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六月,初夏。
趙向晚身穿新領的製服,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重案組辦公室,劍型橄欖色底板的肩章很顯眼:兩條橫杠、三顆漂亮的四角星,剛入職就是三級警司。
“嘩——”熱烈的掌聲響起。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發自內心的歡喜與歡迎,讓趙向晚心裡暖暖的。
許嵩嶺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向晚,你可終於來報到了。你不知道,你一天不來報到,我這一天的心就是懸著的。京都警方的秦勇兵、遼省警方的勞誌銳、咱們省廳的苗慧都來搶人,要不是我老許臉皮厚,還真不一定搶得贏。"
趙向晚微笑: “放心,師父。這裡我熟,而且能夠第一時間接觸大案子,比坐辦公室搞行政更適合我。"
朱飛鵬已經與何明玉結婚,即將為人父,神態舉止間多了一份成熟,不過他咧嘴一笑,依然陽光爽朗: "你這麼想就對了!重案組需要你,你也離不開兄弟們的默契支持,是不是?"
何明玉身懷六甲,已經顯懷,挺著個肚子站在一旁,笑容溫柔: “向晚,你可算是來報到了,宿舍什麼的都安排好了吧?"
因為懷孕,何明玉暫時調離重案一組,在政治科做點輕鬆的資料整理工作,剛開始坐辦公室的時候何明玉還不太習慣,三天兩頭地往重案組跑,可是肚子越來越大,她也隻好慢慢適應。今天為了歡迎趙向晚,何明玉特地和領導打了招呼,高高興興地過來。
趙向晚走到何明玉面前,看著她突起的小腹,伸長胳膊,溫柔地抱了抱她。擁抱的時候,她努力不讓自己碰觸到何明玉的肚子,以免造成擠壓: “我沒申請宿舍,市局對面不是新開發了一個金苑小區嗎?我在那裡有套房子,一個人住,上班也方便。"
三年時間,讓趙向晚成為一個富婆。
參與偵破大案的獎金、學校的獎學金、論文稿費………再加上指點季錦茂、梅清溪公司運作所獲得的谘詢費用,趙向晚早早買房。
雖說男友季昭非常有錢,但作為農村孩子,趙向晚更喜歡那種一點點積攢財富的感覺。說實話,看著存折上的數字越來越多,親手買房子,裝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這個過程真的很快樂。
90年代的商品住宅七、八百塊錢一個平方米,趙向晚買下一套位於三樓的
兩房一廳,加上裝修、家電、家具一共花了八萬多。小窩很舒適,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廚房裡灶具、餐具齊全。終於在這個城市擁有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住宅,趙向晚覺得有了避風的港灣。
小區不大,隻有五棟三個單元的六層磚混住宅,層間綠化,以花壇為主,路旁種的香樟樹還沒有長高,隻是一排排的小樹苗,不過好在離市局近,上班方便。
聽說趙向晚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祝康、艾輝、黃元德這幾個有了女朋友正在談婚論嫁的小夥子都有些意動。
"小師妹速度快啊,這麼早就買房子。"
“我還在申請單位住房呢,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安排上。”"要不,咱也咬咬牙買房子吧?跟著向晚做,準沒錯!"
