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的問話還在繼續。她的聲音很穩、很輕,卻清晰無比。
"很好。他在搓洗衣服下擺,隨著動作微微側了一下臉,你看見他的側臉了。他的額頭平不平?睫毛長不長?眼珠突不突出?他的鼻子高不高?鼻梁中央有沒有隆起?鼻孔大不大?有沒有鼻毛?人中長不長,嘴唇厚不厚?下巴長不長?喉結大不大?再回過頭看一看,鼻尖、嘴唇、下巴能否連成一條直線?如果不能,哪一個部位更高一點?"
隨著趙向晚的描述,馮兼烈腦中記憶越來越清晰。他的眼睛漸漸有了神采,聲音也大了許多。
“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額頭很平,睫毛不長,眼珠有點往外突,鼻子不高也不矮,是條直線,有鼻毛,鼻毛很粗,人中不長,嘴唇有點厚,下巴不長,喉結大,下巴與喉結之間是個向下的斜坡,鼻尖、嘴唇、下巴不是一條直線,最低的地方是下巴。"
當馮兼烈開始說話時,寧清凝便摁下錄音機的按鈕,便於等下反複確認細節。磁帶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寧清凝的內心似火一樣,眼睛眨也不敢眨,認真地看著趙向晚。
——她問得真好、真細!尤其是側面線條的描述,精準而專業,有了這樣的描述,他一定能畫出非常逼真的側面肖像來。
趙向晚的聲音裡帶著鼓勵與讚賞。
"很好。現在你叫了他一聲,他受到驚嚇,快速轉頭,正臉對著你。廁所門口的白熾燈光雖然不亮,但正好投在他臉上,你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馮兼烈非常自信地點頭: ”是!我看得很清楚。"看對方自信已經起來,整個人進入一種極欲表現的興奮狀態,趙向晚漸漸加快了語速。
"臉龐大不大?"
"不算大,這裡有點肉,上面窄下面寬,頭發剃得很短,額頭上的邊沿很清楚,肯定是這兩天剛剪過頭發。"
"眉毛、眼睛呢?"
"他皺著眉毛,眉毛很濃,很平,像條蟲子。眉心這裡鼓出一塊肉,眼睛不算大,眼角有點往上,眯著看人,樣子很凶。"
"鼻子呢,大不大?"“鼻子有點肉,鼻孔比較大,還有鼻毛露了出來。”
"人中深不深,嘴唇厚不厚
?上面有沒有細紋?顏色紅不紅?"
"人中?好像沒有看到,嘴唇厚,沒什麼細紋,下嘴唇有點往外翻,顏色深,看不出來是什麼紅色。"
"看到牙齒了嗎?"
“看到了,他的嘴好像沒有合攏,露出一點點牙齒,不是很白,有點黃,有兩顆大門牙,門牙中間還有個小小的缺口。"
"非常好。還記得他穿什麼衣服嗎?"
“軍綠色的圓領T恤,洗得有點泛白,領口鬆鬆的,露出他這裡,鎖骨這裡,有一塊紅印子,哦,不對,是塊疤痕,有點像燙傷。他外面罩了件深色夾克,皺巴巴的,衣服下擺那裡很濕。"
趙向晚看向季昭。
【問問他,整體觀感。】
季昭沒有動筆,一直在認真傾聽。
趙向晚點點頭。知道季昭覺得細節提供得已經足夠,最後還需要對人物神韻進行捕捉。"很好,你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凶手,第一眼的感覺怎麼樣?當時你心裡怎麼想的?"
