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曹爺爺(1 / 1)

她走出昆玉殿,下了台階,不會自己往外走,而是要被內侍引著出晨暉門。

來時是個不起眼的年輕內侍,腳步輕快,去時卻很讓她奇怪地多看了一眼:是個老內侍。

身上那件內侍的灰袍子已經洗得發皺發白,束發的襆頭也開了線,整個人看著可憐極了。

但他的臉比他穿的還要可憐!司馬懿要是有這麼一張臉,他都不用裝病就能詐了曹爽!

所以這就很不人道了。

通常這種活是由年輕內侍來做的,一來他們年輕,腿腳輕快,不會耽誤事,二來也算是給老人的體面。

老內侍被派來乾這個就有點奇怪了,尤其這個人腿腳不太好,尤其他穿得也不體面。

她走一步,他得走兩步。

她再走一步,他不僅走兩步,還晃晃悠悠,那個乾瘦的身子像是隨時要栽在地上似的。

帝姬有了一些不太好的聯想。

比如說爹爹賜了她錢帛,可還沒發到她手裡!要是這老爺子“啪嘰!”一聲摔在地上!接下來醫藥費怎麼辦!

她的錢!她的錢!她心裡好像有個小人一蹦三尺高地大吵大叫!冒青煙!

老內侍看了她一眼,“老奴朽邁不堪,令帝姬不快,老奴這就去請高班換一位年輕黃門,送帝姬出宮。”

她再看看他,還是感覺很詫異,不明白到底什麼人把這麼垂垂老矣的往皇帝身邊送,這是故意給官家添堵呢?

“沒事,沒事,”她放慢了腳步,“正好我也是頭一次來延福宮,走慢些正可以看看風景,不打緊的。”

老內侍就露出沒牙的嘴,衝她很謙卑地笑笑。

園子裡依舊是一派富貴衝天的氣焰,遠近亭台樓閣都像是畫出來的,她走一走,時不時就被什麼東西閃一下,再仔細看一眼,哦,是寶石,是珍珠,是琉璃,是金銀,是什麼不值錢的玩意兒啊,都當了裝飾材料往宮殿上鑲嵌。

她很不讚同地撇撇嘴,轉頭再看一眼老內侍,老內侍還是弓著身,低著頭,慢慢地挪動腳步。

這麼大年紀不讓人家退休養老在家抱孫子——彆說太監沒孫子!太監的孫子才多呢!就像她剛乾下去的那位王相公!人家就認梁師成是他爹!真真兒的親爹!那王相公兒孫就是梁師成的兒孫,這絕對是中肯的,正確的,客觀的,一點也不刻薄的!

她看了一會兒萬惡的封建王朝罪證與勞動人民的汗水結晶,又在心裡講了一會兒單口相聲,眼瞅著晨暉門就要到了。

白日裡,宮門是開著的,內外都有侍衛站崗,還有內侍在外面站著,不知道等個誰。

“晨暉門到啦,”她說,“老人家不必送了,太陽曬,回去歇著吧。”

老內侍擺擺手,“帝姬體恤老奴,是帝姬仁德,老奴卻不能因帝姬的恩典而倚老賣老。”

說著這兩句話,老內侍居然還賣力地多走了兩步,這就到宮門口了。

在外面曬太陽的小內侍看到她,一路小跑過來迎,“帝姬,官家有旨。”

她懵了,“啊?”

小內侍笑眯眯地指著她身後那個雞皮鶴發的老太監:“官家差內侍曹福隨侍帝姬左右,同去興元府。”

她更懵了,轉過再看看這個老頭兒,還是一口氣不多,隨時準備碰瓷的模樣,顫顫巍巍地準備跪下給她行個大禮。

這要是一跪可能就起不來了啊!她嚇得趕緊給他扶起來了!

“這樣的老人家,山高路遠怎麼受得住!”她說,“爹爹不能換一個嗎?”

“不能換,”小內侍笑道,“阿翁年歲大了,由孫兒來替你給帝姬行個大禮吧!”

年輕就是好!小內侍手腳利落,撲通一下就五體投地了!

……不對!她就知道,太監也是有孫子的!

她的車雖然不及禦車氣派,卻也頗寬大,但曹爺爺態度堅定,隻跟車夫排排坐,堅決不與帝姬同車。

兩個女童的神情就有點恍惚。

她偷偷去鉤簾子往外看,發現三個騎在騾子上的小朋友也都是一臉恍惚。

畢竟來了一個她們全體年齡疊羅漢也不一定能勝得過的鬥宗強者,那大家肯定都感到恐怖如斯。

這麼大的歲數,被流放去蜀中,這是什麼人間疾苦。

但是女童的嘴巴都閉得很嚴,誰也不出聲,更沒有安慰他一句。

她此時也是如此。

皇宮不是個好相與的地方,寶籙宮也是如此,大家小小年紀都養成了謹言慎行的性情,什麼話能說出口,什麼話不能說出口,心裡總要有數。況且看那個小內侍對曹福那樣恭敬,想來他也不是什麼隨便的小角色。

那一個並不隨便的角色,穿了一身寒酸的衣飾出來碰瓷,這就很不尋常了。

所以彆亂說話!實在憋得受不了,去和小黃鴨說吧!

隻有三個在家不說嬌生慣養,至少在父母羽翼下成長的小男孩有點碎嘴:

“老丈……”

這是阿二王破石開的口,立刻被阿大趙儼給打斷了。

“你這稱呼當真失禮!”

阿二就有些訥訥,“大哥,你說怎麼來?”

這麼快就排輩分了!