趙向晚笑了笑: “買吧,未來住房隻會越來越貴。”這一點預知,還是從趙晨陽這個重生者那裡得來的。
一語出,重案組所有人都下了決心: "買!借錢也要買。"就連馬上要退休的高廣強都決定,提前給兒子準備婚房。
閒話幾句,趙向晚坐在專屬辦公桌前,整理抽屜裡的物品。以前過來隻是實習,現在正式上班,個人物品便多了起來。
自從讀公安大學之後,趙向晚幾乎沒有買過衣服。製服不是大學發,就是單位發,日常便裝全由季昭負責打點,偶爾還有姑姑、表姐送,衣服、鞋子這些全歸置在自家小窩裡。
放在辦公桌的大都是與文書、檔案整理有關的物件,包括筆記本、筆、學習文件等,這一回報到之後,趙向晚還領到了一個小巧的、黑色的BB機,中文留言的傳呼機,這在當時可是最高級的聯係工具。
趙向晚看一眼BB機,又取出個巴掌大小的電話簿,把同事們的傳呼號碼都記了下來,這才將這兩樣東西放進口袋。萬一要是有外勤,用這個相互聯係,沒有距離限製,挺好的。
電話鈴聲響起,高廣強接了過來。等他放下電話,臉部表情變得非常嚴肅: "有任務。"
趙向晚立刻站了起來,進入工作狀態。這一回,與實習不同,趙向晚將從頭到尾參與案件全過程。
坐上警車,高廣強簡單交代了案情。
位於星市西北的望陽區屬於近郊區,有一大片農田、菜地,這裡既有種田、種菜的
農戶聚落點,包括向陽村、山南村等六個城中村,也有罐頭廠、電機廠等多個小工廠,還有一個十年前建成的大型廢舊垃圾堆放場。
大型垃圾堆放場的建成,讓這裡曾經乾淨清透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渾濁起來。與市區相比,這裡無論是交通、配套、教育還是熱鬨度,都差得很遠。
早晨七點,向陽村三個二年級的小學生背著書包上學,沒有走大路,而是順著田埂邊走邊玩。三個孩子都隻有七、八歲,正是貪玩的年紀,每人折了一根竹村揮舞著當劍,假裝自己是遊俠兒,嘴裡發出“豁豁”聲響,玩得很是高興。
三個孩子完全忘記了還要上學,越跑越偏,追追打打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口井,頓時好奇心起,撿起一塊石頭,遠遠地瞄準井口往裡頭扔。
原以為會聽到“咕咚”石頭落水的聲音,可是石頭扔進去了,什麼聲音都沒有傳出來,再扔了幾塊,依然沒有。三個孩子好奇地跑到井邊,探頭往裡查看。
這一看不要緊,赫然發現一隻腳丫子。
"啊!媽媽,媽媽——"孩子們嚇壞了,嗷地一聲叫,哭著跑回家,一邊跑一邊喊: “有人,有死人!"
孩子們衝回家告訴父母,這才報了警。
聽到這裡,車上幾個重案組成員便開始相互提問,梳理等下要調查的細節。
"拋屍井裡,第一案發現場應該就在附近。"
“是啊,不知道井邊能不能發現一些痕跡。就怕當地村民胡亂過來踩踏,現場環境被破壞。”"死者是男是女?屍體情況怎麼?"
"當地派出所那邊已經介入,男性,沒有穿衣服,三十歲左右年齡,臉被高度破壞,無法辨
識。"
"這樣啊,那應該是本地人作案。"
"是的,死者應該是當地人,凶手害怕他被人認出來,所以才會搗爛面孔,扒光衣服。""這樣一來,偵查範圍就小了許多,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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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重案組的擔憂是有道理的。現場圍了一大堆村民,周邊腳印混亂,痕跡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
趙向晚走到井邊,發現井底已經被沙土填滿了,現場民警告訴她,當時到達現場是發現沙土將屍體深深掩埋,可能因為前兩天下了一場雨,泥土陷下去,這才把半隻腳丫子露出來,被好奇的孩子們發現。
朱飛鵬拍下現場照片,問: “井口沒有蓋?”
