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四喜這一生,其實都在為一件事奮鬥。——肯定。
因為家中孩子多,他作為家中排行老四的第三個兒子,是最被忽視的那一個。衣服鞋子,穿的是兩個哥哥穿剩下來的。
吃飯,也得長幼有序,先讓爺爺奶奶吃,然後是爸爸媽媽,再輪到大哥、二哥、大姐,然後才是他。
龔四喜心眼很小,從小就愛和哥哥姐姐爭吃的、搶穿的,一不如意就哭,弄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沒一個人喜歡他。
爺爺奶奶最寵愛的,是大哥;父母最離不開的,是二哥、大姐;全家人最憐惜的,是兩個如花似玉的雙胞胎妹妹。
隻有他,爹不親、娘不愛,好在生了一個靈活的腦瓜子,會讀書。
所以,他要讀書,他一定要好好讀書,他隻有在讀書的過程中,才能得到獲得老師、同學的肯定。誰阻擋他讀書的腳步,誰就是他的仇人!
讓他一個人去搶劫殺人,他不敢。於是找來和他一樣看水滸傳入了迷的盧尚武,再拖來傻不楞登的盧富強,三個人入了夥,成立了三刀會,還煞有介事地弄上刺青,將三個人緊緊捆綁在一起。
時機成熟,龔四喜提出立投名狀,殺人證道。
那個雨夜,龔四喜從廚房後方進去,提刀便砍,把所有怨恨都發泄在刀光之中,心中快意無比。不借錢給我?我砍死你!說我愛哭討人嫌?我砍死你!炫耀你家有肉吃?我砍死你!敢用白眼翻我?我砍死你!
盧尚武、盧富強嚇傻了,龔四喜從嬸子手中搶過龔勇(其實是寄居在龔家的祝康,但龔四喜以為是堂弟龔勇)扔給盧尚武,強迫他砍殺六歲小兒。龔四喜走進內屋,拖過龔柔,責令盧富強殺了她。
一切搞定之後,龔四喜揚長而去,趁夜回到小灣村盧富強家,洗去一身的鮮血,一覺睡到大天亮。
龔四喜以為這一切,早已隨著三村拆遷、盧富強的法律死亡而終結,沒想到半路上卻殺出個程咬金,不僅盧富強沒有死,不僅他被警察抓住,不僅他主動交代了罪行……更要命的是,他還留著當年的盟約!
胳膊上的刺青,可以洗去。記憶中的血腥,可以淡忘。
可是這張保存完好的,印著自己指紋、沾染龔大壯一家子鮮血的盟約,卻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消失、損壞!
原本,龔四喜可以負隅頑抗,他可以拒不承
認,他可以等著盧輝那邊的解救,他可以靜待事態的變化。
身為警察,他當然知道,哪怕證據確鑿,他依然可以不承認。
盟約可以是年少無知隨便寫的;指紋可以是年少不懂事,偷偷跑到凶案現場沾了點血按上去的;盧富強殺了人,卻把一切推給他和盧尚武;或者盧富強在凶案現場嚇傻了,以為是他們三個殺的.…總之,隻要他不認,一切都有機會翻盤。
可是,當聽到趙向晚說的話,一想到父親所說的那些話,一直以來孝順、聽話、努力在家族中搏存在感的他忽然感覺一身疲憊。
疲憊到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再動一下。
他是家裡的禍根?他是個黑心腸的警察?
都是四兒的錯,不能怪老大、老二?原來,他這麼努力地表現,換來的依然是父母第一時間的放棄。
龔四喜頹然坐回椅中,從頭到腳一絲力氣都沒有,仿佛自己一生的奮鬥,為了讀書謀劃努力,為了升官殫精竭慮,為了讓父母兄弟在三村灣有面子,拍著胸脯辦下無數違法違規的事…..
全都是個笑話!到頭來,他不過就是個禍根。
趙向晚冷冷地看著他。
這個一開始囂張至極的人,在面對親人的背刺時,像戳破了的氣球一樣,整個人都沒了精神。真是,令人開心啊。
趁你病,要你命。
心理防線全盤崩潰——這麼好的時機,不審問,更待何時?趙向晚問:“1975年3月的雨夜,那個時候你十六歲,你對龔大壯一家做了什麼?”
