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第十章 快看!嶽飛!(1 / 1)

山已經綠了。

北山平緩, 一片被開墾過又荒廢掉的梯田長出了一尺高的野草,野草間又生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花。

南山陡峭,山石嶙峋間卻還有小樹頑強地冒出頭, 晃一晃綠油油的枝葉。

若是來此遊玩, 一定要讚一句這山穀的春天幽靜又美麗。

但現在慌慌忙忙逃進山穀的人就沒那個心情去細看兩山的美。

他們甚至連兩邊的山都無暇去看,一心一意隻想往前跑,還是嶽飛策馬趕在他們最前面,勒令他們停住了腳步。

“你們跑得過人家的騎兵嗎?”他高聲訓斥了一句。

下一句就應當是告訴他們這是絕境,要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和意誌, 兵書上差不多都這麼說的。

嶽飛差一點也要說出口了。

那些對於流民而言很少聽得到,但讀書人差不多都學過,因此張口就來的慷慨陳詞。

金人的兵馬很快就要到了,他要講他的部署,講這一仗對於所有人的意義,都得抓緊時間。

嶽飛注視著他這支一百多人的隊伍。

山地戰複雜又簡單,說來說去都是占據製高點, 但製高點不是取勝的唯一要素,否則馬謖為什麼沒有進武廟呢?

北山更高些, 但山勢平緩,他們是很容易跑上去, 居高臨下,勢如破竹, 金人也不是外行人, 人家可能沒讀過兵書,但人家會攻堅,會爬坡, 到時人家一手盾一手刀衝上來,就這些戰爭學尚未入門的新兵,拿什麼去和金兵白刃戰?

南山山石陡峭,想爬上去就很不容易,須得雙手。但隻要上去了,就有離地三四丈高的一段安全距離,進可攻,退可守。金人想爬,雙手往上爬,那是準備用腦殼接頭頂的矢石嗎?

但南山地形陡峭,他下令,士兵就聽嗎?

他已經看過兩邊的地勢了,現在他需要再看一眼他們的眼睛。

一張張黝黑的,蠟黃的,慘白的臉,一雙雙迷茫的,驚恐的眼睛。

嶽飛心裡默默歎了一口氣。

新兵們幾乎已經嚇破了膽,他們的心裡什麼都裝不進去。

就在那個瞬間,嶽飛第二次改變了主意。

所有人都在緊張地注視著這個年輕的指揮官,並且隨時準備在他發布一條可能讓他們送命的命令前四散逃走。

但指揮官他!他圖窮匕見,原形畢露了!

他跳下馬,奔著南山腳下一塊角度頗有些陡峭的山石衝了過去,背著武器,手腳並用地開始爬山!

“這邊路難走,我先替你們試試!”

這話說得很蹊蹺,卻突然戳中了新兵們心中最恐懼的一點!

這邊的路難走,那不就是說金人爬不上來嗎?那不就是說最容易保命嗎?

保命!保命!保命!

士兵們忽然什麼都不顧了,蜂擁著就往上爬!

這一下就又給那幾個帶回來的婦人孩子扔在了山路上。

她們依舊是不出聲的,隻是抱緊了自己的孩子,茫然地四處看,也想要找一處可以將自己藏起來的老鼠洞,仿佛她們打從生下來就是一隻隻老鼠,她們的孩子也是如此。隻有那最寒冷陰暗的洞穴才會矜持地展開臂膀,允許這些驚恐的老鼠在裡面躲一躲。

可忽然有人從山石上跳了下來,穩穩地站在她們面前。

“我的人上去了,”他額頭上有些汗,身上自然也有汗水的味道,整個人就顯得熱氣騰騰的,他展開臂膀,聲音像是透出了明亮的光,“阿嫂,我幫你將娃子送上去,再拉你上去,可好?”

那婦人愣愣地看著他,囁嚅著還是說不出話,可卻老老實實地將孩子遞給了他,親眼看著山石上爬了一半的人停下來,一邊操著相州話發牢騷,一邊騰出手去接娃子。

她自己也被人拖拽著送上了山石,那手法是有些粗暴的,她的手臂被山石擦出了一條傷痕,腳踩在石頭上沒踩穩,還狠狠地扭了一下,可都頭的那幾個兄弟也沒空搭理她,就那麼將她丟在一旁,繼續忙著去拽其他人上來。

人都爬上去了,有押官就喊了起來,要這些在山間的士兵站好,將自己的弓箭拿出來,彎弓搭箭!向著下面預備好!

婦人抱著孩子,感覺渾身都在火辣辣的疼,可這種疼又像是熱烘烘的溫度,將她圍了起來。

她依舊是一聲也不吭,躲在一塊山石後面,一邊摸著孩子的頭發,一邊心裡久違地念起了佛。

嶽飛在山路上,重新騎上了自己的馬。

他的馬不算很好,但他的兄弟們就隻能將馬車的挽具卸了,騎上騾子跟他站在一起,看起來就更滑稽。

但山道入口處的金人騎兵並沒有笑。

他們遠遠地注視著這支義軍進了山,卻沒有跟進來,而是站在離山路一百多步遠的外面。

“狗賊想什麼呢?”他身邊有人發問。

“他們人不多,”嶽飛說,“因此斥候不敢輕舉妄動,生怕進了一箭之距。”

“這麼遠?”