現場民警搖頭: "沒有,當地人說這口井早已廢棄很多年,這裡位置又偏僻,旁邊那個廢舊垃圾場又臟又臭,平時根本沒有人過來。要不是三個孩子偏離了大路,恐怕一時半會發現不了這口廢井。屍體頭埋下,身體被埋在一堆泥沙底下,弄上來費了老大的力氣。"
高廣強戴上手套、口罩,走近蓋著白布的屍體。趙向晚有樣學樣,亦步亦趨。
掀開白布,屍體被脫得精光,臉上不知道被什麼搗得稀爛,隻能隱約分辨出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屍體已經腐爛,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惡臭味。
趙向晚屏住呼吸,沒有再靠近。
高廣強看了屍體一眼,示意法醫上前,自己則起身走到趙向晚身旁,帶著她走遠一些,壓低聲音道: “你剛來上班,還不適應,彆靠太近,免得沾得屍臭洗都洗不乾淨。屍體讓法醫檢測就行。我估計,死了得了四、五天,具體的特征,等屍檢報告吧。"
【向晚這丫頭擅長審訊,對罪犯心理把控到位,但畢竟剛剛上班,還是要保護一下,不能讓她被屍體的慘狀嚇壞了。想當年,我上班第一次看到屍體、聞到屍臭,苦膽都快吐出來了。】
前輩們的愛護,讓趙向晚內心有幾分感動。
重案組的人整天都在與凶殺案打交道,看屍體成為日常功課,哪一個不是從見到屍體嘔吐的菜鳥走過來的呢?
入職第一天,來到第一現場,看到死去四、五天的屍體,趙向晚終於知道,屍臭味是全世界最恐怖的臭味,一旦沾染在身上,鼻端總像是縈繞著一股說清、道不明,久久散不去惡心氣息。
趙向晚沒有逞強,繞開屍體,查看著周邊地形。
一口廢棄的老井,位於一片曠野之中,據說這裡曾是吳姓聚集地,族人為了灌溉請人打了一口井,後來隨著城市擴張,吳姓族人漸漸外遷,這口井便荒廢了。井旁當
年鋪砌的青石板仍在,依稀還能看到井欄的石雕刻花。
旁邊老房子都已經拆除,隻看得到一些殘餘的夯土牆基。
距離老井西南面一百多米處,有一個廢舊垃圾堆放場。當地民警說,當年建這座垃圾堆放場的時候,遇到了居民的集體抑製,沒奈何政府選址已定,隻能默默接受。
建成之後,垃圾越堆越多,如果趕上刮西南風,這一片都是臭味。雖然現在政府建起多個垃圾填埋場,這個垃圾堆放場基本已經廢棄,但那積累多年的氣味卻依然難聞。
就是因為這個垃圾場的存在,吳姓人才會不斷外遷,直到全部離開,隻剩下一口老井,默默訴說著當年的人氣與熱鬨。
朱飛鵬見慣了屍體,正蹲在法醫身旁查看,低聲交談著。
"面部被毀,不過手指完好,可以提取指紋。"
"死亡時間大約在四、五天前,致命傷應該來自後腦重擊。"“後跟、手肘有磨損,屍體各處有擦傷,應該被拖拽了一段距離。”
聽到最後一句,朱飛鵬站起身,和趙向晚一樣四處查看。查看之後,他目光一凜,快步走到高廣強身邊: “老高,屍體有拖拽傷,這裡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高廣強點點頭,叫來趙向晚、艾輝: “你們跟著朱飛鵬,到那個垃圾堆放場查看一下,記得戴好口罩。"
一百多米之外,雖然聞不到屍臭味,但大量生活垃圾堆放在一起,散發出來的那種臭味依然強烈到令人窒息。
趙向晚戴上口罩,和朱飛鵬、祝康一起,往那個垃圾堆放場走去。
這裡據說因為當地居民不斷上訪、抵製,政府今年已經停了這個垃圾堆放場,路旁堆放了一些準備砌圍牆的砂石、黃土、磚塊。
越走近,氣味越重,令人作嘔。
順著一條水泥路往前走,看到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鐵門上掛著一串鎖鏈,裡面一絲聲響都沒有。
朱飛鵬走近,戴著手套拉了拉那串鐵鎖鏈。"呲呲……嘩啦……啪!"鐵鏈從鎖扣之中滑脫,掉落在地面,發出巨大的聲響。
祝康蹲了下來,查看鐵鎖: "被人打開了?"顯然是這樣。祝康將鐵鎖裝進證物袋: "看看能不能提取到指紋。"
三人忍著惡臭繼續前行。
如果這個廢棄的垃圾堆放場被人打開,那極有可能案發第一現場就是這裡。進入垃圾堆放場的管理室,眼尖的朱飛鵬立刻發現了打鬥的痕跡、血痕。
哢、哢、哢..