趙向晚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空傳來。
她的聲音清晰而輕柔,就仿佛老友重聚閒聊,讓龔四喜生不起半分反抗之心。陷入自暴自棄狀態的龔四喜開始講述。
他腦袋耷拉著,聲音也有些甕聲甕氣,但說出來的一字一句,卻宛如另一塊拚圖,將盧富強講述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完美地拚合在了一起。
"為什麼選擇龔大壯一家?""為什麼選擇雨夜?"
"為什麼要在盧富強家裡躲幾天?""為什麼要改名讀書?"
龔四喜一五一十地回答著趙向晚的問題。字字似錐,紮得祝康心在滴血。因為嫉妒;
>因為拒絕借錢給他讀書;多麼可笑的殺人動機!
趙向晚的問話漸漸尖銳: “你知不知道,為三村灣的黃、賭、拐賣窩點撐起一把保護傘,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這些事情,你大哥、二哥也參與其中了,是不是?”
龔四喜慢慢抬起頭,緩緩搖了搖頭: "這些事,我一力承擔了就是,我大哥、二哥生性老實,隻知道跟著吃喝,什麼也不懂。你想知道什麼,你隻管問,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祝康再問: "盧輝呢?"
龔四喜忽然笑了起來,笑容猙獰而殘忍:“他?他是我兄弟,我當派出所所長靠的是他,為三村灣提供保護靠的也是他。這樣的大恩大德,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已是傍晚。
走出審訊室,走廊儘頭的窗外,投射進來西曬的陽光。金桂飄香,四處都彌散著一股甜甜的香氣。
趙向晚站定,眯著眼睛看著走廊儘頭那幾格斜斜的陽光。"你們說,朗朗乾坤,怎麼就有人這麼膽大妄為?"貪汙、腐敗、行賄、受賄、為地下賭場通風報信、為被拐婦女辦理入戶手續……隻有你想不
到的,沒有龔四喜辦不到的。
祝康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氣: "先是因為嫉妒,後是因為貪婪吧。"一開始,殺人是因為嫉妒、不甘;
後來,心中的惡魔被釋放出來,便再也收不回去。藐視法律,踐踏道德,行錯踩錯,越走越遠,越走越偏。
朱飛鵬抬頭挺胸:"不要氣餒,這世上不是還有我們嗎?"有黑暗,就會有光明。有罪惡,就會有正義。有視誓言為廢紙的黑心警察,也有把懲惡揚善深深刻入骨髓的好警察。
趙向晚嘴角漸漸上揚,看著站在辦公室門口等待她的季昭,點了點頭: “對!還有我們。你們餓了沒?我估計咱們有好吃的了。"
親自跟著跑了一趟羅縣,季昭深感刑警艱苦,心疼趙向晚奔波勞累。他雖然隻會幾道家常小菜,但背靠四季大酒店,那裡大廚無數,跑一趟後廚,拎過來兩個大保溫桶,一打開便肉香四溢。
季昭這回學乖了,沒有隻帶趙向晚一人份,而是準備了兩個大保溫桶。重案組八個人,每人都有份。
秋燥清火
,首選冬瓜薏米老鴨湯,湯色清亮,異香撲鼻。還有正當季的蓮藕花生排骨湯,湯底微紅,湯味濃鬱。
從上午到下午,一直在審訊室裡忙碌、在路上奔波的趙向晚、祝康、朱飛鵬三個人喝得最起勁。祝康說:“主要是向晚在說話,她多喝點是應該的。”
朱飛鵬喝得搖頭晃腦: "我雖然說話少,但寫字寫得累死!"
高廣強喝了一口老鴨湯,輕歎一聲: "這回的案子,燒腦啊。"
劉良駒也說: “整個三村灣都爛到根兒去了,這回帶回來的人,沒一個跑得脫。”
高廣強一邊喝湯,一邊看趙向晚交過來的審訊筆錄,歎了一聲: “向晚,你這速度可真快!連最難搞定的龔有霖,你都拿到了他的證詞。"
或許是因為今天真累到了,趙向晚喝完排骨湯,又喝老鴨湯,終於感覺冒煙的喉嚨舒坦了不少。聽到高廣強的話,趙向晚說: “我也沒有想到,龔有霖竟然那麼在意他爸的否定。看到他爸對他的指控之後,心理防線瞬間崩潰。這也,真是巧了。"
原本趙向晚以為最難攻破的龔四喜,沒想到骨子裡竟然是個需要家人肯定的“孩子”?隻能說,再惡的人,也有心理弱點,也有在意的人或事吧。
高廣強微笑,笑容很慈祥: “盧輝那邊呢?有沒有信心?”
