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1 / 1)

雨痕 故得 13852 字 6個月前

關閉麥克風時,王建義正好結束通話,推門而入。

氣流被攪亂,帶起微塵在落日斜照下紛紛揚揚地舞動。

“啪!”王建義一巴掌拍亮燈光。

屋內情景頓時無所遁形。

手機在掌心掉一個頭,周雨晚揣進外套兜裡,挺身,站直,轉身面朝他。

商渡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設備,而後也拉開轉椅起身。

“檢討完畢,我們可以走了吧?”周雨晚問。

王建義走過來,指尖“篤篤”敲響桌面,沉聲命令:“交出來。”

“什麼?”周雨晚一頭霧水。

“檢討書。”王建義沒好氣,“讓我看看你們到底寫了些什麼東西。”

“哦。”周雨晚點點頭。

盲猜是剛才他忙著接電話,沒聽清商渡都檢討了些什麼鬼玩意兒——誠然,那些毫無悔過之心,甚至堪稱炸裂的內容,跟檢討沒半毛錢關係。

再加上廣播室離教學樓挺近,大概是其他學生非同凡響、異常激烈的反應,傳遞到這兒,被他察覺到了,所以他想親自確認一遍。

周雨晚從善如流,掏出被折得皺巴巴的一張紙,兩指抵在桌面上,往前送,“可以了?”

王建義沒放人,偏頭,視線越過她,衝商渡抬了抬圓潤的下巴,粗獷聲嗓低震:

“你的。”

周雨晚讓開一步,方便他鎖定目標,興師問罪。

模樣端得乖巧溫順。

商渡隨手把抓揉成一個球的紙團,放在桌上。

王建義橫他一眼,重重呼出一口氣,像在壓脾氣。

唰啦兩下扯開紙團,光線穿過,一片空白。

他皺眉,臉上一閃而過的是“寫得很好,下次彆寫了”的晦氣。

雙手用力攥紙,猶豫的那一秒,大概在想罰都罰過了,要不息事寧人,就這麼算了。

可對著這麼一張白紙,又想到這個學生年紀輕輕就狂到沒邊,要不要挫挫他銳氣。

最後不知怎麼,怒氣一發不可收拾,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氣衝衝道:

“什麼意思?啊?你這什麼意思?!”

他左手拎白紙,右手粗指把紙張打得啪啪響,“你這意思是你檢討了個空氣?!”

一針見血,您說得對。

周雨晚附和地點著頭,隻差沒給他豎個大拇指。

商渡不冷不熱地瞥她一眼。

王建義也瞥見她,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有臉在這幸災樂禍?”

這火莫名燒到她尾巴尖,周雨晚蒙了一下,跳出來反駁:“您讓寫檢討,我不寫了麼?”

王建義:“就你寫的那玩意兒,能看嗎?啊?隨便抓個小學生過來,都寫得比你有文采。”

“小學生寫得好,那您怎麼不讓他們寫?”周雨晚嗆他。

“我寫得再爛,好歹是寫了的。不像他,”她伸手指向八點鐘

方向的商渡,“他現編個檢討,還要抄我的。”

“他抄你的?”王建義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人年級第一用得著抄你那四不像的檢討書?”

“再怎麼四不像,我這好歹還是檢討書。”周雨晚堅定不移地抻著胳膊,又指了指商渡,“不像他嚴重偏題,寫的那叫檢討書嗎?那分明是——”

話到這裡,她一愣,喉軟骨一滾,剩下所有話默默咽回肚裡。

伸得筆直的指頭,也因底氣不足而蜷起。

她把手垂放回身側,激動情緒漸漸冷卻下來。

“分明是什麼?”王建義質問,“說啊,讓你說你又說不出來了是吧?”

她能怎麼說?

說這家夥,當著全校學生教職工的面,把廣播檢討整成了發布會官宣戀情,好好的檢討書說得像情書?

還是積極陽光點,說他給整成了高考動員會,還是“執子之手,與子耗到八十歲”特彆版?

