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孩子,老大是趙儼,當然他排行第四,所以也可以稱之為趙四;
老二王破石,在家排行就比較小了,排老十,所以也可以稱之為王十;
老三劉尚,在家排行就更靠後了,排十七,所以也可以稱之為劉十七;
老二老三是趙良嗣姻親家的孩子——所謂姻親,也都是他這一輩,或者是父母那輩的,都是給耶律家打過工的河北人。隻不過那兩家沒有趙良嗣的功績,想上朝背鍋也不可得,隻能一聽說趙良嗣準備安排自己兒子去修道,另外兩家立刻給兒子洗刷乾淨,忙忙地送過來。
之所以他們三個同歲但排行差了這麼多,主要是因為趙良嗣原姓馬,他這姓是投奔大宋之後官家賜的,隻賜給了他和他的兒子們,因此隻能單獨排行。
了解到這裡時,趙鹿鳴內心就止不住的吐槽,那要是全族跟著一起改姓,是不是會引發“你也配姓趙”的攻訐?
當然,就算趙良嗣沒乾那麼膽大包天的事,處境也好不到哪去,不然山高路遠,夫人在家裡嚎啕了一場又一場,他何必狠心給兒子發配興元府呢?
趙良嗣的態度很誠懇,兒子不是長子,隻是一個沒太多期望的幼子,送到帝姬這裡往高了說算是投資,期待有朝一日帝姬有所作為時能拉這不成器的娃子一把,也沾沾光;往低了說現在宋金關係雖說還湊合,誰知道將來怎麼著呢?萬一真出了大事,他這當初保媒拉纖的難保不被拉出去成了大家的出氣筒,附贈一個夷三族。那現在送一個兒子出去修道,也能保證他家血脈不絕哇!
他的長子已經在汴京城攀了一門好親,據說是小蔡相公妻舅的閨女,四舍五入也算是攀上了兩位蔡相公。雖說當爹的罷了官,但兒子還有個小官掛在身上,一家子忍氣吞聲也還有點盼頭,不可能全家打包都跟著帝姬逃難去,這一點她倒是很明白,也不願意多問。
但她聽完這絮絮叨叨的一堆解釋後,很想要問一問的是:“趙公何以畏金如虎?”
這長得很粗獷的大漢就綠著臉不說話,半晌才難看地一笑,“在下原非宋民,今得歸漢土,受恩過甚,常心懷戒懼,倒叫帝姬見笑了。”
他確實是怕的,但不說。
有了這個概念後,她就放心多了。
因為趙良嗣在汴京城,實在是個異類。
宋徽宗不是個好皇帝,這放到後世是沒什麼疑問的,但在此時,宣和五年,就在汴京城裡,百姓們也是這麼想的嗎?
當然不是啊!
如今的大宋,國泰民安,富庶豐饒這些話都不必講了,關鍵是舊日裡那個可惡的北方鄰居被合力打死了!被鄰居搶去的地,而今終於又回歸自己家了,這豈不是最值得慶賀的事嗎!
自五月間燕雲回歸大宋以來,朝野上下,市井民間,都是一副揚眉吐氣之相。
前番二郎神生辰節,汴梁街頭各色社火百戲表演全開,大家是非要好好樂一樂的,馬上八月十五中秋節又快到了,聽外面有消息傳來,說金主是快要咽氣了的,那更要樂一樂呀!
替自己樂,也替自己沒見到燕雲收複的祖先們樂,反正這個日子,真的是太有滋有味啦!
趙鹿鳴每次離開寶籙宮,坐在車裡,奔著艮嶽,或是大內去時,身邊雖有護衛,卻沒有儀仗,也沒有開道的規格。
不好的一點是,容易堵車;好的一點是,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汴京城是什麼樣的。
哪怕她坐在車裡,車簾子都放得嚴嚴實實。
首先是外面的氣味。
這世上的道家分了許多派,可沒有一派是放縱著肚皮,隨意大吃大喝的,脂肪自然是要戒了的,可蛋白質也很可惡,難道不能一起戒了嗎?