趙向晚搖了搖頭,看著碗中剩下的骨頭:“盧輝的母親孫友敏我已經和她打過兩次交道,感覺就是個自私、冰冷到極致的老太太,盧輝恐怕就是像她吧。這一類人是硬骨頭,難啃得很。"
高廣強鼓勵她: "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這一回你已經表現得非常出色了。盧輝就算不認罪,咱們現在也不怕。光是龔有霖提供的行賄罪證,就夠他坐牢的。我們已經派人去他辦公室收集罪證,拘捕令隨後就能簽發,你不用怕,隻管放開手腳去審!"
趙向晚感覺又有了力量。
既然盧輝已經跑不掉了,那她還怕什麼?我們警察隻管破案、收集證據,用什麼罪名起訴、最後判決如何,那是檢察院、法院的事情。
高廣強又看了一眼祝康:“基於回避原則,下一次的審訊你就不要參加了。雖然你現在的身份不是龔勇,但畢竟……"
祝康站起身,大聲道:
“是!”
能夠親眼看到龔大利懺悔、見到龔四喜認罪,祝康那顆憤怒不甘的心已經獲得平靜。他轉過頭,深深地看了趙向晚一眼: “向晚,看你的了。”
趙向晚微微一笑:“要讓盧輝這個人開口認罪,恐怕還得周如蘭上。”
雖然隻是簡單接觸,趙向晚卻發現盧輝對背景深厚的女性,有一種天然的逢迎之姿。不知道這是他入螯所帶來的影響,還是天生如此。
這一場審訊,如果祝康不出場,那不如讓周如蘭試試。
周如蘭剛進重案組沒多久,還有些小矜持。讓她喝湯,她隻倒了一碗排骨湯,慢吞吞地喝著,現在被趙向晚點名,趕緊抬起頭來,吞下嘴裡食物: “向晚,叫我嗎?”
趙向晚笑了: "是叫你。等一下和我一起去審盧輝,敢不敢?"
周如蘭現在膽子也變得大了一些: "行,跟著你,我不怕。"
高廣強看著趙向晚點兵點將,非但不覺得權力受到挑戰,反而樂見其成。他明年上半年就要退休了,把年輕人培養起來,讓他們能夠獨當一面,這就是他的職責。
高廣強開玩笑: "向晚,你還要叫誰和你一起去?"
朱飛鵬舉起手來: “叫我,叫我!”
他今天和趙向晚連審三場,龔大利、孫友敏、龔四喜,龔大利動之以情;孫友敏誘之以利;龔四喜每一個突破心理防線的方法都不一樣,偏偏還精妙無比,讓他看得目眩神迷,恨不得總跟著趙向晚身旁,看她大殺四方。
趙向晚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都是年輕人,鎮不住場子。”
她的目光落在高廣強身上: “老高,你年紀最長,經驗豐富,剛剛又陪他聊了一陣,對他應該有些了解吧?不如你陪我們兩個一起去會會盧輝?"
高廣強自然不會拒絕,笑眯眯地說: "沒問題。"
高廣強補充了一句: "你要是覺得還不夠份量,我還能搬許局一起過去,幫你鎮場子。"
趙向晚: "暫時不用了,我們先去打個前站吧。要是我們搞不定,再讓許局上。"
高廣強哈哈一笑,將碗中熱湯一飲而儘,站起身來: “休息好了嗎?