提到第一眼的感覺,馮兼烈有一肚子話要講。
“我當時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這人不是大學生。他身上的氣質一看就不是讀書人,有點像個當兵的。不過,好像又不是那種電視上非常有正氣的威武軍人,他看著有點惡,有點凶,還有點說不出來的狠勁。他看人的時候喜歡斜著眼睛看,讓我很不舒服。"
“我喊他一聲喂,他根本沒有回應我,就那麼猛一回頭,發現有人之後迅速轉身,動作非常快地順著走廊邊邊往外跑,一會就不見人影。他個子高、腿長,跑步的步幅很大,動作很好看,像《動物世界》裡的豹子一樣。"
“我當時就想,這人跑得真快,媽的,我還沒問他是什麼人呢,就這麼跑了。跑什麼跑,難道我還能把他怎麼樣?警察同誌,我真沒想到這人是壞人……"
聽到這裡,趙向晚知道他已經從半催眠狀態中退出來。像這種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通常隻能維持五分鐘左右,時間再長,就會疲憊。
趙向晚抬手輕輕拍了兩下巴掌。
“啪!啪!”
清脆的聲音在畫像室裡回響,一下子將馮兼烈驚醒,他茫然抬
頭,看著趙向晚:“警察同誌,我想起來了,我真的想起來了。"
趙向晚拿起桌上茶杯遞給他: “做得很好。你先喝口水,等畫像結束,你再來看看,提點意見。"
馮兼烈連連點頭:"好好好,你們畫。"
心理壓力陡然放鬆之後,馮兼烈感覺神清氣爽,看著眼前兩個正在畫紙上奮筆疾書的畫像師,悄悄問趙向晚: "能抓住壞人嗎?我能立功不?"
趙向晚擺擺手: "你彆吵他們工作。"馮兼烈趕緊將呼吸聲放低,不敢稍有異動。
寧清凝略一思索,右手拿起炭筆,開始在素描紙上刷刷畫了起來。馮兼烈已經提供了非常多的細節,寧清凝腦中有了基本輪廓,多年的基本功、勤學苦練不是白來的,寧清凝一筆一筆畫得非常認真。
季昭衣袖挽起,露出半截小臂,免得影響活動。他看著眼前支起來的畫架,畫架三腳立得很穩,畫板上貼著一張素描紙。
紙面平整光滑,略帶些粗糙毛邊,炭筆落下,便會留下或硬、或軟的線條。
落筆、運筆。線、點、勾。
不必打輪廓線、季昭畫畫從來沒有草稿,草稿就在他的腦子裡。
季昭隻要看過一眼的人、事、物,都會清晰刻畫在腦海中,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
自小不與人交流,季昭有更多時間打磨天賦。通過繪畫技巧的學習與訓練,他能精準無比地將它們重現在紙面之上。
這種天賦應用到繪畫領域,季昭成為一名超寫實派畫家,在藝術界揚名。可是,這種天賦如果應用於刑偵領域呢?
試想想,隻要有目擊者,季昭就能通過旁人的口述畫出嫌疑人,而且還是那種堪比照片的畫像,有他這個天才刑偵畫像師協助,警察就能偵破更多的懸案、疑案。
從天才畫家到刑偵畫像師,以趙向晚為橋梁,季昭的轉型非常迅速。看著他運筆如飛,趙向晚嘴角微揚。
半個小時之後,季昭停下筆,取下畫好的肖像放在一旁,再換上一張素描紙,繼續繪畫。
寧清凝一旦進入工作狀態,非常專注,沒有注意季昭的動作。倒是孫岫好奇,伸出腦袋看向季昭畫好的肖像。
這……這是素描肖像?僅僅是用炭筆,
就畫出了立體人像的特點。
雖然是短發,但一根一根豎立,仿佛風一吹還會動。眼睛瞳仁很亮,盯著看的話能夠感覺光影的變幻,再仔細看,甚至能發現瞳仁裡有個倒立的人
影。
鼻子大而肉,鼻毛戳出來幾根,讓人感覺這人毛發過於旺盛,平時也不注意個人形象。
嘴唇豐厚,有一種鼓鼓脹脹的感覺。牙槽咬著,兩邊臉頰肌肉緊繃,因為緊張導致嘴唇微張,露出兩顆大門牙。
還有那內收的下巴,與喉嚨處的連接,讓人感覺隻要他稍微一低頭,就能擠出個雙下巴來。
領口舊了,洗得泛了白——這麼模糊的話語,竟然在肖像中也表現出來,隻不過加了一點陰影、幾點高光,就能讓人明顯地看出這是一件舊T恤,領口左邊鎖骨處有一個銅錢大小的圓形疤痕,似乎是陳年舊疤,扯著旁邊肌肉有些緊繃。