朱飛鵬與祝康相互配合,一個做好標記,另一個拍下照片,趙向晚在一旁看著,四下裡觀察。角落有幾個垃圾小推車,看著臟兮兮的,臟得連原本的顏色都看不出來。趙向晚走近,發現其中一輛推車的側邊有局部擦拭痕跡,邊角還帶著一根淺藍色布條,看著似乎是布料撕裂後的纖維。
趙向晚轉頭喊了一聲: "師兄,這裡有點東西。"
朱飛鵬與祝康走過來,繼續重複剛才的行為,並將布條小心取下,裝進證物袋中。
再提取血跡之後,三人又察看一遍現場,又找到一塊沾了血跡的舊磚頭,提取到兩組腳印,一組腳印是皮鞋,鞋碼40,另一組腳印是運動鞋,鞋碼也是40。
小心完成案發第一現場的勘查,已經過去兩個小時。趙向晚等人與大部隊會合,通知當地警方封鎖這個廢棄的垃圾堆放場。
一早出發,回到重案組辦公室已經是下午一點多,趙向晚抽空回家洗了個澡,換了一身乾淨衣服,依然覺得身上一股味兒。
聞過屍臭、在垃圾堆放場呆了兩個小時,鼻孔裡充斥著各種難聞的氣息,趙向晚根本吃不下午飯。
身為公安大學的畢業生,又多次參與案件偵破,趙向晚深知當刑警不容易。
今天正式入職第一天,考驗來得太快,她有點措手不及。畫面血腥,她不怕;案件離奇,她不怕;凶手殘忍狡猾,她也不怕。可是……死亡4-5天的屍體與廢棄垃圾場疊加,這對嗅覺良好的趙向晚而言,真是一種折磨。
趙向晚取出一瓶薄荷油,在鼻子人中處抹了一層,聞到這清涼的味道,終於神清氣爽,這才精神抖擻地回到辦公室。
剛進辦公室,高廣強便遞過來一瓶風油精: “用這個搽一下手。要是覺得哪裡有味道,就抹哪裡。"
朱飛鵬往她手裡塞了一個檸檬: “呶,在抽屜裡放一下這,切開來擠出汁搽手,提神醒腦去味。"
祝康指著她桌面上的兩小瓶子的醫用酒精噴霧: “幫你領了,這玩意去異味
也有點用。”
趙向晚左手接過風油精,右手接過檸檬,看著醫用酒精,嘴角微微上揚。讀書時候就聽同學們討論過,屍臭味是全世界最惡心的味道,用風油精、檸檬汁、酒精都有一定的驅味效果,沒想到今天重案組同事們一骨腦都送到自己面前。
坐下來之後,大家開始討論案情。
照片還沒有洗出來,朱飛鵬拖出小黑板,畫出簡易地形圖,將案情陳述了一遍,他一邊比劃一邊說話。
"從案發第一現場的腳印來看,有兩人一起進入垃圾場管理室,經曆了一場打鬥之後,其中一個被磚塊砸中倒地而死,另一個繼續拿起磚塊砸爛他的臉,抱上垃圾小推車,推到廢棄的水井旁,剝光他的衣服,將屍體扔進井裡,然後再取來路旁的砂土,倒在屍體上,直至看不到屍體了,這才把小車還回原處,並將衣服帶走。離開垃圾堆場時,還沒忘記掩上鐵門,把鐵鏈鎖掛回原處。"
祝康提問:“從腳印能否推測出兩人身高體重?”
