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南鄭城裡點了一把火,那火忽然就連成了一片。
更夫初時見了,是想要上前阻止的,但一見到賊人手裡明晃晃的刀子,立刻撒腿就跑了。
等到睡在屋裡的人跳起來,嚇得亂叫亂跳時,忽然看見門外跑過的人,又趕緊將嘴巴捂上了。
救火麼?救火是很應當救的,普通人家一輩子也隻攢了這麼三間房,若是三世四世都擠在同一個屋簷下,彆人還要誇一句有福氣呢!
現在這福氣須臾就沒了,可至少他們的命還在!這大半夜的,街上鬨哄哄,誰個還來得及打水救火,還是趕緊收拾了細軟躲出去呀!
這邊收拾細軟,剛推開門,那邊有人正好進來。
稱不上富豪人家,可進來的是已經餓了許久的流民,眼睛就綠了。
於是不多的首飾、布匹、糧食、銅錢,都進了人家的口袋裡,再見到一個穿著中衣光腳踩在地上的小娘子,也一並揪了發髻拖走。
小娘子嚇得尖叫起來,父兄想上前搶奪,一把尖刀就捅進了心口裡。
“這樣的顏色,也值得爭搶!”
有小頭目路過見到了,就很是鄙薄,“你們豈不知,那靈應宮裡有數不儘的宮女呢!”
有吃不完的珍饈,穿不儘的綾羅,還有抱都抱不過來的宮女,一個個如花似玉,天仙似的……還有一位帝姬呢!
皇帝的女兒,那自然是絕色中的絕色,至於年紀小,那有什麼要緊,帶回山寨裡將些豬食喂她兩年,不就成了麼!
就在這條大路的儘頭,靈應宮門外那一排被征用來的民房裡,禁軍一個個已經跑了出來。
他們睡得迷迷糊糊,聽了金柝一聲接一聲的,有人甚至沒聽明白那到底是個什麼聲音,還好花蝴蝶都頭就衝進了一間又一間的屋子裡,大聲叱罵著將他們的被子丟開。
可他們睜著眼睛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有賊嗎?有賊去找縣尉呀,縣尉是管捉賊的,與他們什麼相乾呢?他們不過是儀仗隊,除了這座靈應宮,他們什麼也不管呀。
“蠢材!蠢材!”花蝴蝶怒罵道,“賊子奔著靈應宮來了!帝姬有失,咱們一個也活不成!”
他們一瞬間就清醒了過來,當然,恐懼也一瞬間湧了過來。
於是有些舉動就不太得體,比如說禁軍是有甲的,他們也有鐵甲,他們還有武器,但在這個慌慌張張的夜晚裡,不少禁軍穿著那輝煌燦爛的布甲就跑了出去。
他們是直到站在路口,看見遠處有明晃晃的火光,於是架起大斧,彎弓搭箭時,才想到這一點的。有的人直覺就想往後退,有的人腿腳就抖如篩糠,還有人忍不住就開始哭,直哭到花蝴蝶破口大罵,終於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將弓箭向上,齊齊地準備一輪拋射——
至於射死誰?黑燈瞎火奔著靈應宮跑的,管你是誰,今天你也都是賊了!
至於箭雨落下來射死幾個平民?禁軍老爺們不在乎!
這邊的眾賊
立刻就止了腳步。
“隻要咱們一鼓作氣!”外號孫羊角的賊頭嚷道,“他們那些花架子,必不是咱們的對手!”
“大哥說的是!”後面稀稀落落地嚷著。
“咱們跟著大哥!靈應宮必定手到擒來!”
“手到擒來!”
大哥的眉毛就皺得跟盤羊角似的,可火光影影綽綽,誰也看不清他的臉,又有不知趣的人在嚷了:
“大哥先上!”
大哥咬牙切齒,“咱們兄弟一起上!”
“一起上!”大家嚷道。
大家一起邁步,剛邁出一步去,又是一波箭雨下來,最遠的一根就狠狠釘在地上,箭頭紮進土裡,看也看不到——
“大哥先上!”
又有傻子在後面喊了一句,這群弟兄就不由自主地停了腳步,也眼巴巴地看向大哥。
趙鹿鳴是想不到的,但打仗這種事,有的時候就是會稀爛成這個樣子。
要說禁軍一共隻有一百人,分作三面去守靈應宮,那箭雨真是稀稀落落,不成樣子,隻要能一鼓作氣衝過去,就能暴打這群穿著布甲的繡花枕頭。
可賊人誰也沒有這個膽量。
這群作亂的賊子當中,真正的山匪隻有十幾個“黃羊嶺”出來的悍匪,其餘都不過是失了地,一時又確實沒有田契能要回土地的農人。這樣一群流民,平日裡吃飽穿暖已是勉強,奔波這些時日,心氣早已經喪儘,雖說還有滿腔的仇恨怨懟,再要腳步整齊是不能的,想讓他們一鼓作氣衝過箭雨……那也是癡心妄想了。
因為即使是他們這些連山匪都瞧不上的人,也想活命啊!誰想第一個衝進箭雨裡,被射成篩子,再被後面的人踩著屍體衝上去撿了便宜呢?