“他要連這個都得抄你的,那我也用不著當什麼主任了。”王建義撂話。

緊接著,就聽雙手環胸,作壁上觀的商渡,幽幽來一句:“我的確抄了她一段。”

王建義:“……”

他語不驚人死不休,補充:“您要不信,全校五千人都可以作證。”

王建義:“……”

打臉來得如此迅速,王建義臉上掛不住。

哪管高考不高考,直接把話一撂,讓這倆逆子,晚自習去儲物室領倆膩子,不把南門那邊被燒毀的圍牆,刷得和他的檢討書一樣白,這事沒完。

南門離教學區挺遠,靠近男生宿舍,被燒毀的那片區域更是偏僻荒涼,人煙稀少。

牆內是草坪灌木叢,寬闊校道,和成排高聳的宿舍樓。

牆外是夾道的棕櫚樹,高大挺直,寬闊粗重的葉片,被晚風吹得嘩啦作響。

前兩天,不知是哪兩個大聰明,大半夜不睡覺,擱那兒抽煙喝酒思考人生。

巡邏的保安發現後,煙也沒熄,兩人直接拔腿就跑了個沒影。

抓不到人,保安折回來,這才發現火星把草坪灌木叢給燒了。

燒得算厲害,草坪黑了一片,灌木燎了兩株,牆面約莫長一米高一米五的範圍給熏成了黃黑色。

商渡拎著兩大袋東西走在前面,挺悠哉,像剛逛完超市滿載而歸。

周雨晚跟在後面,手拿兩個新的抹泥刀,當黃銅鑔,一左一右擦得哐當響,“想不到身價億萬的白富美、高富帥,竟也有親自操刀刮膩子的時候。”

她聲音被風吹過來,商渡聽笑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怎麼不是第一次?”

“所以說你粗心大意,丟三落四,還記不住事。”

折騰到這會兒,他嗓音懶倦。

“大概是我們剛進幼兒園的時候吧,你覺得幼兒園挺好玩,哪哪兒都新鮮,還有那麼多小傻蛋陪你鬨騰。”

抹泥刀相擦的哐當聲停息

,周雨晚安靜聽著。

關於那部分,她其實是有點記憶的。

當其他小朋友因離開父母,而不安哭泣時,她見到幼兒園裡有這麼多同齡人,非常開心地想著有人陪她玩了。

儘管後來,她好像也沒怎麼跟他們玩到一塊兒去。

“有一天,你手賤,用水彩筆在牆上畫了一朵雲,還撇了幾滴雨,在旁邊落款一個‘雨’字。總共也就巴掌大的面積,問題不大。”

他說。

“問題是,你手賤就算了,還帶著其他人手賤,把好好一堵牆畫得亂七八糟。”

“你彆說,”周雨晚記起那件事了,“你不也跟著一起畫牆上了?我還記得你畫的是個有鼻子有眼的太陽。”

“……那是獅子。”

“……”周雨晚撇嘴,“差不多啦。”

“……差多了。我記得我勸過你的。”商渡說,“反正後來被老師看到了,要求叫家長來解決。”

“我爸媽才不管這些事。”

“對,所以最後這鍋是我背的,請工人重新刷漆的錢,也是從我零花錢扣的。”

現在想想都覺得樂,他輕哼出聲:

“那時候臨近月末,我零花錢剩得不多,我媽說我再闖禍,錢就要從老婆本裡扣了。”

說到這裡,人也到了被燒毀的牆前,他回頭,目光筆直落她身上。

昏黃路燈打下來,拓出兩道頎長人影,印在燒痕斑駁的牆面。

挺複古,有一種舊電影的年歲感。

周雨晚被他看得有點不太好意思,心說難怪他把這段往事記得這麼清楚。

小氣鬼。

“那是多少錢?”她問,“你報個數,我幫你把老婆本補上。”

“算了。後來你用零花錢請過我不少,算兩清吧。”

他把東西隨手撂在焚毀的草坪上,蹲身,探出幾根手指扒拉兩下袋裡的東西。

膩子膏、刮刀、砂紙……零零散散一大堆。

周雨晚也蹲身,兩把抹泥刀丟回袋裡,對著這些東西,一籌莫展。

但商渡不動,她也不動,陪他嘮著:“我也記得我沒少請你。”

他撩她一眼,“那你記得你錢哪來的麼?”

“記得。”