朱飛鵬道:“從鞋碼大小、步幅等數據,大致可以推測出穿皮鞋的那個,身高165-175cm,體重
65-75公斤,偏胖,與死者特征相符;穿球鞋的那個,身高165-175cm,體重50-65公斤,偏瘦。"
艾輝道: "這麼瘦?如果體重隻有50公斤的話。穿球鞋那個,有沒有可能是女人?"
朱飛鵬搖頭: "不排除這個可能性,但女人穿40碼鞋的很少,而且搏鬥中殺死一個比自己體重更重的男人,難度較大。"
黃元德道: “兩個男人爭鬥,可能是仇殺、經濟糾紛、情殺,兩人一起走進廢棄的垃圾堆放場,多半是熟人,而且是非常親近、信任的人,否則誰會願意進那個滿是惡臭的破地方?"
聽到這裡,案件偵破的重點便集中在一點:死者是誰?
高廣強總結道: "從前面分析,我們大致可以推斷以下幾點。"
"第一,廢棄老井、垃圾堆放場的存在,隻有當地人才知道,這說明凶手是望陽區常住人口,或者曾經在附近住過很久、後來遷走的人;
第二,死者衣服衣服被剝光,連條內褲都沒留,說明凶手非常害怕死者身份被發現。這反而欲蓋彌
彰,說明死者與凶手關係密切,並且死者是當地人,通過衣物很容易很認出來;
第三,死亡時間為4-5天,從當地派出所反饋的消息,並沒有條件吻合的失蹤報案。”
說到這裡,高廣強在小黑板上點了點: "當務之急,是找出死者身份。"
朱飛鵬接了一句: "像這種類似的案子,隻要找出死者身份,偵破進度就差不多完成80%。"
接下來的三天,開始拉網式排查,重案組所有人都參與了附近走訪行動。
望陽區地廣人稀,因為垃圾堆放場常年散放異味的緣故,隻剩下電機廠、機修廠、廢品站等還在經營,其餘像不少以食品加主的小工廠,比如罐頭廠、酸菜廠、醬油廠等都已經倒閉。隨著這些六、七十年代老工廠的倒閉,留下一些破舊居民樓,居住在這裡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年輕的、有點門路的,紛紛離開了這個空氣質量極差、每天推開門窗都是臭味的望陽區。
第三天上午,趙向晚、朱飛鵬、高廣強一組,來到醬油廠。破舊的大門,破敗的廠房,殘缺的大醬缸、瘋長的野草,處處透著荒涼。
高廣強感慨了一句:"唉!這個地方算是廢掉了,可惜。"
朱飛鵬也看著心酸:"這個鬼地方,誰願意留下來?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估計早就搬走了吧?"趙向晚雖然在農村長大,但山青水秀,比這個遠離中心城區的所謂城裡好多了。
醬油廠老宿舍樓一共有三棟,都隻有四層,磚木結構,坡屋頂,清水磚牆已經開始風化,樓道裡堆滿了煤球、木柴、舊鞋等各種雜物。
一家一家地敲響房門,來應門的人大多都是面容憔悴的老人。問他們近期有沒有住戶失蹤,一個個搖頭說沒有。他們的子女通過讀書、打工、調動等方式,早就離開原址,偶爾聯係一下,根本不願意回來。如果不是因為年紀大了、沒有錢,誰願意住在這個荒涼、發臭的地方?
再拿出屍體照片,老人家們嚇得直念阿彌陀佛,根本不敢多看,都說不認得。
敲開最後一棟的東頭單元二樓,開門的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瘦而高,她的眼睛有點突出,頸脖偏大,面色潮紅,看著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她的聲音略顯尖利: “什麼事?”
趙向晚亮
出警官證,簡單說明來意,詢問是否知道誰家有人近一周沒有歸家,或者失蹤。女人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沒有。"
房裡跑出來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姑娘,也很瘦,但眼睛很亮,穿著一條漂亮的花裙子,頭發梳了兩條小辮子,發尾還結著蝴蝶結,看得出來被母親照顧得非常好。
小姑娘奶拉著母親的手,睜著大眼睛,看著眼前身穿製服的趙向晚,眼中滿是崇拜: “警察姐姐,你穿警服真好看。"
趙向晚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小姑娘繼續說: "警察姐姐,你能不能讓我爸爸回家?他有好久沒回來了。"
小姑娘這話一出,趙向晚便有些警惕起來: “你爸爸離開家多久了?”