“大哥先上!”
“弟兄們一起上!”
“還是大哥先上吧!”
有青年傻乎乎地想往前衝,立刻被身邊的壯漢一把拽了回來。
“十二!你可不能犯了傻!”壯漢小聲道,“你沒見著那是找死的去處麼?”
青年就一愣一愣的,“咱們誰都不上前,靈應宮能被咱們看下來麼?”
這道理是講不明白的,因為本就不是同一樁道理。
但大哥在默默地咬牙切齒這一會兒裡,終於自己給自己搭出了一個台階下。
“這滔天的富貴且不忙!城中監牢裡,還有許多同道弟兄,咱們不能忘了他們!”他嚷道,“咱們將獄卒殺了,將監牢裡的人都放出來,再攻下縣府,到時抓了柳景望,南鄭城都是咱們的!”
烏合之眾立刻大喜,“咱們都聽大哥的!”
抓了縣官還是次要,重要的是不去碰靈應宮這硬釘子,還能在去縣府的路上再搶個一路!這就很讓人精神抖擻!
這一夜不消說,縣府也是不能睡的。
所有的人都是慌裡慌張的,柳景望在縣府裡團團轉,一會兒想拔劍衝出去,一會兒又隻恨縣府的牆不夠高,一會兒要獄卒死守
住監牢,一會兒又想乾脆先下手為強,給那些關在牢裡的管事一個個殺了。
天這樣黑,到處都是喊殺聲,到處都是慘叫聲,誰也不知道南鄭城裡來了多少賊,可這樣的大城,怎麼會突然間冒出這麼多賊寇呢?!
可憐的縣令突然蹦了起來。
“靈應宮!他們必是衝著靈應宮的財物去的!”他那張清瘦而符合文官審美的臉上滿是淚水,“我上不能保帝姬平安,下不能護南鄭士庶!我何能立於天地間!我當死國!死國矣——”
縣令拔劍高呼,縣尉和主簿就趕緊抱住,“縣府!縣府何須如此啊!靈應宮無事!”
拔劍高呼的倒黴蛋怒視他倆,“你二人與我一般坐困縣府,你們怎麼知道!”
“自然知道!”縣尉大叫道,“他們若是搶了靈應宮,哪有閒來打縣府,必定安排車馬往城外運去了!運都運不過來!”
“靈應宮有一都的禁軍,縣府難道連這個也忘了嗎?”主簿也勸,“有禁軍坐鎮,帝姬豈會陷於賊手!”
倒黴蛋就逐漸冷靜了下來,突然又激動地站起來,“不錯!廂軍是派了出去,可城中還有禁軍,我這就寫一封手書——”
縣尉和主簿互相對視一眼。
寫一封手書有什麼用呢?禁軍又不聽你的節製,尤其這還不是一般的禁軍,是殿前司的禁軍,人家那個編製叫“班直”,彆說是你一個小小的縣府,宇文時中能不能調動靈應宮這群禁軍都是個迷哪!
但開口勸阻也沒用。
反正現在變成三個倒黴蛋了,隻等著天亮吧。
天快亮了,圍攻縣府的人也漸漸散了去,在藍紫色的晨霧與煙霧裡,相互詢問今夜的戰果。
要說攻打縣府,烏合之眾們也沒有真打下來,但路上確實還是踹開了幾扇房門,搶了些東西的,畢竟現在是秋冬之時,城裡糧多,豬羊也多,再搶幾輛車馬,沉甸甸地馱著走,雖說沒有大富大貴,但也能過個好年了。
比這些財物更好的也有,比如說他們衝進一家一戶裡搶掠時,順手牽出來的婦人。
她們每一個都很年輕,有幾個還頗有顏色,牽回山裡去,可以當戰利品分發,也可以當奴隸關在寨子裡,她們還是勞力,隻要打個幾頓,打服之後給點殘羹剩飯,就能洗衣做飯紡線織布,養活自己的同時,還能養活他們的孩子,多麼便當!
他們拖拽著這些與他們同樣長著兩隻手,兩隻腳的戰利品,像拖拽一頭頭牲口一樣,在哭聲震天中得意洋洋地向著城門走去。
他們什麼也沒有聽到。
縣府的差役在慶幸中癱坐,大戶人家還在驚慌失措地往門板前堆上一包包的土石,渡口那一間間民房裡,幾個押官和隊頭喝多了酒,摟著相好的婦人好夢正酣。
太陽還沒升起,可趙鹿鳴突然醒了過來。
有門閂落下的沉重聲音,靈應宮的大門忽然就推開了,像是卷起一陣夜風,驚散了晨霧裡窸窸窣窣的響動。
禁軍都頭王繼業轉過身,無比驚詫地看著站在靈應宮門前的那個人。
帝姬站在那裡,光著腳,披著頭發,神情悲傷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來,可聲音卻又冷又透:
“我聽到了許多婦人的哭聲,”她說,“你們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