢車,再從一隻藤筐傳到一雙草鞋,山民很少會離開自己的村莊,但自有人替他們傳遞外界的消息。

他們說,不得了!那張靈符當真靈應了啊!張小驢他娘,喝了符水,果然精神了許多,到了第二日,竟然就能下地了!

靈應宮的靈符,

不同尋常!

不對!

這不是靈符!這是仙符!

張小驢家的門檻一時間都要被人踏破了,鄉鄰親友都要過來親眼見一見這個神跡?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並且在見過之後,大聲將這個神跡講給他們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聽。

當然,張小驢也不再是原本那個窮苦佃農了,在這些來客的眼中,他已入靈應宮門下,又得了仙符,那四舍五入,他也半步金丹,準備化神了!

那麼面對一個化神期的大佬,該拿出什麼樣的態度?

窮苦親戚沒什麼金貴東西,就拿兩個雞蛋過來,打進滾水裡,端了一碗,熱熱地讓張小驢他娘喝下;富足些的親戚,拎了一隻老母雞過來,殺了熬成雞湯,也熱熱地讓婦人喝下;再等到有求於張小驢的鄉老登門,那手裡還提了一包糖!掰一塊用水煮了,還是熱熱的……

她其實什麼也不必做。

因為靈應宮的“靈符”,足以讓知識貧瘠的山民認作仙丹,並且引起小小的轟動。

覺得稀罕,就一定會有人過來看看,十個人裡隻要有一兩個遵循看望病人的禮儀,拎點東西給病人,就夠續一波命了。

說來有些難聽,但窮苦人得的病,大部分與營養不良和操勞過度有關,所以隻要能吃點營養品,把碳水和蛋白質補一補,就有很大可能好轉。

但她到底還是露了怯,在放張小驢回家的第三天,又派了一個小軍官去他家,當然理由是催他早點回營,但也沒忘記帶點魚乾肉乾之類的……

總之,山民很信這個,信到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就有人特地進城,跪在靈應宮外,祈求符籙驅邪治病。

可是帝姬不能無休無止地給人寫符呀,靈氣是有數的,那就隻能給白鹿營的士兵們——還得是表現好的那部分——寫幾張符!

消息甚至就傳到了山寨裡。

大部分寨民就很心動,甚至有人提議:

“那團練營是必定打不過咱們的,不如下山搶了他們!還能搶幾張仙符回來!”

“我家婦人快生了,”立刻有附和的,“正該燒一碗符水來喝!保她們母子平安!”

還有狗腿些的,“大哥上次被那幾個禁軍的狗賊傷了腿,傷筋動骨,時時還疼著,喝一碗符水豈不就好了?”

原來他們在山裡,吃不飽,穿不暖,還沒有趁手的武器,這都能攻進南鄭城,又擊退廂軍,創下這樣大的事業!現在他們不僅有糧,有布,還有廂軍的武器拿在手裡,這一下子他們可就揚眉吐氣了。

豈止要仙符!他們嘀嘀咕咕,最好是將帝姬也搶進山……不對!請進山!天天畫符!

他們到時候也在山裡建個黃羊宮,他們也跟著修仙,他們也飛升!

這一通花裡胡哨的狂想下來,笑眯眯聽著的大哥“黃羊角”就也心動了,不由自主看向下首處那個清瘦少年。

少年臉沉得跟結了冰似的。

“十二,”黃羊角問,“你怎麼看?”

“依小弟看,”他說,“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