小姑娘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歪著腦袋一臉天真: "一個星期了吧。"
高廣強看著那瘦高女人,溫和一笑: "你丈夫離家一個星期了?去了哪裡?"
女人低下頭,伸出手在女兒頭頂輕輕撫過: “我丈夫出去做生意了。他也不容易,得賺錢。”【這麼快……被發現?】
斷斷續續的心聲傳到趙向晚耳邊,令趙向晚抬眸仔細打量著眼前女人。這麼快被發現?什麼被發現?屍體嗎?
趙向晚目光微斂: "您丈夫做什麼生意的?在哪裡出差?"
女人不敢與趙向晚目光相對,推著女兒肩膀往屋裡去,嘴上敷衍著:“做點建材生意,常年都在外面跑。醬油廠倒閉,大家都活不下去,隻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朱飛鵬聽了之後,更加同情。
垃圾堆放場醬油廠倒閉也有七、八年,這兩口子竟然還住在這裡,可見日子是真的過得很糟糕。男人外出做生意,不在家也正常。這麼想著,朱飛鵬便想轉身離開,可是趙向晚卻沒有動。
趙向晚問道: “你丈夫叫什麼名字?有沒有照片?我們發現了一具屍體,這裡有照片,想請你辨認一下。"
女人根本不想理睬她,急急進門: “沒有沒有,我丈夫活著挺好的,你莫咒他!”說罷,將門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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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飛鵬笑了:“你看你,哪能這麼問,讓她生氣了吧?”警察辦案也得講究流程,不得隨意擾民。如果對方抗拒,當然不能破門而入。
面對緊閉的房門,趙向晚抿了抿唇: “老高,想想辦法。”
高廣強問: "什麼辦法?"
趙向晚道: "這個女人在說謊。"
說謊?好不容易有了線索,高廣強與朱飛鵬立刻詢問: “哪裡說謊了?”
趙向晚道:“她目光遊離,不敢與我對視,提到丈夫的時候瞳孔縮小,明顯是厭惡而非歡喜。我懷疑,死者正是她的丈夫。"
高廣強追問一句: "你確定?"
趙向晚點頭: "是。"
想了想,趙向晚亮出小小筆記本: “我們這三天一共調查了八十六戶,總體沒有人長時間失聯。但是醬油廠這一戶母女,女兒說爸爸一周沒有回家,這和失蹤時間對的上。母親說是去做生意了,明顯是說謊,聽說警方發現屍體,也不追問,顯然並不關心,總之……我高度懷疑。"
高廣強聽她說得合理,點了點頭: "走!我們先回去,讓派出所的人過來和她對接。"
派出所民警熟悉當地情況,查過戶籍資料之後了解到開門的那個高瘦女人名叫桂右蓮,她丈夫廖超勇這幾年過生意據說賺了一點錢,但是不太拿錢回來。
廖超勇、桂右蓮都是本地人,不過雙方父母都已經去世,兄弟姐妹陸陸續續離開這一片,都聯係不上。
民警拿著死者照片,重點走訪醬油廠以前的老職工。說實話,一張面目儘毀的屍體照片,除非至親或者特彆熟悉的人,真的很難認出來。
桂右蓮拒絕看照片,不斷強調: “我丈夫在外面做生意,我們有聯係,他沒事,你們彆瞎說。”
考慮到案情重大,重案組第二天辦理好手續,上門采集指紋。
再一次敲開門,桂右蓮的表情更加抗拒: "你們到底要乾嘛?我說了,我丈夫活得很好,他隻是外出做生意,你們這一次兩次的,到底要做什麼!"