不過就是一幅肖像,卻成功讓孫岫對這個嫌疑人有了深刻的印象——馮兼烈沒有說錯,這人很凶、很猛,有一種快要溢出紙面的雄性張力。
孫岫雖然不是專業的刑偵畫像師,但他看過寧清凝畫的肖像。
這麼說吧,寧清凝畫的肖像非常規整、非常標準,對人類五官及臉部其他部位進行解構,畫出來的肖像四平八穩,特征明確。
可是,季昭的畫的肖像藝術性非常強,張力、表現力、感染力強大,可以第一時間抓住所有人的目光,讓人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把寧清凝、季昭的畫像擺在一起,很容易看得出其中的不同。
寧清凝的畫像專業性強,更像是一幅拚圖,隻要有繪畫基礎,再進行勤學苦練,就能達到這個效果。而季昭的畫像更注重整體性,充滿藝術感,靈氣十足,旁人即使再刻苦,若是沒有天賦那也白瞎。
孫岫沒有見過犯罪嫌疑人,但看到這幅畫像,他有信心:隻要讓他見到嫌疑人,就一定能夠認出來。因為季昭畫的不僅是形,他還將那種內在的、永遠不會變的神韻給畫了出來。
孫岫的信心頓時來了,興奮地抬頭,想看看季昭又打算畫什麼。
不過十分鐘,一張犯罪嫌疑人的背影圖便出現在紙面上。寬闊的後背、粗壯的頸脖,剛剪過的短發、大大的耳朵、肥厚的耳垂,最顯眼的,是後脖右下方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胎記。
/>"刷!刷!刷!刷!"
畫紙邊沿用來粘貼在畫板上的膠帶紙被撕下來,季昭重新換上一張新的素描畫紙。這回,是一張側臉素描。最顯眼的,是那豐厚的嘴唇,內收的下巴。下唇略微突出,下頜線條弧度不明顯,看著有點粗
魯。
"刷!刷!刷!刷!"
側臉素描從畫板上拿下來,季昭再貼上一張。這一回,他畫的是對方奔跑的速寫。
暗夜、昏暗的走廊,一個高大奔跑的男子,行動間帶著股生猛勁,眼神凶猛望向前方,讓人一看便不寒而栗。
孫岫的嘴張得老大,不敢相信季昭還能畫一贈三。
刑偵畫像師的任務,是畫出嫌疑人的正臉,此後協查令發放下去,就是那張標準的正面肖像。刑偵畫像介於素描與速寫之間,既有線條勾勒,也有陰影變化,主打一個“突出特征”。
可季昭這個搞法,完全是反套路,主打一個“360度全方位無死角”,除了把犯罪嫌疑人的正面,還有背面、側面、全身動態畫像。
你這是想要公安係統的刑偵畫像師都累吐血嗎?誰會像你一樣,刷刷刷刷一口氣畫出四張不重樣的來!
萬一要是不像呢?孫岫在心裡嘀咕了這麼一句之後,又自己把這句給否定。怎麼可能不像呢?光是看到這三張圖,他的腦子裡已經構建出一個立體人物。如果憑借這樣的畫像去找人,絕對一抓一個準!
沉浸於工作狀態的寧清凝絲毫不受季昭的影響,他按照自己的節奏畫完了正面肖像,正想按流程讓馮兼烈看看有什麼要修改的,抬頭看到傻乎乎的孫岫張著大嘴盯著季昭的畫板,這才想到今天畫像室還有一個同行。
寧清凝好奇湊過去,拿起季昭的畫。
這一看不要緊,寧清凝久久沒有說話。也說不出來心裡是什麼滋味,既有佩服、有歡喜,也有一種惆悵。
佩服季昭年紀輕輕便能畫出這麼有表現力的人像圖;歡喜有季昭的加入能夠加快這個案件的偵破。
至於惆悵……即使再努力,他知道自己終其一生也無法追趕上,因為季昭就是人們嘴裡經常說的——天才。
寧清凝不是天才,他隻是愛好加堅韌,這才成為行業內頂尖的刑偵畫像師。他也接受過無數讚譽,也得到了同行的認可,在工
作中獲得許多成就,原本還有點小驕傲,可是當他看到這四張人像圖,終於明白什麼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寧清凝長歎一聲,收起自己的畫像,將季昭畫的肖像推到馮兼烈面前: “來,你看看,畫得像不像?"