還有碳水,碳水是什麼罪惡的東西!那些得道成仙,登雲飛升的仙人哪一個不是戒五穀,飲風露?辟穀!辟穀!實在不能辟穀,吃幾粒米也就罷了,不能貪食呀!
趙鹿鳴懷疑辟穀的道士們都是睡覺後在被窩裡吃東西的,不然這不科學。當然寶籙宮也不敢讓她辟穀,隻是吃得清淡,再清淡些,那些有滋有味容易上癮的東西都戒掉罷了。
她聞到的是寶籙宮特有的金石、木器、香料的味兒,年複一年,聞得好像鼻子快要分辨不出彆的什麼氣息,突然之間,這樣一個小公主坐在車裡,走過兩邊全是酒樓飯舍,飲食果子,各色雜賣的街。
那刺激就來了。
皇宮的宣德門前是禦街,擺了黑紅幾排杈子,不令商賈在此經營擺攤,但除卻禦道外,汴梁似乎處處都有各色香氣。哪怕你將簾子放下,一眼也不看,一句也不聽,那些花紅柳綠和鶯歌燕舞鑽不進你的腦海裡,至少還有這些絲絲縷縷的香氣鑽隙迂回飄進車簾。
像是各色水果被切了剁了,打成泥,拌了奶,加上頭一份兒的蜜糖,跟旁邊賣點心饅頭的,賣炙肉乾脯的,還有烤雞、醃蟹、炙羊肉,鬨哄哄,熱騰騰,一起飄飄灑灑,湊著這時節的熱鬨,鑽進鼻子裡,她就遭老罪了!
那並不是隻有富人才吃得起的金貴食物,普通市民也會有懶得做飯,又或者是家中來了位客人,而主婦對自己手藝沒信心的時候,她也會從褡褳裡翻出幾個錢,出門去買兩份灌腸狐狸肉,再加一包香糖果子揣起來,帶回家給小娃子們甜甜嘴。
三更方儘,五更又開張,四更天裡想喝點熱湯熱水,那也依舊能在街上買得到哇!
光靠聞,她已經隱隱勾勒出這個北宋首都的輪廓。
京城裡的百姓過得很好,並不貧苦,更不恐懼,他們的安全感來源於繁忙且富足的生活,來源於日常所見所聞的一切,相公們每日裡忙什麼呀?忙著寫詩、作賦、喝喝酒;官家每日裡忙什麼呀?畫畫、修真、鑽地道。
既然貴人們都過得優哉遊哉的,百姓們又怎麼會怕呢?
反過來貴人們在汴京城裡走一圈,看看這富貴升平的氣象,看看百姓懷裡抱著的稚童也能穿上不打補丁的衣服,吃著美味的糖果,他們的統治穩如磐石,又怎麼會擔心遠在千裡之外的金人呢?
這就完成了一個詭異的邏輯閉環,其中不合理處甚多,但閉環內的人居然都無所察覺,誰要是想把這個環砸開,裡面的人非跳出來抽他個大耳光不可。
趙良嗣因此閉嘴了,但他仍然是難得的對北面比較了解的人,她將這一點悄悄記下。
車輪滾滾,在石板路上吱吱呀呀。
帝姬受了封賞,還得去謝恩,之所以拖了兩日,是因為她得先謝官家的真身——玉清元始天尊。在一些她這幾年的道教學習中勉強能搞懂,以及一些搞也搞不懂的儀式之後,轉過天,再去宮中謝恩。
幾個孩子跟著她修道的事她也得跟宮中報備一下,不過問題應該不大。朝中現在經過了一場驚濤駭浪,所有人都有點驚弓之鳥,尤其是太子和鄆王,不知道官家還開不開大,怎麼開大,那個被發配出京的小公主帶上幾個孩子一起去流浪,實在不是他們關心的事。
她就這麼平平靜靜地坐在車裡,依舊是女童陪著,但不同的是,車外除了衛士外,還有那三個小娃子。
他們也要習慣一下跟著公主的節奏生活,並且力所能及做點事。考慮到他們雖然誰也沒束發,但個頭已經很超標,每個人騎了一匹氣派的騾子,也跟在帝姬的車子旁。
“快立秋了!”一個孩子嚷了一句。
她在車內就問,“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女童悄悄掀起一點簾子往外看一看,了然地一笑,“帝姬,滿大街賣楸葉呢。”
汴京城似乎時時都在過節。
二郎神的生辰過完就是七夕,七夕過完又有中元節,一個不小心立了秋,街上的婦人和稚童就要買了楸樹葉子來,剪裁成各種樣式戴在頭上,說是很吉祥,能保小兒不生瘡。
“楸葉黃了嗎?”她想了一會兒,小心地問。
“還不曾,”車外的孩子接了話,“綠油油一片頂在頭上,可好看啦!”