那我們去會一會盧輝吧。”
市局的審訊室由鐵柵欄分隔成兩個隔間,看著冰冷而肅然。傳喚室卻是裝修溫馨、樸素的小房間,有桌有椅,生活氣息濃厚。
前面幾次審訊都是在審訊室裡進行,大家的心理壓力都挺大。這一回見盧輝,趙向晚決定在傳喚室裡進行。
盧輝正在傳喚裡打盹,坐在一把帶扶手的木椅子上,雙手交叉置於胸前,頭微微低垂,閉目養神。
聽到門口傳來動靜,盧輝這才緩緩抬起頭,睜開眼睛看到進來的三個人,警惕之心頓時就放了下來。
【高、趙、周?市局警察就這三個了?】【老的老、小的小,不足為懼。】
聽到盧輝的心聲,趙向晚低眉斂目,繼續裝菜鳥。
她乖巧地幫高廣強拖來椅子,自己則和周如蘭安靜坐在一旁,取出筆錄本,擰開鋼筆筆帽,開始寫字,
盧輝的目光主要落在周如蘭身上。
周如蘭換上了製服,她本就生得秀麗端正,板著臉的模樣更顯高貴清冷,這讓盧輝的內心更加生出一份仰慕與渴望。
【省廳領導的孩子,果然不一樣。】
【想當年我第一次見到楊巧珍,也是這種感覺。鄉下小子、鉗工學徒,我連頭發絲都配不上她。
可是……最後她還不是一樣乖乖地為我生兒育女?】
高廣強咳嗽兩聲,將盧輝的注意力拉到他身上來。
"盧輝?"
“是我。”
"性彆?"
盧輝笑了笑,看著高廣強,態度溫和地說: “高警官,咱們都是一個係統內的,這些形式能不能直接跳過去?你們放心,我會簽字的。"
高廣強點點頭: "沒問題,那我就直接問了?"
盧輝微微頷首: "行,請問。"
高廣強看著他的眼睛,單刀直入: “你本名盧尚武?母親孫友敏,哥哥盧尚文,蔡旗鄉小灣村人?"
盧輝不像龔有霖,上來就否認自己的過去,而是坦然承認: "是。"
【過去,是抹不掉的,承認了又如何?】
>【之所以改名,一是擔心舊案事發,被人追查;二來也是想擺脫我媽的控製。】【現在既然進來了,瞞是瞞不過的,不如承認。】
這些話裡,趙向晚就記住“擺脫我媽的控製”這幾個字。看來,盧輝與他媽媽孫友敏的關係並不好。
外人眼裡,他們是母慈子孝,隻有親自在審訊室裡與孫友敏過過招的趙向晚,才知道孫友敏有多麼冷血、自私。
——丈夫也好、兒子也罷,孫友敏的心裡隻有她自己。
高廣強繼續問話。"盧富強,你認識嗎?""哪一個?我應該認識嗎?"
"和你同年、同村,小學、初中同學,你住上屋場,他住下屋場的那個盧富強。"“哦,他啊,認識。”
"他現在怎麼樣了,你知道嗎?""不清楚。"
"沒聽村裡人提起過他嗎?"“沒有。”
盧輝的回答,滴水不漏。高廣強不問,他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一般人若是問到這裡,多多少少會回憶過往,感歎幾句,諸如“我從招工進城之後,就沒有見過他”、 “我很少回村,所以沒聽村裡人提起過”之類。
可是盧輝卻謹慎小心,步步為營。
高廣強最大的特點,是耐心。
他沒有計較盧輝的態度,而是繼續問話。"盧富強被抓了。"“哦。”
"他供出一件二十年前的舊案。""二十年前?過了追訴期吧?"不愧是公安係統的領導,一聽到“二十年”這三個字,他的第一反應是追訴期已過。
追訴時效,是指刑事法律規定的,對犯罪分子追究刑事責任的有效期限。犯罪已過追訴時效期限的,不再追究刑事責任。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追訴期為二十年。
從1975年3月到1995年10月,時間已過二十年。
周如蘭是做檔案管理的,對這類法律問題非常熟悉,朗聲道: “如果二十年以後認為必須追訴
的,報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即可。性質特彆惡劣、影響特彆重大的案件,諸如滅門慘案、虐殺案,隻要報上去,都會批。"
>盧輝的眼瞼抽搐了兩下。
【我當然知道這些。】
【法律畢竟被人所掌握,追訴期一過,上下打點一下,以此為理由不審不問,合情合理合法。盧富強一個法律宣告死亡的人,他說些什麼並不重要。】
高廣強讚許地看了周如蘭一眼: "小周說得對,咱們先不糾結追訴期的問題,隻談這個舊案。盧輝同誌,盧富強的口供裡,提到了你的名字,這也是我們請你過來喝茶的原因。"
盧輝這才明白過來。
在趙向晚的有意隱瞞、刻意引導之下,他一直以為是政治鬥爭,以為是新來的副縣長搗鬼,想著最多就是貪汙受賄這些罪名,隻要他死咬不鬆口,除非有了實錘的證據,否則誰也定不了他的罪。等
他一出去,立馬布局下去,迅速把那些政敵們捏死,誰還敢與他爭鋒?