不出所料,馮兼烈一看到畫像,立馬跳了起來,聲音激動得變了形: "對對對!就是這個樣子,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他拿過正面像,指著那雙眼睛: “唉呀,當時我就覺得這人的眼睛怎麼那麼凶呢,原來是因為眼珠子顏色淺,光一照看著有些古怪。"
他拿過側面像,指著下巴處: “對對對,就是這樣的,他的下巴和一般人長得不一樣,反正不太好看。"
緊接著他又拿著背面像、全身奔跑速寫圖嘖嘖稱奇: “這完全就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人,就是他!"
寧清凝將心裡升起的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壓下,再次確認: “你確定,就是這個人?有沒有哪些地方需要改動?"
馮兼烈連連搖頭:"不用改,不用改,就這樣挺好的。"
他隻看了兩眼,便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將畫像放在桌上,自己站得遠遠的,仿佛害怕畫上的人活過來,從紙上跑出來把他給殺了。
孫岫興衝衝拿起四張畫稿,正要去彙報,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寧清凝,猶豫道: “老寧,你的田
寧清凝擺了擺手,努力擠出個笑臉: "不用管我,過稿了就行,誰畫不一樣?"
【唉,人比人氣死人,有季昭在,我們畫像師都沒飯吃嘍。我入行六、七年,畫了上萬張畫像,參與過幾十起刑偵大案,立下二等功三項,三等功五項,我以為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可是………和天賦比起來,努力算什麼?!】
聽到寧清凝的心聲,趙向晚擔心影響到他的工作熱情,更擔心無形中為季昭樹敵,便走到寧清凝面前,誠懇道: "寧警官,借一步說話?"
寧清凝不知道趙向晚是什麼意思,抬眼看著這個眉眼間稚氣猶在的姑娘: "什麼事?"
趙向晚看向季昭: “我和寧警官說幾句話,你在那邊幫我畫幅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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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昭眼睛一亮,點了點頭,馬上拿出素描紙,準備給趙向晚畫像。他其實一直有些蠢蠢欲動,想畫一幅趙向晚的半身油畫,隻是怕她不願意,便沒有動手。現在趙向晚開了口,季昭立刻在腦中構思,拿過紙來開始描畫。
安排好季昭之後,趙向晚與寧清凝走到門外。門口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每個辦公室裡的人都在忙碌中,沒有人關注到趙向晚與寧清凝。
趙向晚的聲音很輕,但卻能讓寧清凝聽得清楚。
"季昭是一位天才畫家,十五歲開個人畫展,開創超寫實油畫流派,在湘省藝術圈裡很有名氣。
天才畫家?十五歲開個人畫展,開創畫法流派?不論是哪一條,寧清凝都難以望其項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趙向晚: “那,他為什麼進公安係統?”
【難怪畫得這麼好,原來是天才畫家啊。季昭這一生已經達到巔峰,名利雙收,乾嘛要來公安局當一個刑偵畫像師?這不是大材小用嘛。】
趙向晚微笑: "他,是我的專屬刑偵畫像師。"
季昭之所以進入重案組,是因為季錦茂知道自己能與他交流,能讓他融入社會,不至於成為“地主家的傻兒子"。
旁人說話,季昭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全看心情。但對於趙向晚,季昭的腦袋裡安裝了雷達一樣,自動接受,不管何時不管何地。
想讓季昭畫像,必須有趙向晚在場,否則他不會動筆。所以,說季昭是趙向晚的專屬刑偵畫像師,並不為過。
看到趙向晚的笑容,寧清凝自認為懂了, “啊”了一聲之後, "哦哦哦。"
【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會啊,季昭性格內向,隻聽趙向晚的話。啊,雖然是天才,但好像又有點可憐?】
趙向晚懂人性。
嫉妒心理,存在於人類的潛意識。看到彆人比自己強,心理產生不服氣的情緒,就會產生一種憤怒、怨恨的情緒。
如何消除嫉妒心理?