小姑娘小名珠珠,這一回也沒有上次那麼友善,躲在母親身後偷偷看趙向晚,表情有些緊張、害怕。
【警察要做什麼?是爸爸出事了嗎?媽媽這幾天一直在屋裡哭,我好怕!媽媽身體不好,家裡沒有錢,媽媽連買藥的錢都沒有。爸爸再不回來,媽媽會不會死掉?我好怕!】
小姑娘的心裡話,那兩句“我好怕”讓趙向晚感覺有些心酸。可是,心酸又能怎樣?趙向晚要追尋的,是案件真相。
高廣強安慰桂右蓮: “你放心,我們隻是采集一下指紋。另外,還需要你女兒的血樣。”桂右蓮緊張地護著女兒,將珠珠牢牢抱在懷裡,鼻翼微張,整個人陷入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不要,不要,不準給珠珠抽血。"
高廣強態度一直很溫和: "好,那就不采集血樣,取幾根頭發總可以吧?"
桂右蓮的眼睛有些泛紅,她喘著粗氣,大聲道: "你們要做什麼?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 “我說了,我丈夫還活著!他昨天和我打過電話的。”
趙向晚問:"怎麼打的電話?"
桂右蓮道:“就是打的電話啊。”
趙向晚追問: “他打過來的?”
桂右蓮拚命點頭: “是,他打過來的。”
趙向晚: "你們家裡沒有安裝電話。那這個電話你是在哪裡接的?"
桂右蓮張口結舌: "小,小賣部。"附近隻有一家小賣部有電話機,她如果要接電話,隻能去那裡。
可是她如果這麼回答,警察還會追問什麼時候打的?然後,他們可以問老板、可以查電話記錄,到時候,謊話迅速就能揭穿。
桂右蓮這才發現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圓。她眼珠子亂轉,緊緊抱著女兒。因為力氣太大,珠珠喘不上氣,開始哭泣:"媽媽,我疼。"
桂右蓮慌忙鬆開手,拍著女兒後背,笨拙地安撫著她: "對不起,媽媽力氣大了點,珠珠不哭啊。"
趙向晚耐心等在一旁。
等到珠珠不再哭泣,趙向晚這才繼續問話:“廖超勇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來了吧?據我了解,您這一周一直沒有出門,孩子也沒有上幼兒園。"
/>桂右蓮再也沒辦法自我欺騙,開始號啕大哭:“他不要我了,他在外面有了野女人,他不要我和孩子了……"
她的哭聲很有穿透力,聽得在場的公安乾警都有些腦子發木。
趙向晚彎下腰,柔聲道: "不用怕,珠珠還在這裡,隻要你在、孩子在,這個家就不會散。"趙向晚的話語帶著一種莫名的力量感,讓桂右蓮漸漸止住了哭,她仰起臉,看著趙向晚,淚眼模糊,問道:"他,死了嗎?"
趙向晚道:“目前並不確認,不過,希望你能夠配合我們調查。”
桂右蓮發泄了一回之後,情緒穩定了許多,看著公安乾警在屋內采集指紋,又取了幾根珠珠的頭發,身體僵硬地坐在客廳那個破舊沙發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這輩子,就這樣了。】
【垃圾場建在這裡,一切都完了。】【為什麼永遠離不開這裡?】
趙向晚聽到這些話,想到十年前這個垃圾堆放場的修建,汙染了周邊環境,導致多家工廠關閉,居民生活艱難,內心也有些沉重。
聽當地菜農說,這幾年種出來的菜都帶一股苦味,根本賣不出去了。趙向晚猜測,可能下雨之後垃圾堆放場的垃圾汙物滲透進地面,漸漸擴散開來,造成整個區域的土壤被汙染。
采訪當地醫院,醫生、護士都反映這一片區的皮膚病、呼吸道疾病、內分泌疾病增多。桂右蓮、廖超勇的父母早早離世,應該也和環境汙染有關。
趙向晚觀察到桂右蓮不正常的亢奮狀態、消瘦的體型、鼓出來的眼珠子、粗大的脖子,即使不是醫科生,她也能看出來桂右蓮身體很差,極有可能得了甲亢。
甲亢,俗稱大脖子病,學名甲狀腺功能亢進症,既有免疫因素、遺傳因素,也有環境因素。垃圾汙物釋放出來的重金屬超標,是否也會引發她這種症狀的出現?