嶽飛向兩側看了看,“咱們山上若是有伏兵,就是這麼遠。”

他停了停,站在山穀下,高聲道,“你們且埋伏著!我持旗往北山去,你們見到他揮動旗幟,就一起向著北山放箭!”

山上有人應“是!”有人應“諾!”,有人應“小人知道啦!”,有人還在問,“都頭,哪是北?!”

嶽飛就飛快地答,“你們對面山坡就是北!”

金人那邊的謀克也跑過來了,見了山道上扔著的破馬車,還有山道後面鬼鬼祟祟的那幾個騎著騾子的宋兵,就忍不住笑。

“這豈不是胡鬨?”他說,“你們持盾向前,看他怎的!”

義勝軍應了一聲,取了背後的盾擋在頭頂,就小心往前走。

“這裡南山低,崎嶇難攀爬,北山高,坡又緩,”一個逃脫的流寇就說,“他們必是上了北山的。”

頂著盾的就往山裡走,隻見著北山鬱鬱蔥蔥的長草,南山嶙峋的山石,聽了這話,自然就再多往北山看一眼——不得了,還有杆旗藏在石頭後面!

第一個機靈鬼喊出來,第二個人就跟著喊,接二連三,其中也有更機靈的人說:“南山也有人!”

但既然兩座山上都有人,金人自然要奔著北山去,搶了北山的製高點,殺了北山上的宋軍,兩山間距最寬處也就一二百步,他們女真的弓手站到了高處,還怕射不絕南山上的小可憐蟲嗎?

觀察是有點不仔細,但這樣的思路也稱得上中規中矩,沒犯什麼太奇葩的錯誤。

“上北山!”

“謀克有令!北山!北山!”

“結陣前進,護住頭頂!”

義勝軍的腳步烏泱泱地奔著北山上去,但也不曾忘記繼續將盾牌頂在臉前,迎接傳說中的,宋軍最有衝擊力的箭矢——

但他們的前方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人,一匹馬,一面旗!

當那面大旗揮舞起來時,他們忽然聽到了來自身後的弓弦聲聲!

有無數支箭矢,一股腦地傾瀉下來!

那些箭矢並不是被很有經驗的弓手射出來的,有些高了,有些低了,可他們居高臨下,不受威脅,一箭射出了區域,下一箭再調整就是。

反正一百個人呢!人人都背著一張弓,箭雨齊下,威勢迫人!隻要一輪下去有七八個人中箭,三輪箭不受阻礙地射出去,那就是義勝軍這邊十分之一的人掛彩啦!

你都掛彩了,軍心還不動搖嗎?!

謀克就大喝了一聲,正要讓勇士們衝上去時,那個騎在馬上揮旗的人忽然將旗往旁邊的石頭縫裡一插,拎著長槍就衝下來了!

馬確實是駑馬,可騎在那人座下,就成了千裡駒!他的長槍到哪裡,哪裡就如割草一般濺起了一蓬蓬的血花!人家身後又有幾個兄弟,提斧子的,揮砍刀的,像是一場血腥的風暴,撕開了義勝軍本就不穩的陣線。

有人死,立刻就有人站不穩了,搬出了看家的本事,扔了武器就往山下跑去。

但也有人扯住了義勝軍士兵,“我的妻兒也死在他們手中!咱們說好了要報仇的!”

回應他的是義勝軍手中的長刀,他沿著山坡滾下去,一路滾到了山底。

婦人依舊是躲在南山的山石後面,忽然就小聲地哭起來。

這場雙方加在一起不足五百人的戰鬥傳到滏陽城時,朝真帝姬前所未有地失態了。

她甚至顧不上穿上她那精美的明光鎧,而是下令征集全城的馬匹,要靈應軍那二百老兵立刻趕赴逢峰去援救嶽飛。

“那嶽飛不過是個無名小卒,帝姬愛才,也不必這般焦急啊……”

儘忠微弱的聲音剛響起,帝姬轉過頭去,“穿雲!”

小內侍一下子就嚇哭了,“奴婢隻是擔心帝姬!奴婢對嶽都頭沒有惡意!”

靈應軍匆匆忙忙地往城外跑,幾十裡路,正好趕上了那邊的義勝軍正準備鳥獸散。

沒有女真人,女真人在驚奇地發現磁縣義軍裡還有這麼一號人物後,早就撤走了。

很不起眼的戰鬥,隻有這個會在逆境裡迅速判斷戰場形勢,又有衝陣勇武的年輕指揮官是值得他們注意的。

夕陽西下,嶽飛帶著這烏泱泱一群人回滏陽城時,就嚇了一跳。

女真人給了他兩箭,一箭他躲過去了,擦著頭皮過去的,另一箭釘在他的手臂上,他先將箭杆給折了,剩下還得等回城之後再醫治。

但他就萬萬沒想到,他回城時,一群人在城外等著,為首的是個少女,穿著件灰道袍,頭上隻有一根木簪,腰間卻係了條墨色的繩子。河北義軍總管宗澤都要站在她身後一步的距離。

這打扮,再加這身份,嶽飛就立刻明白了。

他有些吃驚,但還是快步上前,準備對朝真帝姬行一個跪拜的大禮——

“快將他攔住!”帝姬驚叫了一聲。

嶽飛沒敢抬頭,可他的心砰砰跳著。

帝姬就站在他面前,也是半晌都說不出來一句話。

“今日才見鵬舉真容!”她短促地說完這句話後,忽然轉過身去對宗澤,聲音裡帶上了莫名的哭音,“宗翁,快看!這是嶽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