第一,亮出弱點。
寧清凝看到季昭性格內向,不願意與人交流,受製於一個小姑娘,事業難得有大的發展,不由自主開始同情季昭。隻要他開始同情,嫉妒情緒自然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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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差距越大,嫉妒心理越強,但如果達到某個極值,拍馬也追趕不上時,對方自然就懶得嫉妒:反正也比不過,嫉妒有用嗎?
姐妹倆長相一般的可能會嫉妒長得漂亮的那一個,但卻不會嫉妒銀幕上豔光四射的電影明星。同學之間成績差的可能會嫉妒成績優秀的,但卻對傳說中十三歲考進天才少年班的人產生不了一絲嫉妒之心。
天才畫家成為刑偵畫像師,對於寧清凝這樣一個非科班出身的人而言,完全是全方位碾壓。寧清凝現在隻有仰望,隻有驚歎,卻一絲嫉妒、不滿都沒有。
接下來,趙向晚要做的,是建立寧清凝的自信。
這個世界那麼大,刑偵案件那麼多,畫像難道全靠季昭一人?不可能的!必須要扶持起來更多的刑偵畫像師,不然今天季昭冒了尖,未來他會累到吐血。
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嘛,是不是?
趙向晚笑了笑,態度誠懇地對寧清凝說: “寧警官,季昭有過目不忘的能力,觀察力極為敏銳;他母親是知名畫家,自小培養,有出色的繪畫根底;他雖然不能說話,但理解力出色,能將感性的文字轉換成畫面。這樣的季昭,刑偵領域能尋出幾個?"
寧清凝聽得目眩神迷: “還幾個?絕無僅有!”
趙向晚道: "所以,他是無法複製的,他的刑偵畫像技法,旁人也學不會,是不是?"
寧清凝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過來,眼睛裡漸漸有了光亮:"對!"
趙向晚道:“您將人臉分成不同部位,並區分出不同類型,采取拚圖的方式構建出一張與嫌疑人相似度高達七、八分的人像,這種方法,是可以複製,也可以標準化、量產,是不是?"
未來如果像趙晨陽所說的那樣公安係統用電腦建立起什麼“數據庫”,這套拚圖方法將更加行之有效。
趙向晚的話語似春風拂過寧清凝有些鬱悶的心,那股受挫感一掃而空,哈哈一笑:“趙向晚,你說得對。"
趙向晚建議道: “趁著這幾天我們在京都,你們不妨多多交流,或許對您的事業有所幫助。咱們公安係統如果能有更多優秀的刑偵畫像師,那些作惡者將無處可逃,是不是?"