她低著頭,隨手挑一把拿著挺順手的刮刀,斜插.進地裡,一下一下鏟著焦黑的草皮。

那時她太小,對金錢沒什麼概念。

她爸媽基本不給她錢,也不讓她身上留錢。

逢年過節收到利是,她跟其他千千萬萬個孩子一樣,是要把錢上交給家長的。

但不排除會出現意外,比如她自己拆開利是封,拿錢出來玩。

陸卿晚找她收錢的時候,她給多少就是多少,從沒想過要認真檢查,看她有沒有把錢藏起來,或者落在某處。

後來,她藏起的那筆錢,被跟她比較親近的保姆給哄走了。

她當時特乖巧,特好騙,保姆

讓她找父母要錢,她真會去找。

一拿到錢,就巴巴地交給她,讓她給她買零食吃。

如果父母不給她錢,她就拿自己藏起來的錢給她。

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年。

有一次,商渡來找她,正好撞見保姆哄她拿錢給她。

他覺得不對勁,中途攔住她的手,沒讓給,冷著張臉跟保姆對峙。

保姆見他人小鬼大不好騙,隨便說兩句想糊弄過去。

沒想到他竟把這事說給餘曼聽。

過沒多久,又傳到陸卿晚耳朵,一話不說就把那保姆辭退了。

再然後,她終於形成概念,知道錢的作用,也知道怎麼分辨錢幣了。

不過,錢還是沒攢下來。

去買玩具,買貼紙,買零食,零食得買雙人份的,其中一份給商渡,他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回憶這段往事,其實挺讓人不爽。

周雨晚情緒低悶,在想,如果那時候沒有商渡,她會怎樣?

是不是還在傻乎乎地給人送錢,典型的被人賣了,還樂嗬嗬地幫著數錢?

說不出的憋屈酸澀,從心口湧上喉嚨,再逼進眼眶,她眼睛起了霧,情不自禁地喃喃:“商渡……”

“嗯?”他應聲,可能是聽出她聲音不對,伸手摸摸她的頭,“怎麼了?”

她覺得她該說聲“謝謝”,可手下沒控製好力道,刮刀猛力一鏟,一抔泥沙直接飛到他鞋面,濺上他褲腿。

“……”

“……”

再煽情的氣氛都沒了。

他做一個深呼吸,壓著氣性,又好氣,又好笑:“你會不會刮膩子?”

她搖頭。

“我也不會。”他說。

周雨晚:“要不我們還是叫工人?”

“嗯。”商渡點頭,英雄所見略同,“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

周雨晚抓一把焦黑的草,碾碎,灰燼沾染蔥白手指,她站起身,裙擺在風中輕晃,踩著一地狼藉,走到牆前,用食指點兩點,再勾一道彎弧——是個笑臉。

灰色太淺,夜色太深,又是在煙熏火燎的牆上,說實話,看不太出來。

“商渡。”她又叫他。

商渡起身,懶懶地應:“嗯?”

“反正都是要叫人重刷這面牆的……”她輕聲說,“我想看你畫有鼻子有眼的太陽。”

“……”他歎氣,“都說了那是lion,獅子。”

既然沒人打算在今晚刷牆刮膩子,那乾脆玩到底,瘋到底。

就看在這堵本就面目全非的牆上,能塗抹出什麼樣的色彩和形狀。

周雨晚把巴掌拍在牆上,問他:“上次你生日,不是弄了很多人體彩繪顏料麼?還有剩的嗎?”

“趙丞車上不知道還有沒有。”

這麼說著,大少爺哪管現在是不是晚自習時間,一通電話打趙丞那兒去,把人叫出來。

丞挺哥們兒,估計也是閒得慌,叫他來他還真馬不停蹄地來了。

到停車場,開他那台瑪莎拉蒂的後備箱。

除了上次剩餘的一些人體彩繪顏料和熒光棒,還有一打啤酒,一箱礦泉水。

甚至還剩了些燒烤用的烤架、炭火和油刷。

雜七雜八一大堆。

周雨晚把所有油刷、顏料和熒光棒拿出來,問他倆喝不喝酒,喝的話,也拿出來。

最後關上後備箱,三個人重返那堵牆。

“我早就看出你倆有點什麼了,但是,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們可真是深藏不露。”

趙丞邊喝酒,邊感慨。

商渡懶得搭理,周雨晚也不吱聲。

“十八年的青梅竹馬,牛逼死了。”

他拿一個油刷,蘸取熒光綠,在牆面胡亂寫下“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字樣,邊說:

“更牛逼的是,過去兩年多,即便是我們這麼friend的關係,我都沒發現。”

商渡找了個位置,用熒光橙畫一個圓,定下獅子的輪廓,“那現在不就讓你知道了?”

趙丞:“是啊,之前你們那麼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現在突然爆出來,是為什麼?”