他在羅縣經營這麼多年,老丈人隻有他一個女婿,翁婿二人的勢力早就盤根錯節,搞政治鬥爭他有經驗,根本就不怕。
盧輝看向低頭做筆錄的趙向晚,冷哼一聲: "趙警官,好手段啊。"趙向晚頭也沒有抬一下,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
盧輝眼睛一眯,一直平靜的情緒終於有了一絲波動。【小小三級警司,竟敢無視我的存在!】【從來沒有人,敢這樣鄙視我。】
【就連我的老丈人,退休之後見到我都客客氣氣,她一個小女警,哪來的底氣,敢這麼蔑視我?】
有點意思。
從無視,到鄙視,再到蔑視,層層升級。
天知道,趙向晚隻是沒有抬頭、沒有理睬回應他的諷刺而已。這個盧輝的心理弱點,是不被重視?
高廣強看盧輝對趙向晚的態度有些不對,解釋道:"這和小趙沒有關係。盧富強供認不諱,指認1975年3月與你,龔四喜,三人犯下殺人滅門大案。這一點,你認不認?"
盧輝轉頭看向高廣強,態度很平靜:"盧富強瘋了吧?什麼滅門大案?跟我有什麼關係?"
高廣強: “1975年3月,酒灣村龔大壯一家六口被殺,這麼大的事情你不知道?”盧輝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 "這事啊,我聽說過。"高廣強: “你就沒有多餘的話要”盧輝: “說
什麼?”
高廣強:“說說這個案子啊,當時村民是什麼反應?你們怕不怕?”盧輝淡淡道: "時間太久,我已經忘記了。"
說實話,在盧輝眼裡,負責問話的這個老刑警性格太過溫和,像個面團子一樣。真不知道這樣一個沒有鋒芒的人,是怎麼當上刑警的。還是說年紀大了,快退休了,所以銳氣都磨沒了?
高廣強聽不到盧輝的心聲,但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了輕慢。
高廣強當警察幾十年,什麼樣的目光沒有見過?他的內心毫無波瀾,慢悠悠地從檔案袋裡取出一份封存在證物袋裡的“盟約”。
因為隻隔著一張桌面,隔盧輝看得清清楚楚。這不是原件,這是一份複印件。複印件還是原件,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是在他惡夢裡無數次出現過的罪惡見證。——匆匆撕下的作業本紙,幼稚地寫著三行鉛筆字,末尾摁著三個沾血的指印。
盧輝的眉心開始跳動,感覺到有一張讓他透不過氣來的細密大網籠罩下來。這張網,名為法律。
【這玩意他還留著?】
【蠢貨!過去了二十年的事情,你不說,誰能知道?】【他死就死吧,拖我下水做什麼!】
高廣強終於露出了他的鋒芒: "盧輝,還認得你十六歲的筆跡嗎?還記得你的指紋嗎?還記得這乾涸的血跡,是從哪裡來的嗎?"
盧輝沒有說話,隻是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張紙。
年少無知,以草莽為美。
那個時候的他,還叫盧尚武,被母親管束得喘不上氣來,對母親的憎恨無比強烈。
他幻想著有一片自由的天地,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沒錢了就打家劫舍,天為被、地為床,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當龔四喜來找他,提出組建三刀會,三人結拜為兄弟時,他二話不說就同意了。他甚至還設計了一個三刀會的標誌,幫三個人都紋在胳膊上。
可是,真的提刀殺人,盧尚武害怕了。
他和龔大壯一家六口無冤無仇,隻平時來小灣村玩耍的時候,會聽到龔四喜滿是嫉恨地指著那棟新起的青瓦房說:看到沒?為富不仁!