寧清凝激動起來: "太
好了,太好了!正好我有一些疑問,可以請教一下季昭。"
趙向晚看一眼他的手,將季昭當時見到寧清凝時發現的問題說了出來: “季昭曾告訴我,說您食指、中指、虎口處有細微磨損,說明平時練習很多,不過執筆姿勢不太正確。"
寧清凝現在對季昭那是心服口服,連聲道: “是的是的,我畫畫執筆姿勢一直都是那樣。我是自學成才,雖然後來進藝術學院培訓了一年,但畢竟不是童子功,在學院的時候老師也說過我執筆姿勢不正確,隻是改不過來。走走走,我得趕緊向季昭學習。不然等你們離開,就學不著了。"
寧清凝正準備進屋向季昭請教,孫岫跑過來,大聲道: “老寧,秦隊通知開會,快來快來。”
特案特辦,現在整個西山區公安局全部配合10·17大案,也就是發生在1992年10月17日京都對外經貿大學主教學樓的聞倩語被殺案。
犯罪嫌疑人的畫像一出,整個市局都驚動了。
這可是首次,公安係統的刑偵畫像采用正、背、側三面素描,外加全身動態速寫的360度全方位畫像。
協查畫像以正面像為主,背面、側面、動態速寫則縮印之後與正面像排版成一頁,這樣的協查畫像發出去,肯定會讓同行驚掉下巴。
畫像複印件一拿到,秦勇兵立刻通知重案一組開會,布置任務。大家剛一坐下,秦勇兵便將畫像分發到每個人手裡。
除了孫岫、寧清凝早就見過,態度相對理智外,其餘幾個都完全坐不住了: “老寧,這是你畫的畫像?我的天,水平突飛猛進啊。"
寧清凝並不居功,欠了欠身,正準備說這是季昭所繪,卻被趙向晚打斷: “誰畫的,都不重要。我和季昭隻是過來觀摩實習,這一切都是西山區公安局的集體功勞。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儘快把畫像發下去,把嫌疑人抓捕歸案。"
寧清凝與孫岫交換了一個眼色,都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出欽佩與欣賞。湘省公安廳送來的兩名實習生,有才、不居功、不自傲,真的很難得。
秦勇兵道: "對,我們現在要抓緊時間,發動所有公安乾警的力量,將畫像發出去。"
李寄建議: “秦隊,時間過去這麼久,嫌疑人恐怕早就離開京都,我們
利用媒體的力量,在報紙發布懸賞令吧,局裡應該還有經費。畫像這麼逼真,隻要是熟悉他的人一定能認得出來。"
秦勇兵立刻同意了李寄的這個建議: "好,這一點你負責。"
範文光觀察了一下畫像: "嫌疑人似乎是剛剪過頭發,我帶人走訪大學附近的理發店,看能不能找出有用的線索來。"
秦勇兵點頭: “行,那老範你帶兩個人去查,要人的話,你找隔壁組。局長發了話,局裡所有人手歸我們重案一組調配。
範文光“嗯”了一聲,拿起畫像看了又看,嘖嘖稱奇, "這畫像,真是絕了!我乾了這麼多年刑
警,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排版。一大三小,什麼胎記、疤痕都一目了然,連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嫌疑人底褲恨不得都要扒掉,哈哈。果然年輕人腦子就是靈活,創新。"
蕭海也對畫像很感興趣,仔細觀察之後,他給了一個推斷: “從這人的奔跑姿態來看,極有可能在軍隊受過訓練,是複員軍人、軍轉乾部、還是在編軍人,這些得了需要認真查。隻是這樣一來,範圍太大了。"
他略一思索,繼續分析: “從他那件泛白的軍綠色T恤來看,極有可能剛剛退伍的軍人,他來京都如果是打工,那一定在京都對外經貿大學附近,可以走訪附近工地詢問。這麼有特色的男人,應該很快就有人能夠認出來。如果他是來旅遊,也一定會住在學校附近,可以走訪附近旅館,尤其是18號退房離開的人,更要重點關注。"
趙向晚越聽越高興,內心一片火熱。
太好了!這裡的刑警都非常專業。趙晨陽曾經提供過模糊的線索——住在附近,外地打工人員,他們都已經想到!
隻有一條,趙晨陽曾提到凶手坐上了公交車,將聞倩語的書包、隨身聽、耳機、雨傘扔在某個樹林的亂草堆,目前還沒有人提到。
等到蕭海走訪這條線安排好人手後,歐陽鼎發言: “我帶人抓公交車這條線。我去隔壁組叫兩個人,一起拿著畫像詢問公交車站附近的商販、公交車司機與售票員,看能不能提供有用的信息。"
趙向晚問: “秦隊,蔣汀蘭曾經說過,聞倩語上晚自習的時候帶著書包,書包裡裝著課本、作業本、英語聽力測試卷以及筆盒,另外還有隨身聽
、耳機等物。這些物品,現場都沒有發現,是不是?"
秦勇兵點頭: "對,現場沒有發現,可能被凶手扔掉了。"
孫岫舉手示意: “這條線我來負責。隻是過了幾天,學校垃圾恐怕都已經處理完了。隻能走一走附近幾個垃圾處理站,碰碰運氣。"
趙向晚問:“學校附近有沒有與公交車站靠近的隱蔽地方,比如樹林子、小巷子、垃圾堆?”