朱飛鵬走近陽台,桂右蓮忽然不安起來,頸脖開始擺動,呼吸聲變得粗重,心跳也加快。趙向晚與她站得很近,看到她那發青的嘴唇,有些擔心她身體扛不住。
【陽台,他去陽台乾嘛?】
【不能讓他們發現……】
【衣服我洗了,我洗了,不怕。】
衣服,指的是廖超勇被害時穿的衣服吧?衣服我洗了,
指的是桂右蓮試圖清洗衣服上的汙漬。難道廖超勇是她殺的?
按理說,趙向晚應該立刻走到陽台,去查找證物。可是,趙向晚卻沒有動,耐心傾聽著。
【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如果不是你要殺我,我不會反抗!】【如果警察把我抓走了,珠珠怎麼辦?】——這起謀殺案,另有隱情。
想明白事情的關鍵之後,趙向晚看一眼桂右蓮,慢慢走向陽台。她的動作很慢,卻給了桂右蓮極大的壓力。
桂右蓮目光緊緊跟隨著趙向晚的動作,內心慌得快要尖叫出聲。
【不要過去,不要過去!】
【陽台衣櫃……不要打開。】
【左邊抽屜,啊!】
在桂右蓮的引導之下,趙向晚準確地找到了陽台西北角的衣櫃裡,一件袖口有縫補痕跡的藍色襯衫、一條黑色西褲,還有放在地面的一雙黑色皮鞋。
襯衫袖口有縫補痕跡,肩頭、胸口處有暗色汙漬,一看就是血漬。
趙向晚轉過頭看向桂右蓮,聲音裡帶著一絲悲憫: “桂右蓮,這是你丈夫的衣服吧?你都帶回來了?血漬不好洗吧?"
桂右蓮的雙手哆嗦,嘴唇發烏,整個人處於極度恐懼之中,她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隻手指著趙向晚手中的襯衫,眼神渙散,眼珠泛紅。她本就瘦得有點脫形,現在這麼一哆嗦,看著就跟電影裡索命的鬼魂一樣,瘳得慌。
"不好洗,真的不好洗。我用熱水泡,用了半袋洗衣粉,我使勁地搓,使勁地搓,可是怎麼洗也洗不乾淨。我洗了三遍,曬乾了又洗,我還用鹽水泡,可是再怎麼想辦法,那襯衫就是洗不乾淨。""沒辦法,血太多,我根本洗不乾淨。"
“我也不想的,我真的不想,我隻是不想死啊,我還要把珠珠帶大,讓她走出這個破地方,過好日子……"
聽到她這麼顛三倒四地說著話,再看到趙向晚手裡拿著的藍色襯衫,重案組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過來。
祝康戴上手套,在門口鞋架上拿起一雙洗得泛白的運動鞋,問桂右蓮: “這是你的鞋子?鞋碼多大?"
小姑娘珠珠代替媽媽回答: "這是爸爸的鞋子,媽媽的鞋子都壞了,隻能穿爸爸的。"
/>難怪現場采集到的另一組腳印,鞋碼是40碼,但步距偏小,中央深,兩邊淺。祝康點點頭,默默地將運動鞋子裝進證物袋。
朱飛鵬走到桂右蓮面前,詢問道: "一周之前,你有沒有到過那個廢棄的垃圾堆放場?"桂右蓮拚命搖頭,一個字也不說。
朱飛鵬再問: "你丈夫有沒有聯係方式,有沒有BB機?你們平時怎麼聯係?"
眼淚,順著桂右蓮的面頰往下滑落,她的眼中滿是淒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