龔四喜殺紅了眼,把龔勇(其實是表弟祝康)丟到盧尚武
面前,逼他砍人時,他的雙腿、雙手都在哆嗦。
但情勢所迫,他不得不揮刀而下。
當鮮血迸射而出,當慘叫聲在耳邊響起,當殺人後的喘息聲不斷從胸腔發出,盧尚武忽然不怕了。
老子殺過人!老子敢殺人!老子誰也不怕了!內心的惡魔被徹底釋放,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得到新生。
往事曆曆在目,盧尚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左上方。趙向晚一邊傾聽他的心聲一邊思考對策。
高廣強的問話打斷了盧尚武的回憶: "盧尚武,你還記得這張紙嗎?"盧尚武的目光掠過那張紙,突然笑了: “年少無知,見笑了。”高廣強感覺一拳頭打到了棉花上。這種無力感,讓高廣強加重了語氣: "你的指紋、被害人的血跡,這一點你怎麼解釋?"
盧尚武依然坐得穩穩當當: “無所謂,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二十年前的事情,誰還記得那麼清楚。依稀記得,十幾歲的孩子什麼也不懂,一天到晚想著當梁山好漢,寫了個盟約,龔四喜弄來的血吧,我們三個一起按的指印,誰知道是雞血還是人血。"
高廣強脾氣再好,聽到這一句“誰知道是雞血還是人血”時,也被氣得七竅生煙。這人,完全沒有心!連一絲一縷的懺悔都沒有。對人命,沒有半分尊重。對天道,沒有半分敬畏!
高廣強提高音量,大聲道: "盧尚武你看清楚!這是你與盧富強、龔四喜殺完人之後立下的盟約,那指印上沾著的鮮血,是被害者的血跡,是你們殺了人之後,身上沾染的血跡!"
盧尚武搖搖頭: "是人血嗎?那就可能是龔四喜咬破手指的血?"【指紋比對吻合,那又怎樣?年少無知摁個指印,能定我的罪?】
【血跡的DNA檢測又怎樣?龔大壯一家人死光了,龔四喜是龔大壯的親戚,DNA相似度應該挺高,就說是他的血好了。】
盧尚武遠比龔四喜狡猾。這麼實錘的證據,他竟然也能講出個歪道理來。
趙向晚終於開口說話: "盧局長,你要是總這樣說話,就沒意思了。"
盧尚武轉過頭去,目光炯炯對著她: “你,什麼意思?”
趙向晚將手一攤: "你看,我們高組長敬你是公安係統的同行,
直接把證據亮出來給你看,就是想大家開誠布公,不要玩虛的。您倒好,太極推手練得好哇。"
盧尚武聽她說話陰陽怪氣的,板起面孔:“趙警官,要說玩太極,誰有你水平高?把我騙到星市來,配合著你補了傳喚證還不夠,還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趙向晚抬起一根手指頭,在眼前晃了晃: “不!第一,這不是欲加之罪;第二,我們還真有辭。"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身居高位,早就曆練得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偏偏趙向晚的行為舉止,配合著她的語言,總能輕易勾出盧尚武心中的怒火。
盧尚武忍著氣,淡淡道: “逼我認下二十年前的命案,拿著一張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的廢紙當證據,這就是你們星市公安局的‘有辭’?"
趙向晚抬起手,將證物袋翻了一個個兒,將那刺眼的血指印蓋了起來。盧尚武暗自鬆了一口氣。雖說嘴上不承認,但其實那暗紅色、乾涸的血跡,刺得他腦仁發疼。
趙向晚道: "其實,你當年殺的那個六歲小男孩子,並非龔大壯的兒子龔勇。"盧尚武的眼瞼又抽搐了兩下。
【龔勇是誰?哦,那個被我砍了三刀的孩子。我管他是誰!】
【一刀砍中他腦殼,他叫了一聲。】
【一刀砍在他臉上,從鼻子到嘴,豁了一個大口子。】【一刀抹在他脖子上,鮮血噴了我一臉。】
趙向晚雙手捏緊,怒火漸熾。
原本隻是想探聽一下他的底線,看看他的弱點在哪裡,至於後續讓他交代罪行還得靠更多人的努力。
可是此刻,聽到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三刀,心聲裡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與嗜血的快樂,趙向晚內心的倔強與正義感被激發出來。
該死!這人槍斃一百回都不夠平民憤!