孫岫看了她一眼:“你怎麼問這個?”
趙向晚道: “我在想,凶手有沒有可能是用隨身聽砸昏聞倩語?那他逃跑之時可能會把隨身聽這些東西都塞進書包,匆匆帶出學校。這些東西就像個定時炸彈,他也不敢亂扔,有沒有可能一直帶上了公交車,然後下車之後找個隱蔽地方扔了?"
趙向晚剛才催眠馮兼烈的畫面讓孫岫印象深刻,眼前這個鳳眼秀眉的姑娘給他一種沉靜、穩定的感覺,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跟隨。
聽到趙向晚的分析,孫岫取出一張京都地圖,鋪在乒乓球台上。所有人都湊近地圖,開始以京都經貿大學為起點,順著公交車線路開始搜尋。
圈出幾處可疑地塊之後,孫岫道: “我來走這條線吧。”
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重案一組的所有成員投入到全力以赴的登報懸賞、張貼協查畫像、走訪、調查、搜尋工作中。
趙向晚與季昭不熟悉京都地形,沒有跟著出去,便每天來找寧清凝,一邊討論刑偵畫像的技巧,一邊等消息。
原本趙向晚想著等到周六,再晚周日也得回學校,不然周巧秀老師得著急死。可是她沒想到,消息回來得這麼快!
孫岫立了大功。
他21號周三中午出發,開車順著公交線路前行,走過五站路,看到距離香庵路公交車站五百米左右,有一片樹林,便走了進去。
雜亂的草堆、樹枝底下,藏著一個書包。
孫山心中一陣急跳,戴上手套,認真檢查書包,看到課本上“聞倩語”這三個字,立刻向上彙報。
搜索範圍再次縮小。所有人開始在香庵路附近進行走訪,效率迅速得到提高。
22號周四。
範文光組:一家理發店的老板認出了畫像上的人,笑著說: “這
不是溝哥嗎?上周剛在我這裡剪了個平頭,我還記得他後脖子上的那塊胎記,黑不溜秋,像個小蝌蚪。"
範文光立刻詢問:“他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在哪裡工作?”
理發店老板搖頭: “隻知道人人喊他溝哥,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就在前面那個工地打工,水電工。聽說以前是乾工程兵的,不知道為什麼受了處分,就離開了部隊。"
水電工、工程兵、後頸胎記。——都對上了!
範文光組立刻前往理發店老板所說的工地詢問。工地項目經理一眼就認出了圖上的人:"是小緱(gou)啊,他犯了什麼事?"
範文光沒有解釋,問:“他叫什麼名字?”
項目經理說: “他的姓很奇怪,一開始我以為他姓侯,後來他寫給我看了才知道那個字念溝,小緱做事很利索,力氣又大,我還想著以後帶著他一起乾呢,沒想到他匆匆忙忙就走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範文光繼續問: "籍貫哪裡?去哪裡了?"
項目經理搖頭: “隻知道是豫省人,具體籍貫哪裡我也不知道。”
範文光問:“你們領款不需要身份證嗎?”
項目經理搖頭: “他來工地大約三個月,平時都是獨來獨往,工錢周結,拿現金。聽他那口氣,來京都也就是見識見識,他將來是要乾大事的人。"
詢問了一圈工地上的人,都說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長的人叫他小緱,年輕的人叫他溝哥,他不愛說話,住在工棚裡,很有生活規律,愛乾淨。
範文光搜查他曾經居住過的工棚,提取刷牙杯上的指紋,回到市局之後,痕檢科連夜進行指紋對比,可以確認這個小緱就是嫌疑人!
西山區公安局上下一片振奮。
緱姓是極為罕見的姓氏,全華國不到三萬人,再放到豫省,搜索範圍一下子又縮小了。
公安部下令,豫省公安廳協查,把所有緱姓之人都找出來,再拿畫像對照,不到一周,緱未平落網。
緱未平被帶到京都的那一天,又是一個下雨天。秋風秋雨愁煞人。
饒湘在蔣汀蘭的陪同下,執著地坐在公安局接待室。她要見到這個殺死女兒的凶手,她想質問他,為什麼要殺死聞倩語,為
什麼要殺死一個好女孩!