“因為人言可畏。”周雨晚出聲。

商渡趕在洪水到來前,將那些流言蜚語引向平緩地帶,避免兩人最終被八卦的洪流衝垮。

當然,就因為她是女孩子,所以在這種事上,會吃的苦頭,會遭受的非議、誹謗和冷眼,大概率要更多些。

他在保護她。

她知道。

商渡偏頭和她對上一個眼神,她接受到信息,赧然挪開眼,專注畫自己的粉色雲朵和藍色雨滴。

“還以為你們真的在刮膩子呢,都準備來幫你們了,結果你們在玩?”身後傳來女聲。

回頭,說話的人是顧紫瓊,在她旁邊站著殷璿,另一邊是柯思萌。

“你們三個才是,”趙丞嗤笑,下巴抬挺高,傲得很,“不好好上晚自習,跑出來乾嘛?”

“你不也是不好好上晚自習,跑出來的麼?”柯思萌懟回他,“在群裡看到晚晚說,他倆被罰來刷牆,我這不就想著來幫個忙嘛?”

商渡挑眉,覺得她們挺有意思:“兩手空空來幫忙?”

“我們沒刮過膩子,也不知道該準備什麼。”殷璿說,把手中的外賣盒往前遞,“不過,當心你們會餓,所以帶了些吃的過來。”

“帶的什麼?”周雨晚問。

殷璿:“水果沙拉、燒烤什麼的。”

“靠。”趙丞鼓掌,手中啤酒罐裡的酒水往外灑,“有酒有肉有娛樂項目。”

他斜額朝牆面一指,慫恿她們,“來不來玩?”

她們仨微愣,沒想到來幫忙收拾殘局刮膩子的,最後會演變成來雪上加霜,到處塗鴉的。

柯思萌皺眉,“要是被教導主任看到,會不會更生氣呀?”

想那畫面,周雨晚笑了:“然後我們六個一起全校廣播檢討?”

趙丞輕吹一聲哨,“六個人一起,你還怕啊?”

有時候,人類的從眾心理挺可怕。

一個人犯錯,或許會羞愧難當。

兩個人犯錯,慶幸自己有伴。

人數一旦到了三個及以上,就都不當一回事了。

油刷還剩三把,剛好一人一把。

六個人閒聊著,啤酒開了幾聽,能喝的都在喝,水果沙拉和燒烤也都一掃而空。

畢竟不是多光彩的事,都挺有默契地沒找出個大音響播歌。

但趙丞還是耐不住寂寞,要給自己來一首BGM,手機裡放著《WakeMeUp》。

他喜歡A神,這會兒跟著節奏律動身體,夜店小王子的本性暴露無遺。

玩到後面,不知是誰先開的頭,提到商渡在廣播室裡的那一段發言,提到高考,提到夢想和信仰,問起大家今後想去哪所大學。

“申請得早的話,過段時間,應該有一批offer要出來了吧?”柯思萌不確定道,“你們有申請國外的學校嗎?”

趙丞灌一口酒,搖頭,“我目標京大。”

邊說,邊在牆上落筆“京大”一字,胳膊肘碰了碰一旁的商渡,“哥們兒,你是麻省理工沒跑了吧?”

“嗯。”商渡很輕地應,抬手隨兩筆,寫下簡稱“MIT”。

“我中大。”顧紫瓊邊說邊寫,喝挺嗨,字跡有點飄,扭頭問殷璿,“璿寶,你呢?”

“我啊……”殷璿莞爾,沒有另起筆,順著商渡的“MIT”,寫下一橫,再一豎,兩筆,畫正字的計數方法。

“你也去麻省理工?”趙丞挺意外。

柯思萌目瞪口呆,恍然記起她也是分數榜上赫赫有名的大學霸,又好像不是那麼震驚了。

殷璿咬著啤酒罐,有點羞赧,也有點驕傲,“怎麼?他能去得了,我就去不成?小心我告你歧視女性。”

“行行行,婦女能頂半邊天。”趙丞抱拳告退,“是在下冒犯了。”

“那你呢?”趙丞問柯思萌,“你想去哪兒?”

“鵬大?”柯思萌不確定地寫在牆上,“離家近,步行不過幾分鐘,一下課就回家喝湯。”

最後,隻剩一個人。

所有人回頭,目光落向她。

她那會兒已是微醺,坐在從附近男寢順來的一張破椅子上。

兩腿屈起踩著椅子的橫杠。一條細瘦胳膊搭在膝頭,向前延伸著,細長手指鬆鬆地拎一聽啤酒。另一隻手托著下頜。腕間、頸項套著熒光棒做成的圈,散發妖冶的光。

側影對著他們,光照從另一頭打過來,勾勒出她發絲的柔軟弧度,和曼妙的身材曲線。

慵懶,鬆弛。

氛圍感很絕。

“晚晚,”柯思萌問她,“你呢?”

周雨晚,你呢?!