他剛說完這句,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車夫的鞭子在半空中打了個響,馬蹄也跟著加快了步子。
“去問問,”她說,“出了什麼事?”
女童靠著車門,問了兩句後轉過頭,“回帝姬,隻是個河北蠻子罷了,不知怎的被放進城,正同路邊的人聒噪呢。”
河北已經不剩許多人了,但這事兒汴京城裡沒多少人知道。
這座城池這樣繁華富麗,哪怕是一個守城門的小吏也很有榮譽感,不願意那些饑渴困頓,落魄邋遢的人臟了這城的地,也不願他們的哭泣與哀鳴落進城中百姓的耳中。
所以李二是如何連蒙帶唬,將一家老小送進城的,這算是個奇跡。再考慮到那麼多燕雲的百姓,十家也未必有一家能活著渡河,來到大宋的皇城之下,這份運氣就更加值得慶祝了。
隻是進城以後,他的運氣似乎暫時用完了。
他的錢財想買下一個小院是不夠的,但他不知道,他竟昏頭漲腦受了中人的騙,將自己所剩不多的錢帛都送了出去,住了還不到三個月,就被人打了出來!那時他才知道他簽的文書是有詐的!
他隻是要討一個公道而已!那個中人明明是住在這一條街上!
有無數拳頭落在他身上,砸進肉裡,他的記憶就不由自主開始混亂起來,像是想起了不久以前,或是很久以前,他一家還像個人似的生活。
河北的土地那樣肥沃,物產那樣豐饒,那真是個好地方,他混沌地想,他真是不該逃離故鄉的。
可那裡已經沒有人了。
拳頭忽而停了,有人在說些什麼,說完之後,立刻有幾隻手將他拉了起來,還有人親親熱熱地在他身上拍拍打打。
他的眼前一陣似一陣地黑,可這個機靈的漢子有種出色的直覺,他覺得,他的好運來了。
果然在他兩耳嗡嗡的轟鳴聲散去後,他聽到一個女童在說:
“朝真帝姬說,燕雲歸附之百姓,亦是大宋百姓,不可欺了他去。”
那一群潑皮諾諾地應了,忽然又有人塞給他一個小小的,堅硬的東西。
“這點錢你拿著,”小姑娘又說,“帝姬說了,你若尋不到個出路,便去光祿大夫趙公府上,他家在龍津橋往北,你隻要告訴他帝姬救了你,他自然替你尋個活做。”
李二握在手裡,氣也喘不勻,聲也不敢出,隻是利落地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若有來日,”他說,“小人必結草銜環,報答帝姬的恩德。”
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帝姬的車駕已經走遠了,隻留下周圍的議論紛紛。
他們都在說那位帝姬出生時的異象,早慧的言行,以及被昭告天下的神仙血統。
——那應該是一位吸風飲露,不染俗塵,仙人一般的帝姬,他們如此確信。
仙人一般的帝姬坐在車裡,聽著車外三個河北來的小男孩嘰嘰喳喳。
帝姬替河北人出頭!好開心!好解氣呀!可惜不能上去打那幾個潑皮一頓!等他們長大的!
車裡很安靜,兩個女童坐得端端正正的,中間的帝姬坐得更端正了。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已經心理建設完畢,終於可以向下車給錢的那個女童開口了:
“你給了他多少錢,且先記著,”她臊眉耷眼地說,“等我拿到錢了,我必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