大哥就開口了,“老中貴人!”

三個坐在車裡的小姑娘就開始瘋狂抖動肩膀。

中貴人,內官之幸貴者,簡而言之就是得到皇帝恩寵的宦官。宮外的人見了宦官,恭維地稱一句“中貴人”,就像見到做生意的就喊老板,見到醫生就“老師”“教授”,對不對無所謂,要的是讓對方心裡熨帖。

但是老中貴人,這個聽起來就很奇幻了!

小姑娘捂嘴笑了一會兒,聽著老中貴人和三個傻小子開始聊天。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老中貴人的信息他們一個也沒套出來,倒是他們仨姓甚名誰郡望何處父祖有何官職都被抖了個乾淨,就這老中貴人還在誇他們仨“機警”、“早慧”、“小郎君氣格英偉,來日必成大器呀!”

她沒忍住,又挑開簾子看看,傻小子三哥一臉驚喜地轉過頭,像是向她報喜似的,“老中貴人真是個好人!”

她趕緊又給簾子放下。

車子走得很慢,周圍的煙火氣漸漸上來了。

老中貴人在前面忽然就發聲了,“帝姬可要下車走走?”

下車走走!

她有些緊張,看看兩側的女童,又挑開簾子往外看一眼。

她的車停在橋頭!違規停車!不知道後面有沒有車,但是也沒有按喇叭催她!

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橋上有好多人!有人直接在橋上擺攤,有人蹲在攤前比比劃劃,有人一走一過,指指點點,還有人手裡拿著,嘴裡塞著,趴在橋上往下看,橋下有船經過,船上也有人!

橋上橋下,好多頭頂綠油油的人!

“這個橋……”她有點激動,組織了一下語言,“我們的車子能過去嗎?”

“龍津橋上擺攤的雖多,”曹爺爺說,“但也是能走得通的,隻是要慢些。”

“來時沒走這條路。”她說。

“帝姬想看看汴京城,”曹爺爺說,“來這裡很恰當。”

看點什麼呢?她下了車,立刻有許多目光看了過來,那些頭頂綠油油的婦孺好奇地看她這個穿著道袍的小姑娘,竟然從這樣氣派的車子上下來,竟然還有十幾個騎士護衛。

可有什麼值得護衛的呢?汴京城裡四處亂跑的小道童可太多啦!男女都不稀罕!有推著小推車的小販見她站在那,眼睛滴溜溜亂轉,立刻遞上了三片裁剪成小兔子形狀的楸葉:仙童!仙童!小人的楸葉最新鮮!裁剪最精當!一個隻要三文錢,三片更便宜!隻要十文錢!

仙童就不受控製地轉頭去看向自己身邊的女童,“季蘭……不對!”

她憤怒地又轉回頭,“你這賬怎麼算的!”

曹爺爺慢吞吞地走過來,掏出布袋,“雖有些小算盤,可裁剪得倒精巧,也值這個價。”

他掏錢的動作被帝姬阻擋了一下。

“帝姬勿憂,”老內侍拿著錢袋朝她晃晃,裡面有些叮叮當當,比銅錢更優美悅耳的聲音就鑽出來,“這是帝姬的錢。”

就在那一瞬間,幸福突然充盈了她的胸膛。

“那再來點吧?”她說,“大家都分點,對了,我不要這個小兔子的,有小鹿的嗎?還有那個!那個是玉蘭花的形狀嗎?也來兩片吧?季蘭佩蘭你們倆各來一片,是是是好好好,還有你們三位小朋友……不是,我是說你們三位小郎君,還有幾位班直……”

小販激動極了,“仙童!小人給仙童最低價!這次是真心實意的!”

她頭上頂著綠油油的葉子,走過龍津橋。夜色還沒有降臨,可是已經有許多攤位擺了出來。

這一路什麼都有,尤其是現在,夏天的攤位還沒完全撤下,那些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兒、生淹水木瓜、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荔枝膏、廣芥瓜兒、鹹菜、杏片、梅子薑、萵苣筍都還買得到,可是天冷時才有現烤現賣的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煎夾子、豬臟之類也都被擺了出來。

她吃了十幾年的清淡食品,不敢暴飲暴食,買了點梅子薑,用紙包著,抱在懷裡,心裡感覺很熨帖。有侍衛被迫跟著她溜達,也買些小吃給家裡人帶回去,不過比她更會買。他們說,帝姬可不要被那些外觀漂亮的攤子騙了,他們知道誰家最好吃!比如說這兩日的棗子很好,可以買些,但吃正餐,要去潘家酒樓,要吃油餅,朱家橋有一家是極出名的,還有那些門前掛了彩樓,五彩繽紛的都是高級酒樓哇!除了吃喝外,還有許多來賣唱的,你儘可以邊吃邊聽——

說得嗨了,有人“啪!”地打了他一下,侍衛趕緊住嘴了。

兩人一起去看帝姬。

帝姬似乎恍然無所察覺。

她站在她不知道的街上,看著她不認識的人,熱熱鬨鬨地走過,他們都很忙碌,心裡無論是憂愁還是快樂,總是被塞得滿滿的。他們的憂愁來自現下,但明日未必不會有所轉機,而那快樂也隻在當下,但來日總是更值得期待的。

且飲且歌,且停下腳步,看一日滿城楸葉紛繁。

隻有她一個,站在來日斷壁殘垣的汴梁城中,望著昨日富麗繁華的殘影。

“她要走了,所以才那樣不舍嗎?”

有小男孩在竊竊私語。

“她總會回來的。”

女童回過頭,瞪了他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