警車停在門口,閃爍著紅燈。
饒湘沒有撐傘,衝到門口,盯著那個從車上被帶下來、面色蒼白、佝僂著腰的緱未平。饒湘滿頭白發,雨水從她頭頂滴落,她聲嘶力竭地喊: “凶手!你這個殺人凶手!你不得好死
緱未平雙手被銬,瘦得脫了形,心如死灰。聽到這一聲喊,不由自主抬頭,茫然地看著那個一頭白發的瘦弱婦人。
每個人都是爹生媽養,為什麼有的人發財致富,有的人卻成為階下囚?
緱未平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
公安部的懸案多了去了,怎麼到了他這裡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呢?他回到老家偃縣,這裡是緱姓聚居地,算是大家族。
緱未平準備盤下老家鎮上一家店面,開一家建材門店。他在京都打了幾個月的工,發現砂霸、石霸橫行,利潤非常高,打算先開家門店,再聯絡幾個工地,大展事業宏圖。
沒想到,屁股還沒坐熱,禍成天上來。
他父母嚇得戰戰兢兢,拿著一張報紙,指著上面的懸賞令: “兒啊,這……這是不是你?你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發了紅頭文件,全國通緝你?"
緱未平定睛一看,魂飛魄散。——自己的畫像怎麼出現在報紙上?
這是誰畫的?自己就算是到照相館拍張個人照放大,掛在相框裡,都沒有這麼像!彆說熟悉自己的父母,鎮上隨便哪一個熟人,都能認出他來。
緱未平知道大事不妙,收拾行李便準備逃走。
剛剛走出家門,十幾個叔伯兄長拿著鐵鍬攔住他的去路,一口唾沫正吐到他腳邊: “丟我們姓緱的臉!咱們家族沒你這樣的人!趕緊去投案自首,不然我們打斷腿送你去。"
緱未平仗著在部隊練出來的身手,殺出重圍。
衝出來的時候,身上背包不知道遺落在哪裡,身上有多處傷痕。他悲涼地發現,現在的他已經是眾叛親離,再也回不去緱氏家族。
他不論走到哪裡,都能發現電線杆上、旅館牆上、汽車站站台上貼著自己的肖像。神似、形似,細節真實得可怕。
即使隔著幾米遠,也能一眼發現這張藝術感十足的照片,哦不,畫像。
緱未平以前也見過貼在電線標上的通緝犯畫
像,說實話,黑乎乎的一張,模糊的臉,看誰都像。如果把人和畫像擱一塊或許能夠發現相似之處,但想憑著畫像找到人?難度真的很大,除非是那些熟悉的親人才能辨認出來。
可是現在這張畫像,像得可怕。即使是陌生人,見過這張正面、側面、背面、全身像之後,都能在見到他的時候一眼認出來。
他想住店,服務員眼神遊離,嘴裡應付著,轉背就打電話報警;
他想坐車,售票窗口的人低下頭看到他的臉,立刻支支吾吾,打電話叫來保安;他想吃飯,剛進飯館,老板和服務員臉色就變了,興奮地搓手:報紙上懸賞一萬塊,今天不是到
手了麼?
倉皇逃命的緱未平,隻能躲進深山,風餐露宿,趁著天黑偷進農民屋裡偷點吃的,撐過幾天之後又餓又乏,被堂兄一鐵鍬挖傷的小腿開始發炎,他昏死在雞窩旁。
緱未平已經落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無處可逃。
緱未平怎麼也想不通。明明他處事周到無比。明明他已經弄死那個女生。
明明他第二天就離開了京都。
明明他在京都沒有朋友,沒人知道他的全名全姓。明明他從來沒有把身份證拿出來過。
自己不過就是在廁所和那個小保安打過那麼一個照面,怎麼就這麼快被警方抓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