趙向晚的聲音變亮了許多。仿佛夏天將至,熱風襲來,讓盧輝的內心煩燥起來。
“還記得那個孩子嗎?他才六歲,還沒有上小學。他有一對愛他的父母,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他原本可以健康成長,將來也許會成為科學家,也許會成為法官、律師,或者……警察。"
盧輝聲音冰冷: “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趙向晚身體前傾,目光緊緊盯著
他的眼睛,反問: "和你沒有關係嗎?"
“一條人命,就這樣毀在你手裡;一個孩子,就這樣氣息全無。你覺得,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係?"
盧輝喝斥道: "不要胡說!我沒有殺人。"
趙向晚搖頭,眼中怒火漸盛: “不必狡辯。盧富強、龔四喜都已經招認,龔大壯家裡那個六歲的小男孩,就是你殺的!他們說了,兄弟嘛,有福沒有同享,有難必須同當。"
盧輝冷笑一聲,轉過臉去。
趙向晚看著他那張即使三十多歲依然俊朗的面孔,隻覺得惡心。"恐怕你還不知道吧?龔大壯一家還有幸存者。"
盧輝眉心一跳:幸存者?
趙向晚提醒他:“幸存者的存在,為血跡DNA檢測提供了依據。”盧輝感覺自己有些喘不上氣來。
他伸出手,解開脖子上扣著的紐扣,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這就有點棘手了。】
【如果連有霖都招了,那真要謹慎對待。】【該死!這麼多年了,養條狗還知道護主,有霖卻反咬了我一口。】
盧輝腦子飛快運轉,努力尋找脫罪的路徑。片刻之後,盧輝依然搖頭: "沒有,我沒有殺人。"
審訊進入膠著狀態。
證據確鑿,但盧輝拒不認罪。趙向晚與高廣強、周如蘭交換了一個眼神。
周如蘭想到趙向晚親自點名讓自己過來參與審訊,總不好隻負責做做筆錄,眼見得大家都不開口說話,她將頭抬起來,看著盧輝,問了一個她一直好奇的問題。
"盧局,從履曆上看,你結婚很早啊?"
盧輝對周如蘭一直印象不錯,聽著這個問題與案件無關,便點了點頭: “是,二十一歲就結婚了。"
"你愛人比你大三歲?"
盧輝“嗯”了一聲, "女大三,抱金磚嘛。"周如蘭問: "你為什麼會同意入贅?"盧輝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為什麼同意入螯?你是官家千金小姐,根本就不知道無權無勢無背景的人,想在這個社會出人頭地有多艱難。】
【公安局長的
女兒,我若不入贅,怎麼能讓她和我一個農村來的學徒工結婚?】【我不舍得這個姓,怎麼可能換來楊局長的用心栽培?】
“哈哈……”
趙向晚坐在一旁,忽然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十分歡暢,讓盧輝感覺莫名其妙,抬眼看了過來。
對上盧輝的目光,趙向晚邊笑邊說話: “周警官家裡是當官的,她家就住在省公安廳大院,和廳長門對門,談笑來往的不是廳長,就是副廳長、處長、副處長,她不懂得農村娃娃的艱難苦楚,更不明白你入整背後的交易。"
趙向晚忽然斂了笑意,目光似刀: “她問出這樣的問題,是不是戳中你心窩了?”
來自女性的嘲諷,彆有用意的嘲笑,精準刺中盧輝那顆脆弱的自尊心。盧輝的聲音陡然提高:“和誰結婚,為什麼結婚,這是我的個人行為,連組織都無權乾涉!”
趙向晚舉起雙手: “啊,對對對,你說得很對。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們這些外人除了尊重、祝福,真沒有什麼權力指手畫腳。"
明明趙向晚說的是“對對對”,但那個語氣卻讓盧輝恨不得上去就是兩巴掌!你這是覺得對對對嗎?你分明就是在嘲笑!
趙向晚一臉的嚴肅:“結婚嘛,和誰不是結?如果我是個男人,結婚能夠讓我從一個學徒工,搖身一變成為管理人員,再推薦黨校學習,進入公安係統,入整怎麼了?不就是生了孩子得跟著老婆姓,這有什麼關係呢?用一個姓,換一世的榮華富貴,值得!"
盧輝臉色鐵青。從來沒有人,敢指著他的鼻子說出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